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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史(之五)

2016-05-14 23:41:03黃堯
滇池 2016年7期

黃堯

西山倒石頭·一段寓言的結尾

1976年 10月,“四人幫”倒臺。

這以前,1975年,云南落實“劃線站隊”政策。省市兩級為我“平反”。其后,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混亂,“批鄧”等等。次年底,全國開始清理“四人幫”及其“纂黨奪權”的地方勢力。

而 5年前,1971年 9月至 1972年 5月,從滇西德宏至昆明,專人專車,星夜兼程,我又被押解昆明,以“5·16”重犯嚴酷審查達 8個月。還是那一套,不過正規一點,比如,24小時、72小時不間斷晝夜審訊,用強光燈照射,誘供逼供等等。如同復習舊課,“臨場”我毫無懼色。其間,一件事讓人忍俊不禁:一天,監管我的人允許我去清洗自己的鞋襪——我已經在嚴密監視下度過了一個秋冬,走出監室,對陽光格外依戀,我找不到可以曬晾鞋子的地方(我只有一雙布鞋和一雙用燒熱的鋸片‘焊接起來的破塑料涼鞋),我發現院墻西北角有個小院,里面住了個養蜂人,他的低矮的偏廈正好夠得著曬涼鞋,眼見嗡嗡的蜜蜂竄來竄去,空氣里有一絲淡淡的蜜香,我全然置身事外,和養蜂老人一聊就不知晨昏。后來,監視人發現我“失蹤”,緊急通報,四處追捕。據說他們判定我脫獄出亡的路線一定是“滇池”,竟然沿著鐵路追到西山石咀——他們怎么會這樣想呢?

大約在眾多的“證詞”中,“一個人”的行動中不斷出現的“泅渡”、“滇池”甚至“怒江”、“瀾滄江”,給了他們缺乏想象的大腦病毒性的侵襲——這太可怕了!我嚇著人了,我耗費了那么多人力,我適當地表示了歉意。

原本“5·16辦”以軍代表為主的專案組結案處理意見是判刑或勞教,但已經部分恢復職務的昆明市委老領導趙增益、黎韋等婉轉否定,改為“監督勞動”。市委領導說,這個孩子我們知道,就是“驕傲一點嘛”,“何況只是中學生呢。中央也沒有對犯錯誤的中學生要判刑處理的規定”,就這樣,將我送昆明市機器廠“監督勞動,等待結論”——這不是最終的“處理決定”,事實上是“擺一擺”。

我當了幾年鍛工,兩個黨員師傅是我的監視人。“后效”是什么? 1975年,我被調離車間,兼任團委副書記。1976年底,“清查四人幫運動”開始后,我被正式調動,進入主管局昆明市重工業局政治部,先是宣傳科、組織科,后來組建“清查辦”時——一個似乎成立的邏輯顯現出來:你被四人幫迫害,你最適合去“清查四人幫”。于是,我又回到了滇池邊。

“倒石頭”是滇池西岸一個地名。因處西山龍門的絕壁之下又瀕臨滇池而聞名。其間有多個稍稍延伸到海里的岬角,如狼牙狀,這些由聳立數百米的危崖經年坍塌形成的堆積層,是個不穩定的滑動的狹窄地塊,其上,有無數巨石橫亙,僅一條蛇行小道穿繞其間。早年,有人在岬角的東端建造了一組西式別墅,但很快被滑動的地塊帶動,又被海浪侵蝕,旋成廢墟——這多少有點像好事者的所為。但抗戰前后,龍云、盧漢仍偏愛這里的險峻和景觀之獨特,除營造了“西苑”外,在“倒石頭”以南,營建了直達海口的“戰略公路”,將抗戰初期中央由內地轉遷至昆明的三個兵工廠收藏在此,又于“倒石頭”南段打通一條山腹中的隧道,儲存軍火炸藥。1949年后,兵工廠、炸藥庫沿用,而“倒石頭”則修造了兩個監獄,南端岬角是占地更大的“勞教所”,犯人可以安排勞動,炸石碎石以供建設所需。而北端岬角則為重刑犯監獄,也稱看守所。因為兩端蛇道一卡,東臨滇池,北靠萬仞,任是什么人也出不去。而老百姓則稱此地為“西山采石場”。

