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義鋒
后來我輾轉漂泊了許多地方,從南方的藝術學校畢業以后我留在了一家省級電視臺,那座北方小城從此存活在了我的記憶里。我見過許多人,說過許多謝謝,可我險些要忘了,我最鄭重的一聲謝謝,該說給宏大先生。
[1]
最近一次得到宏大先生的消息是從母親那里,我托母親帶了一份遠道而來的禮物給宏大先生。宏大先生發了一條朋友圈,特別嘚瑟地說起我是他非常優秀的學生,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配上一張自拍照。我記憶里的宏大先生還是高中時候的模樣,大大的眼睛,有點嬰兒肥,戴著細邊的眼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特別版的旺仔,一點都沒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應該有的樣子。
宏大先生總是夸我,我知道。
我在學弟學妹的口中是那個特立獨行的學生會主席,是那個成績不錯卻走上了藝術道路的怪咖。在宏大先生后來的描述里,我總是被描述得豐富多彩,但是在那個小城里大概只有他知道。
[2]
宏大先生是我的班主任,更多的時候,他像是我的哥哥。我那時候數學偏科偏得震驚世界,年級前五十名的人里,只有我一百五十分的試卷每次都只打上三五十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剛剛分班不久我就莫名其妙地當上了數學科代表,一當就當到了高三畢業。
我的數學成績并沒有因此得到多大的提高,宏大先生對此毫無辦法,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在宏大先生家做題,常常一呆就是一個下午。他蹲在沙發上裝模作樣地翻雜志,時不時地要繞到我身后,有時候我一籌莫展地看他,他就大力地彈一下我的腦瓜兒。
“怎么這題都不會!”
他皺著眉頭看著那套習題,我偷偷地用余光看他,他只好擺擺手。
我那時對成績看重極了,一是在意分數,二是怕他失望,每每給自己很大的心理壓力,到了最后數學考卷上的字竟然好像會飛,每每在考場上什么都寫不出來。記得有一次他把我叫到走廊里,像是生氣的樣子,“這次的數學這么簡單,你為什么……”
“我緊張,覺得數學考卷上的字會飛。”我那時真怕他覺得我胡說,但是他只是嘆了嘆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一個縱容小孩兒的家長一樣一本正經地說:“沒關系,下次多做幾套卷子就不會飛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說的話靈驗了,又或者是因為我換了新的眼鏡。總之,后來我看著數學考卷上的字沒有再旋轉飛躍,他也再也沒有因為我的數學成績而找我談話。
[3]
高中過了一半之后,宏大先生還在為我操心,我那時在學校是風云人物,廣播站歸我管,學生會歸我管,學習之余的時間我幾乎全都貢獻給了課外活動,可是慢慢地我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對似的。
體育課的時候小伙伴們不會找我一起打球,春游的時候沒有人跟我一起,但凡是在班級里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少年時的自尊最讓我自以為是,這個集體不靠近我,那我也不肯向這個集體靠近,反正我多得是班級以外的朋友。
驕傲這種東西很奇妙,多了一分就變成了貶義詞,對立容易讓少年們的荷爾蒙相互碰撞,而我的敏感夸大了這種格格不入,氣氛變得越來越微妙。直到后來班級里的活動同學們不再愿意配合身為團支書的我,甚至有人在歷史課上向我公然挑釁,把我推倒在地。
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的是宏大先生,他瞪著眼睛,要我當著他的面跟肇事者“報仇雪恨”,一副為我撐腰的樣子。
這些事情,原來他比我更在意。
后來他再找我談話,跟我講班級里的每個人都是好人。班里的男孩兒開始找我一起踢球,我還為班級打了一場比賽。學期末的運動會,我照例在主席臺做廣播員,結束以后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講,其實大家都很喜歡我、支持我的。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裝作不經意地跟伙伴們提起我,不知道他曾經照顧過多少個心思敏感細膩的青春期。
我只知道,即使是因為他,我也不能再任性了。
[4]
事實證明融入從來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幾次大型活動給班里帶來了些許榮譽,“季導”的外號開始在大家口中傳開。我過得開心了許多,因為站到了大家的身邊。
哪怕時間過了這么久,關于宏大先生的許多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代表學校主持大型活動是毛遂自薦,宏大先生在旁邊為我加油鼓勁,他說反正試試又不吃虧。
我學習寫小說以后,他拿過我的小說偷偷來看,我以為他要沒收,他擺擺手說自己只是拿來看看。
藝考結束以后回到學校,學校為藝術生們安排的“藝術班”只有我沒去,他跟年級的領導講我夢想的學校比本科錄取線還要高,必須留在普通班才能拼上這個分數。
校園廣播臺的畢業特別節目,我專門辟出了一個版塊給宏大先生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信,后來聽同學說宏大先生一個人專門跑到最大的廣播喇叭下面一直聽到結束。
高考之后的散伙飯,他喝得滿面通紅,酩酊大醉,嚷嚷著再也不想當班主任,因為看著學生們走,實在是一件難受的事。
那天小城下了雨,路邊的樺樹嘩啦啦地開始搖晃著,我目送著班里幾個男生攙扶他回家,感覺像是和青春時代的一場告別。
后來發生的事感覺像一個勵志故事,我考上了一所全國聞名的藝術類高校,最后在學子宴會上他沒有端坐上席,反而撕扯著要包一個大紅包,當然最后贏的一定是我。
“這是我的心意!”
“哪有老師參加學子宴給學生包紅包的!”
他好像意識到這樣確實不妥,慢吞吞地收回去。我送他出宴會廳的門口,他仍然是矮矮的、胖胖的,厚厚的眼鏡框后面瞇著狹長的一雙大眼睛。
“出去好好照顧自己,要過得好!”
[5]
后來我陸陸續續做過許多事,和知名導演合作的劇本也能從容不迫,在寬敞明亮的演播廳里錄制電視節目,身處在波瀾之中也能處變不驚,可是我卻常常回憶起我的少年時代,那些忽明忽暗的心事和寫在草稿紙上的心情。
后來我陸陸續續地見過許多人,有前輩,有同行,有朋友,有伙伴,我陸陸續續地說過許多謝謝。可是青春里最鄭重的一句,我知道,我該說給宏大先生,但是請你不要替我告訴他,我知道他會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