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潔



有評論家說,在中國并且在這個時代從事陶藝,頗需一些勇氣。中華民族幾千年在陶、瓷上的德行足以讓人望而卻步,唐宋元明清的陶瓷已臻完美的境界。在當代文明的沖擊之下,如何對待傳統,如何繼承和發展古老的媒介,使其在當代不失魅力,是無數迷戀國粹的當代人必需面對的課題 [1]。從事陶藝創作三十年,陶藝家胡小軍是如何解這個題的呢?
自1986年進入景德鎮陶瓷學院求學,胡小軍再也未曾離開泥與火的世界,在浙江大學藝術系執教以外的幾乎所有自由時間,都投給了創作。他近些年的創作,主要可分為兩大系列,一是表現自然氣象的縮釉系列,二是都市生活題材的瓷板畫系列。這些作品的面貌與傳統陶瓷迥異,具有非常鮮明的個人風格,呈現出古今一體、中西互通、自成一家的獨特樣貌。
胡小軍出生于金陵書香門第,七歲始讀《芥子園畫譜》,把玩家里舊日古陶瓷收藏,及至大學時代在景德鎮千年陶瓷大缸里浸染,遍訪古代窯址遺跡,俯拾碎片,摩挲遺存,器物的精妙與潛藏的歷史氣息汩汩流進他的心田。機緣使然,畢業后進入杭州大學歷史系任教。青燈黃卷,二十出頭的他以陶瓷器物切入歷史,省思傳統文化,追蹤歷史遺痕,樂不思俗。之后,這些精神信息不知不覺地被賦予到作品中。
90年代初,質樸的陶和具有民藝風格的青花瓷在他的創作中占主導地位,“皮影戲、木版年畫、畫像磚中的造型語言,都被他刻意追求、學習,甚至連農村民居的結構形式也被他大膽拿來作為構圖的手段。 ”[2](圖 1)
2005年后,都市題材的陶藝作品逐漸顯山露水,這回,他似乎離傳統走得很遠,不論是提鳥籠、打手機的女子,抑或是騎自行車的青年男女,燈紅酒綠的時尚生活,青春逼人的大學校園,他深深地走進俗世,這煙火氣當然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如果觀者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有一定的閱讀和認知,就可以感受到畫面背后隱藏著的與古人的聯結。
自小習畫的胡小軍,對古法運筆用線熟稔于心,《海上 ·紅顏》《西子 ·夢尋》等一系列以“海上 ”“西子”命名的作品中,描摹青年男女們騎車、約會等現代生活場景,所運用的靈動流暢的長線條,其源頭可追溯至一千多年前的敦煌壁畫,“其酣暢自然的筆觸和構圖,無拘無束,更無當代繪畫刻意經營之流弊。 ”[3]他以古人“吳帶當風”“曹衣出水”的線條,流暢地演繹著人物的肢體姿態和心情,用具有古意的筆墨畫出當今都市男女的情懷。
古今一體,并行不悖,十余年歷史系任教經歷給胡小軍植下了深深的史學意識,他將自己的創作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去認知和省思,不割裂傳統,不脫離當下,作品不僅具傳統的厚度,也有生活的溫度,古今一體的況味,令觀者置身的時空被全面延展。(圖 2、圖3、圖4)
杜尚曾說,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人生,反過來說,藝術家的人生經歷、閱歷成就了他的作品。胡小軍作品中西互通的特點正是生活賜予他的財富,幼時隨父母下放蘇北農村,十年農村生活,給予他向民間藝術踏實學習的機會,也成為揮之不去的記憶,是他作品中鄉土氣息的源泉。少年時,由家中親戚介紹,胡小軍得以常入畫家柯明家中,虛心向學,用心習畫。柯明 1946年就學于國立杭州藝專,一生最喜歡的畫家是林風眠和畢加索 [4],“二戰前后由林風眠出掌的杭州藝專,論大美學,取自后印象派與野獸派,主張繪畫的純度與游戲感,造型輔以適度變形夸張,用色力求飽滿、明麗,探究畫面的質地與純凈。經林先生個人創發,這一西式的來源接通兩項中國資源,一是江南城鎮的文人氣質,一是江南各省的民間符號。這樣一種經綜合而本土化的西畫美學傳統,帶有含蓄的現代主義和良性的民族主義。 ”[5]陳丹青在《追念柯明老師》一文中對柯明繪畫風格的溯源,恰可以用來作為對胡小軍作品的導讀。
在柯明老師的影響下,民間的與文人的、傳統的與現代的,這些在他人看來可能是難以融和的藝術元素,在胡小軍的藝術天地里卻被有機地糅合起來。他的瓷板畫作品,常以女人之間的相偎、共舞來表現女性的世界,大幅女性形象占據 1米高的瓷板,有評論言,“她們雖一個個通體豐腴而飽蓄著生命的魅力,卻毫無一絲媚俗的矯情或越格的放浪,有的只是‘春眠不覺曉般的賦閑與淡泊,以一種靜如處子的安祥,顯出這班女子的守身如玉的光彩 !盡管或許你從這些畫面中會覺得西方現代藝術某些名家 (如馬蒂斯 )的造型圖式的影子,然而作者注入其中的精神內涵,無不是儒雅與中和之美的東方情韻。 ”[6](圖 5、圖6)