昆明的“清查幫派運動”已經開展了一段時間,不少案子處于“一審”期間,“批捕”的人員有相當一部分拘押在重刑獄中,于是,“清查辦”差不多把這里當成了“辦公室”。我也隨同辦案人員往還于“倒石頭”。后來,我不愿老跑路,干脆住進了監獄。

我無心去審什么案子。我厭倦,我疲勞,無心探究罪與非罪。因為是滇池,我可以與她廝守。且是在那樣一種心境下,我被釋無罪,面對同樣遭受宰割而無罪的滇池,如兩個俗人,坦然且閑適——而此前,我們負累如此沉重,不知誰能浮載誰。

毛崇義,原云南省公安廳某處干部,老牌偵察員。此時與我搭檔。他為人忠篤,頗重情義。至于專業素質,那是一流。對來到西山看守所,他的態度竟然與我無差。對這一帶人緣他熟悉極了。告訴我,海邊有個別墅,我們也去住一回,何必聽著監獄里鬼哭狼嚎呢?

在看守所與勞教所之間,有個傾斜的坡地,也確有一所西式兩層樓房。但就近一看,大失所望,樓房前庭已經半沒水中,準確說是小樓在地層下陷后有一半折斷,趴在了海浪里,順風鼓來的滇池水拍擊著樓基,浪花登上一個海景陽臺,嘩嘩地洗了刷,刷了洗,無數小蟹就此搶灘登陸,似乎在預備一次徹底搶奪陸基的戰爭。而破碎的維多利亞風格欄柱則掛滿海苔,這些綠色的帷幕上,是“傘降”的微型裝甲部隊——海蝸牛不動聲色地等待進攻指令。所謂“人去樓空”,不。這原本是海的一域,尚有生機的滇池決定收復失地。而樓主呢?無考。去問庾俊侯,死了。原本不應存在的存在了,再再之后迅速歸于烏有。這像是一個大寓言的結尾。

小樓的正廳和副樓雖有些歪斜,但硬木地板還是可以立足的。老毛建議使用吊床,這很容易。回一趟昆明,我們弄來了野戰部隊使用的吊床,于是優哉游哉,安頓下來。白天,到樓下石磯上釣魚,不上鉤。老毛說,這里是個魚窩子,你看,有個棧橋,還有碼頭,最重要的是地上有一股水,是個順山而下的老溝,原先的樓主不是看中水源和可以漁釣,怎么會選中這倒霉地方呢?我卻什么也看不到,他指著海浪中間或出露的銹蝕的鐵件,一些支架錯雜的鋼筋,道:“我們得撒窩子,碎饅頭、剩飯都可以,有人氣就有魚氣。我探準了魚洞就下手。”——真不愧是個“老特務”。

我們的漁獲之豐盛,出乎想象。老毛三下兩下弄來一個鐵絲笆籠,把釣上來的魚,褪了鉤就養在籠子里。幾天,就二三十斤,大多是鯽魚。不見鯉魚。老毛的解釋令人心服口服:圍海造田后,就沒有鯉魚,為什么呢?鯉魚是在草海產卵的!可憐大地魚蝦盡啊!這后一句是我說的,于是少了興致。我們把更多的魚剖了,抹鹽、辣椒面、腌成魚干,帶回昆明犒勞家人,多半還是給了看守所的食堂。所長沒一聲謝,大約心下說,這兩個人來干什么了?玩吧!玩死你!不過,老毛與他爛熟。老臉皮能抵一陣子。

兩個漁夫一座樓,我們擁有整個山水世界,何等愜意!

我要求老毛將電線拉來,我要看書。我想一書在手,一湖在側。那是一個人的滇池。

他直發愣怔。電線拉來了,小樓斜斜的燈光不像燈塔。

但隨即禍事來了。勞教所看這里有燈光,來人看,嘻嘻哈哈,是熟人。未幾,他們的干警也過來幾個,占據南副樓,酗酒,還在那里審犯人。

我們棄守,留給了“地方軍”。

老毛說:“我就說不能拉電,你偏生要看書 ……”

后面的話噎回去,他是個耐性特好的人。

看了什么書?記不清也無所謂。這是陋習。書,有什么好看?其實,我在太陽最好的午后去裸游,洗凈的衣服鋪在黑色礁石上,游出二三里,回來,衣服干的像奶酪皮。老毛的飯也煮好了,小白菜湯和麻辣干煸魚,小電爐很省事,他怎么就不說這檔子事?

五月之癢

撤回來之后,住審訊室的樓上。這里不能觀海景,四圍高墻電網。前面是一片約莫十來畝的菜地,由一些輕刑犯人來照顧那些其實長得并不怎么樣的蔬菜。牢獄里總有那么些人,隨處可走,做些雜活,看上去不像犯人,其實是犯人,見“大軍”和監管人員哈腰報告的,無論長什么樣,都是犯人。所長解釋說,其中一些人,法院判決宣布后,已經“刑滿”,他們無家也無業又無專長,“出去不習慣,也是一個死”,于是“自己要求——自愿加批準”,留在監獄中做雜工。一呆就是十幾年、幾十年。

怎么會有人愿意呆在監獄里呢?

老毛哼了一聲鼻子:“你啊,你不知道?有的人犯個強奸什么的,重案是吧!審理起來原本也容易,可是又有什么案底啦、歷史反革命啦、里通外國啦、特務啦,查來查去,一查就是十來年,查到忘記,查到查的人都死了兩茬。結果就一個:不是強奸還是通奸——通奸的那個還是他其后的老婆。那個女人嚇壞了,過后就上了吊。

怎么辦?判一年緩刑兩年,人家在這里已經二十年了,腰躬了,背駝了,聽不見鳥叫了。不種菜干什么?至少有飯吃。所長每月給六塊,還有兩包煙、一塊肥皂、年底一身衣裳……”

我也算歷見多了,但比起來,我好不曉事。

天氣漸熱了。穿個背心可以去逛海。

滇池岸邊的水草茂密起來,輕易難下魚鉤。要在以往,我們是人手雙竿,三竿。竿竿咬,古詩里“往來如鯽”,大約就是這個樣子,盆滿缽滿,褪鉤穿鉤尚且來不及、魚大魚小全然不問了。此君何以顧戀人類,難道不知將要入釜刀俎?萬類中的弱類,其實弱在沒有頭腦!

老毛不同意此種見解:“那墻里頭的哪個不是人精?”

那么,我們來釣魚也等同收儲犯人了?

魚,普通的鯽魚總不至反了“無產階級司令部”吧?或者咬了誰的指頭?我想起一段往事,就在我的“亡命”同行趙力“落草”下山被預謀者活活打死后,邊境五縣知青騷動。省市組織專案組,負責來“撫平”此事件的昆明市革委會副主任劉某在三臺山下,幫滇河邊與我有一段對話:他問:德昂族信佛,但據說也吃魚?我說:是的。他說:那不是違背信仰么?我說:這很簡單。吃魚前,燒沸了水,在鍋上支兩根筷子,口中念念有詞:叫你過河你不過,你偏要跳下漲水鍋!將魚往筷子上一放——你想,那筷子怎么立得住,唧哩一滑,魚落沸水,煮死了!他鼓掌,突然正色道:“現在,就是‘叫你過河你不過的時候了!”我隨即回應:“一點不錯!我煮死,留個故意吃人的虛偽者生生不息還有這口訣!”

他不言語。對話終止。他是否為此惱恨,我不清楚。但三年后我被押解回昆,再次面臨“筷子”與“漲水鍋”,昆明突然“適時”地發生“010反革命傳單案”,擔任專案組組長的劉某在高層會議上斷言:此案首犯是我無疑。為此,公安介入,晝夜審訊達半月之久——我決意不再“過河”,烙死、皮焦、肉糊、骨頭酥——算了!連“口訣”也不留給這些人了。

如果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密咒,也絕不示授他人了。

但凡“悟道”,除了使殺人技藝更加精杰,還有什么結果?

我也沒有打算再逃亡。幾天后的那場“晾鞋事件”引起一場“虛驚”,是他們自找的。愚人自愚,且都需要游戲。

魚們,聽見沒有?你們可以逃!遠遠的,滇池通著長江,是通海大河的上游水域,但“路”很艱難,一路搶灘逆水,你們行么?我告訴你們,這段水路有一段河流叫“普渡河”,“普渡”知道吧?不相信?還是不知道?你們的“經”念到哪里去了?難怪拿你們當“木魚”敲!敲也沒用,不見木魚飛啊,沒“文化”,不如死了算了。

我現在和以后最喜歡的字眼就是“算了”,等我成了家,有了妻子兒女,再后二三十年,我要教我的孫女孫子的第一句口訣就是:“算了!”