三十載與泥相伴的歲月,胡小軍以宗教徒的虔誠、藝術家的癡情和學者的理性,反復試驗泥料、釉色新配方,探索作品從立體到平面的各種構成方式,追求自身獨特的美感類型。
縮釉作品便是胡小軍不懈思考、不斷實踐的產物。縮釉本是指陶瓷表面因釉的收縮而造成的氣泡、凸起,一般被視作是陶瓷作品的瑕疵,胡小軍卻別出心裁地發現了它的獨特性,有意發揚光大,藉縮釉把玩筆墨趣味。釉粒如米點、如披麻,釉粒之間的露胎則猶如國畫中的留白,恰到好處地承載了釉粒之清翠,營造出山巒疊嶂、蒼翠欲滴的萬千風光。
在杭州西湖邊龍井村雞籠山下的工作室,他創作了一批以山水西湖為母題的作品,如《青溪白云》《夕陽溪山》等,其精神指向既有對歷史的沉思,又有豐富的日常感受;其視點既有空中俯瞰的印象,又有山水樹木的近距離觸摸。西湖山水在胡小軍的陶藝中既是幽遠歷史、地域文化,又是當下的生活與起居之所 [7]。(圖 7)
大自然的煙雨云山,宋元時期的文人畫作,累積成觸發他源源不斷靈感的資源庫。在作品《溪山清遠》(與宋代夏圭名作同名)中,露出的坯體如久涸大地,斑駁的釉粒晶瑩光潤,如雪后初霽、大地還春,頗有清凈曠遠之意境。(圖 9)
以縮釉作為表現煙雨氣象的絕佳語言,胡小軍的這番天地,端的還是中國文人畫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那細密散淡的青翠釉粒,恰似宣紙上淡淡洇開的筆觸,散逸著濃濃書卷氣和傳統士大夫宏達不羈的灑脫氣度。他巧妙地以陶瓷獨有的縮釉為手段,曲徑通幽,以泥和火繪制成“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的山水作品,盛放一顆寄情山水的文人心。
在作品的造型表現上,胡小軍也經常有神來之作,如《海上 ·西子夜宴》等作品,瓷器造型與畫面中的人物造型——瓶肩和香肩、瓶足和玉足渾然合一,直立的人物以及身體的各個側面,頂天立地布滿整件器物,畫面和造型整體咬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通平面和立體構成,顛覆陶瓷常規表現模式。(圖 10)
經過多年修煉,胡小軍日漸練就全能陶藝家的一身功夫,調泥、配釉、拉坯、繪制、施釉、燒窯,無所不精。技術的全面和嫻熟,助他在藝術表達上更趨自由,作品風格愈顯鮮明,創作日臻化境。
觀胡小軍作品,自然界和日常生活是他的靈感來源,在作品表象背后,流淌著中國傳統文化的不絕血脈,對傳統審美價值觀的認同,構成他藝術創作最基本的取向。抱持文化自覺、文化自信之心態,在作品中表現出對中國文化身份的深度思考,他“吸吮著文化的乳汁,割舍不斷代代相傳的文人處世思想,夢想在 21世紀塑一種轉型期的‘詩、書、畫合一 的當代陶瓷藝術風格。 ”
觀胡小軍作品,既延續中華文脈,又吸收西方現代藝術觀念和筆法,開創了當代陶藝新的創作路徑方向。古人云:“動靜不二、真妄不二。《維摩》明一切法皆入不二門”,抑或,是素喜抄經習字的胡小軍,悟到了佛家的不二意趣,而呈現出古今不二、中西不二、自在圓融的氣象嗎?(圖 11)
注釋:
[1]參見天竹.胡小軍的陶[J].江蘇畫刊,1997(11).
[2]范達明.美術評論十八年[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512-514.
[3]林明杰.熔古爍今孤高爛漫——胡小軍陶瓷藝術之我見[J].北京旅游,2012(10).
[4]參見柯明.柯明[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315.
[5]柯明.柯明[M].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4-6.
[6]范達明.美術評論十八年[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515.
[7]參見吳曉明.史學意識與人文關懷——胡小軍的埏埴歲月[J].畫刊,2007(3).
[8]胡小軍.21世紀優秀藝術家畫集——胡小軍[M].南京: 江蘇美術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