沒用,它們還是結隊而來!天哪!

海草塘——滇池近岸的“草原”,仿佛放牧似的魚群跳躍著,直奔淺海而來。距離岸邊百米,那些黃色、紅色、黑色的鯽魚開始在稠密如叢林般的海草間隙里穿繞,扭動的尾鰭頻動突然加快,只要有一個格柵可以穿過,它們便幾個扭擺,突破綠色屏障,爭相尋找透天的亮塘,然后,一個打挺,躍出水面,撲啦撲啦,水面魚躍如虹,只一刻,海草上鋪滿了翻著閃亮的魚肚白——成千上萬的魚,就這么“躺”著,在陽光下,不時翻騰一下,再翻騰一下,大口地翕動嘴,煽動魚鰭——確乎海底翻了個個兒,成了海的面!

驚呆了!沒有人見過這種情景。

我們的玩伴——昆明交警總隊的小楊,一個出身滇池六甲村的小警察給出解釋:魚來“擺子”了。這是土話,就是產卵。他說,早先沒有這樣的事情。“魚將仿各住各家,生娃娃咋個要這種整?滇池被圍了草海,魚沒有產卵的地方了,就死找活找找到這里來了。前些年我們村子的茭瓜塘就發生(類似狀況),魚差不多跳到房頭上,把鳥都嚇飛了……

近前的水面出現霧狀的乳流,如同絹絲浣動,那些大腹便便的母魚在水草上掙扎著,不久就再無動靜,它們這樣平躺,似乎在吸收陽光的能量;接著,再蠕動、扭擺,直至氣絕——這是我揣摩的,或許,早些時,魚群的饕餮,就為了這一天。我們把它們“吃”了一些,按殘忍的哲學,叫“淘汰”部分的弱類,而強勁的物種為了證實生命的崇高與尊嚴,直奔到我們眼下來演示生命完結——再生的過程!

關于“筷子”與“漲水鍋”不過是一個偽宗教的丑陋的笑話。

該給出一個禪語,那是什么呢?

西山在上,佛音繚繞,華亭如蓋,不是有千千僧人萬萬偈句嗎?哪一句屬這些苦難的生靈?

滇池,是一個概念:一山一海,才是全貌。我想起滇池西岸的觀音山。有伽藍毗連,在那里有一坊,上鐫“小南海”,由這里遠眺,海天空朦,混成一色。若“海”不“苦”,何期觀音大士面海百千年?

只要伸出釣竿,就可以把那些瀕死的魚,成堆地扒拉到岸上來。我們卻決然放棄。第二天,不忍地再去觀望,死去的母魚漂滿水面;再去,兀自消亡。其下歸宿,還是化成寺廟里秘語深諳而喧喧不絕的“木魚”,只要肯敲打,就有“真理”吐露出來?

北風那個吹

看守所的日子就那么過去了。

人,應當在終其一生中有大半這樣閑閑散散,除了“吃魚”(大半是管教干部和所長吃了的)有些“不化”,至少沒有去危害社會。至于“清查”,調整為以單位為主審查,需要移送司法部門的并不多,程序也漸漸嚴格起來。這樣,我們更輕松了。

石頭別墅因為更靠近“勞教所”的“勢力范圍”,不再去了。活動的方向往北邊去,那里有一片水田,約莫十來畝,農民叫水浸田,既常被海水淹沒。水大了,谷子沒法種,秧子下去就漂了,需要拿個石頭壓著,但水很肥是真的,倘若秧子牢靠了,就有收成。但農民頗懶費工,大半丟荒。這類水田占滇池周邊水域岸灘的大半,據說,“土改”時都不丈量,作無主田分配。但細看,經營的年代卻很久遠,也凝結了農漁家的不少心血,圍埂的老柳樹皆耄耋,生發新綠寥寥,不過疏影而已,但沿埂卻有石堤,看似是散亂的堆積,卻犬牙交錯,十分牢固。

不去釣魚了,沿堤梭巡卻別有情致。石頭縫里有一種小魚,寸許,斑斕肉身,頭顱碩大,魚鰭短卻可助彈跳,也可潛伏在泥淖里,類似南海灘涂和紅柳林里的“跳跳魚”,本地俗稱“石頭魚”。我猜想這是一種遠古魚類,若將它放大百倍,其形狀也十分壯偉。但它們偏生是十分傻和貪婪的,因其小而眾多,既做了兇狠類的餌食,又熙熙攘攘熙熙,爭寸地不惜擠詐,就“文化”評價而言,就是“愚民”。結果如何,它們群體地做了“貓食”,在昆明市場上,成堆售賣,是漁家用細網成群收獲的,買這魚的多是老嫗,家里有同樣年歲的老貓,嗜葷茹腥,坐享成習——老嫗又無端作了老貓的奴隸,可見,這世界上居于食物鏈頂端的大多是貓科動物,狡獪而聲色不露。

毛警察將他四歲的兒子也帶來玩了,孩子的幼兒園放假,沒人照看。這里多了一個孩子,就將“石頭魚”及其棲所當成“童話世界”。大人也集體“返幼”,研究了釣“石頭魚”的方法——無師自通:用一根小竿拴一根棉線,綁一條蚯蚓,只要入水,“石頭魚”便團團圍住,群體爭掠,且第一個咬“勾”(根本不是鉤)的,絕不松口,即使出水,也死咬不放,只要用個小缸接住,一抖,那寸許的魚方知不妙,即刻逃逸,但落在了缸里。其伙眾竟然無一接受“教訓”,仍爭相赴死而不顧。這種漁獲如同“揀豆子”,未幾,就俘獲千百人眾。用油煎了,撒上花椒鹽,香脆可口,且無須乎顧忌魚類通常最后以“刺”來報復,它們的“刺”根本不是“武器”。孩子特愛——凌弱,這是我們的教化根基。

那個姓楊的交警大隊警察是個“海碰子”——本地土話就是“水鬼”,他劃著輪胎漂游到很遠的水面去“撒掛網”,掛網每間隔十來米有個白色塑料塊做的水漂,以為標志,一夜過后,便去收網,將躥到網眼里的魚剝離下來,斬獲卻漸漸少了。

他瑟瑟索索上岸,說,起北風了!

十一月,算來“監獄度假”已經一年了,這算什么日子?

起北風了!滇池的水特別藍,北風旋卷,有如一根試棒,攪和一陣子,海水瞬即澄澈,魚蝦潛隱,歸于靜凈。這時的水面是沉思的、默想的、無言的。大片的反光,直射同樣碧藍的天空,海天間的一線,是墨水劃的,平直呆板,毫無顛覆的構想。

我們已經看不到遠古的滇池。有滇池考古發現發布的些許信息:三億年前的生物大爆炸:以此為溫床,“海口蟲”霸據水域、接著是魚龍世界……直到一萬年前,古人類登場,他們晚了2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年,任何一種水草都比他們古老,都可以依據人類的倫理滅殺他們。但他們還是吃盡了最為繁盛的海螺,在這些貝殼類新的堆積層上站立起來——他們像我一樣被驅遣夜游?在水面上演奏管弦的樂聲?黎明前作斯巴達式訓練?用金屬彎成的倒刺勾漁釣?當然不!那些都是人類強作的悲苦的行為。有戰國、東西漢出土的青銅貯貝器為證:孔雀在天上飛舞,地面叢林滿是虎豹野豬,“羽人”的部落戰爭天天發生,用大蟒蛇吞噬戰俘——當然還有干欄式建筑,這種半山地建筑保持對水的敬畏,留給洪水自在的地域——現在,不了。青銅之筆折斷歷史,一躍兩千年。我眼前的滇池:西山呈碧,遠山如黛,距離那樣遙遠,保持著一種斷層似的沉默。

我也沉默。

滇池上的北風是間歇性的。是越過了橫斷山而來,消耗了壯年精力的那種風,結果,滇池的靜思默想依然如水一樣沉靜。

有一種魚來穿繞思絲。白魚。灰背脊,腹如銀,朱唇亮眼,身長如梭。北風一起,它們就浮出水面,結隊直抵岸磯而來。是海的信使么?有什么消息在枯冷凋零的季節傳達呢?

人類自身信息繁復如麻,于是,通常的做法是斬殺信使。

漁家用絲網捕撈。

我們在那十畝水田埂子上扒幾個水口,白魚以為這就是所謂的“城門洞”,朝覲的必由路徑,于是梭巡而入——其實,捕捉信使是件很詭詰的勾當。用長線和小小的魚鉤穿上一個蒼蠅之類的活物。最好是一種叫水蜘蛛的小東西,它們在水溝的水芹叢里“貓冬”,很容易就能找到,捉在掌心里一呵,即刻裝死相,于是穿鉤。這已經算是謀殺了。然后將長竿一悠,長線甩出,將落水面,就有白魚來搶食——白線在半空劃了一個弧,天光將這道銀色的弧線投射到水面上,仿佛路線圖,不等魚鉤墜落,白魚就上來了,結果,就在釣餌觸及水面的一剎,已經注定了設陷的成功——白魚接住了誘餌——如同我們接住美國橄欖球——落水即起鉤,白魚在它們完全陌生的空域作一次弧線飛行,被重重地摔在了陸地上——白魚出水即死,信使通常是起誓成仁的精英!

數年后,滇池白魚絕跡。

往往是這樣,直到信使被斬殺干凈,我們仍然不知道它們帶來的是什么信息。

熒光游弋的滇池

大約 1978年,風傳滇池出現“熒光游弋”的消息。

我的女兒已經誕生,這樣的傳聞對于一個終日忙碌的我沒有意義。

但我還是接受朋友的邀請,乘輪船去夜游滇池。

這時的滇池——海埂還能游泳。只是距離滇池約莫兩三公里,就能聞到撲面而來的腥熏氣息,仿佛整個滇池是一口巨釜,在蒸煮一些腐敗的蝦蟹。夏季的滇池一如往年那樣熱鬧,年輕人在海埂鋪上塑料布,將整個曖昧與熱烈安頓下來,已經有女孩穿“比基尼”。男孩的簡便三角褲換成了內藏小兜,可以揣鑰匙的尼龍泳褲,只是人們仍然謹慎地使用“愛”和“性感”等詞匯,也不會對一個唱歌的人,瘋狂搖動“熒光棒”。大自然伸手可及,家邊那池水,仍然是作為一個昆明人不可不將自己與假日框入其中的“風景”。但,顯然歷史已經被海浪所淘洗,年輕人不知道海埂少了很多東西,比如,你下水,就會有成群的小魚來啄你的腳丫,你可以在陽光下“揀花石頭”,其中不少是細碎的瑪瑙,如果沒有如“魚眼”那樣值得珍藏的,至少可以投放在玻璃缸里賞析不已。這些細節統統被刪除了,還有翻根倒伏的老柳樹、活著的海螺、兩個人工長堤朝夕的垂釣……

我所在的昆明市機器廠鍛工車間有幾位無錫籍師傅,他們是 1958年沿海工廠下馬后,被昆明征招來的技術工人。這些在太湖邊也有一個村落是“家”的師傅,對滇池的關注程度遠比昆明人來得強烈。我發現,他們在假日里會帶上老婆到滇池附近的漁村去,花很少的錢買來成籮成筐的小蝦小魚,在我們鍛工車間外的場子上大量曬晾,瞬時,這里機器轟鳴,那里就是一個漁業加工廠。他們的家屬多巧手,可以將滇池的蝦制成蝦醬,那是最次等的小至米粒子大小的蝦,大點的就制成咸味的蝦干兒。稍稍新鮮的,則炒韭黃,相當于“打牙祭”。這是最節儉的一種生活安排——他們的太湖邊有老有小,幾十元的工資,要省下來寄回去,況且還有建造房屋的夢想。一個姓吳的師傅和我聊起太湖,流露出“大地方”的自豪,詞語間的夸張,但絕無鄙棄滇池的意思,只說當初說要來昆明,一問,說,昆明也有一個“很大的五百里的湖”,錯覺是“廠子就在湖邊”,開窗就能舀水,恨不得把家里的那只小木船也帶來。老婆說“帶不帶點藕芽”,“哈哈,那時真是年輕!”——似乎“年輕”絕然是一種罪過。但說到“牙祭”,他仍充滿感激,“困難那年,我們全靠這個(小蝦米)了,回家探親,拿個布袋藏著蝦仁,生怕被人搶了,火車上都牢牢枕在頭下。家里老小能活下來就靠這個了!”這樣算來,他們經營此道超過了二十年。沒想到的是中國最大的四個淡水湖泊,其中的滇池與太湖怎么在苦難中這樣聯系起來——一袋小蝦米!

所謂滇池出現的“熒光”,就是“磷蝦”的爆炸式繁衍。

輪船在晚九點進入滇池中心海域,就能看到數十艘作業捕撈的木船。深暗的水面確有游弋的光帶,是誰丟了藍色、抑或閃亮的絲織的頭巾?我知道,滇池絕無洛水之神的浪漫,充其量,在明代,被棍棒趕來的才子楊升庵隔三岔五就呼朋招友在滇池飲酒賞月,那就是先生祭水也祭月的一匹卷軸?再往后便是陜西布衣孫髯了,長聯猶未盡興,他晚年呼吁治水,草履千穿,濫衲百孔,是他一腔悲嚎引來滔滔珠淚?

大網小網拖拽上來的是熒色的蝦!那么多啊!

似乎整個滇池在造一種神話,以死光回照青銅的光輝?

云大、師大的生物學專家取樣化驗,警告說“最近”滇池出現的蝦潮是一個警示標!蝦含磷大大超標!甚至含汞、砷等有害重金屬元素也嚴重超標!

是否有報告上達責任部門?不清楚。是否對這些有害金屬元素大量進入滇池追溯一個工業生產方面的源頭?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最適生的“生態”,如同今天的“不好意思”。一個謙辭可以托起世界,輕若鴻毛。

西山自太華寺至三清閣的一條窄窄的“觀海”路上,游人如織,兀自出現更多的小攤,沸油炸“蝦粑粑”。撒辣椒椒鹽面,香脆海鮮,味道是好的。

昆明街巷也出現那么多的“煉丹術士”的“蝦餅”攤,熱浪掀天,懸燈午夜,濫便宜!還有什么?不知道了。我的師傅已經退休返回太湖家鄉。

過了許久,有人來耳語:“滇池的蝦不能吃!還有魚!”

“1979春汛·入滇河口‘磕頭魚”

明清兩季至民初,凡六百年,昆明既為省城,尤其繁華。明初漢人自南京大量遷滇,帶來了江南文化,絲竹管弦,笙歌達旦,一時成風。對滇池而言,是江南舊憶的映照。滇池西岸風光絕美的西山有龍門、魁星點斗的石窟造像,下臨萬仞絕壁就稱“掛榜山”,寄寓云南人的夢想,皇歷翻到哪一天,能出個“狀元”?清末出了,經濟特科第一,也沒有把“榜”掛到紅石崖上。由于明初大多漢人是“充軍”而來,所有的文化因子是依托“墾殖”一貫到底地在民間繁衍,開花結果。有了以“江南小調”為母本的“花燈”。雜糅滇邊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斑斕多彩。大約在清季,昆明有了春季賞花、“游西山”,也叫“耍西山”的節日,即農歷春節至正月十五,傾城出游,婦女盛裝,鬢簪大朵山茶,脂粉濃重,蔚若云霞。屆時,舟車齊發,盛況空前。那是滇池簪花戴朵,嬌艷無比的年代。

著名歌唱家黃虹是以一曲《耍山調》唱紅中國的。這首以花燈對唱調式又加念白的民歌充滿諧趣。內中有詞:“西山三百三十三登小石坎……坐著我的小船,漂哧嚨咚,漂哧嚨咚……耍那個西山喲呵……”

“漂哧嚨咚”是昆明特有的擬聲腔調。滇池“出海”口在西南,十一點鐘方向,滇池的環流很慢,因此沒有急湍徑流,大多季節無險風惡浪,于是,“漂”啊“漂”,細浪碧波,惠風和暢,無非一個“漂”,是何等情趣!

一座高原城市擁有一個五百里的大湖,在中國、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滇池既為省垣絕大之風景,文人寫照是一回事,民間維生多賴于此,舟楫便利,漁農傳家又是另一回事。在滇越鐵路尚未貫通時,出省(城)往滇南仍多賴滇池航運。民初有了小火輪,拉滿汽笛,令滇池一醒而徹。但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滇池仍有千帆競發,沙鷗集翔、漁歌唱晚、落霞漫天的景象。

僅僅三十年,“風景”全部淡出。

“活”的滇池是什么樣子,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

1979年春雨過后,有消息傳來,滇池的魚“發”了。

“發”即“爆發”。不是今天人們祈愿的“發財”。

但與無端的漁獲有關。

在整個汛期,進入滇池的盤龍江、寶象河、金汁河……共 24條,尤以晉寧一帶若干細小入滇河口最為突出:無數魚群接連搶灘,大量擱淺在狹窄的河口,成堆成山,令人瞠目怵然。附近漁村,即使活到九十忘年,也沒有見過此種情景。

往年汛期,大約農歷五月,都有魚群“搶水”,沿河溝向上游洄游,這是產卵期的母魚,追溯遠古生物時鐘的指向,到上游去產卵——其時,滇池從斷層形成的“古海”已經蛻變了兩三億年以上。魚類所以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里?是因為它們是“魚”,而非人及其同類。在滇池濕地全部消失后,這種“記憶”幽然萌生,精靈般地演繹冥冥中的經咒。“磷蝦事件”爆發,魚類生存也相繼失序,相率逃亡。這年,達到高峰。

從晉寧插隊農村回來的小姨妹,竟然背回來兩大籮筐的鯽魚,因為事急,她是搭乘拖拉機到昆明東站,輾轉多時回到家中的,一個家里頓時腥熏如焰,盆滿缽滿,地上還起一層,足有四五十斤,還說,“明天還有!要有汽車,拉一車回來得了!反正臭了爛了也是一個‘埋,媽呀,農民無法了,揀大的喂豬!”

按她的描述:魚群是“磕著頭來的!”大的魚,在小的魚身上,一個跳躍接一個跳躍,死命地搶在前頭。小的,則層摞層,絕望地擠壓扭動;大魚“腦袋重,頂開小魚,躬腰,一個磕頭就飛起來了!全村農民,連小娃娃都出去了,使棒子打,鋤頭敲,耙子扒……供銷社的鹽賣完了,硝也賣完了,腌不完吃不完的就喂豬。我們家東家的豬不敢吃,狗也不敢吃,貓呢,跑了,在房頭上來回走不下來……”

似乎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將“發”了的魚帶回家來。沒法處理或吃不了的要趕忙送人。送的人煩,收受的人家也煩了。

那么多的魚吃完了沒有?不太清楚。

“最后的晚餐”并無祈禱,那是肯定的。

總之吃魚的人只是吃,不再提及魚哪里來的?“磕頭”沒有?向哪一方磕的頭?我想起滇池邊有無數廟宇,西山一群不說,那里大殿莊嚴,是不會為滇池里的魚祈禱的。木魚并非是受難魚的標本,而是人類的替身。東望滇池的著名廟宇有觀音山觀音寺,那里早年圮坍,近年由民間籌建,在昆海公路上可以看見寺廟的圍墻,紫土的紫是紫的,灰瓦也是灰的,“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黑色圓圈圈定的,書不歸體,大約是哪位農家子弟寫的,知道要將“彌”字寫成繁體,但“爾”兀自多了兩個“乂”——天網似密不透風。

魚蝦焉能不盡!

至此,滇池至少三億年的歲月走到盡頭。僅僅三五十年,這在三億年(有“海口蟲”化石為證)漫長得無以刻度的歲月里,還略差一瞬!滇

池母親在遲寐醒來的晨曦中只一眨眼,便知道自己深度中毒,且臟腑迅速腐壞。這是她哺育的子子及孫孫的戕害——天地原本并不演化自身悲劇,即使冰川橫來、隕星轟擊,不是也造就新的進化物種么?但海外之海,是欲望之海,南北兩極,正在熱焰中融化,災難的潮頭將成梯次向大陸熱源推進……

如果還要續下死亡記錄式的篇章,依次便是:水葫蘆淤塞、藍藻泛濫……但恰若一幅已經成就的風景彩繪要潑上油漆,在在不忍。

我,一個在滇池邊長大的孩子,始終篤信有的風景,即或片段,是永恒的。母親的一滴淚,滴在我的臉頰上,我承接的那一汪暖水,便是我的海。

我還有一個聯翩噩夢,可以發布出來:古海泛濫,滇池在地陷山崩中,浪巔入云,我是一個小小的羽人,手持綱叉,駕馭神怪魚龍,破浪穿行……那時,人類只模擬魚鷹和鷗雁的鳴叫,還沒有這許多累贅的語言。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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