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敏
我的生命觀
白天,我動手勞作,早上和晚上,我讀書與寫作。二十余年來,創作和寫作,是我藝術表達的“雙生”。
每日清晨,當東方粉色的朝陽徐徐灑向書桌、映在臉上,我大口呼吸著空氣,努力打開每一個細胞來感受這個世界,心中都會溢出不可抑制的幸福感。
書桌上,放了一些我從世界各地撿來的石頭。最近所得的幾塊,出自敦煌雅丹地貌。這些黑色的巖石,不知被什么力量分散開來,沉寂億萬年,有些棱角可能是經歷了幾千萬年的風蝕水磨,如今略有一些溫潤。石頭的棱角被早晨的陽光照出了五彩的光芒,映射在我的眼中。
與自我對談,與所有外在世界對談,是我這些年的生活方式,也是我對待藝術的態度。我非常珍惜精神的蓄積和思想的領悟,希望在藝術作品、文字作品中表達出看不見、摸不到的精神世界——雖然藝術必須以物質的方式來呈現。
我也珍惜自己的肉身。我明白我身上的所有物質,與這巖石、動物、花草并沒有什么不同。谷泉先生對我說:這些現代化學的名詞,鈣、碳、氫等等,這些知或者不知的物質在沒有命名以前早已存在億萬年。我深以為是。這些元素在組成我的肉身之前或許沉寂在水泊之內、或許隱遁在草木之間、亦或活躍在飛禽走獸身體之中,他們有各自的一段段歷史、故事和靈魂。我不知他、他不知我,也許事隔萬年,抑或咫尺之間。
我是一個反應慢、成熟晚的人。十年前,在而立之年的某一天,我才突然開始試圖理解物質的世界。仿佛這是一個起起伏伏、聚聚散散的物質世界。這些物質在某一刻聚攏成為一個東西,有它的形態、材質、靈魂,他們可能會存在一段時間,也可能瞬間即逝,但這個存在無論是剎那間或是億萬年,都終有一刻要離別——會散開來,和其他東西再次相聚,成為另一個東西,形成另一個形態、材質、情感、靈魂、命運。
這,就是我的生命觀,也是我創作《河圖洛書 -萬象》的由來。
我的材料觀
從1993年算起,我運用陶瓷材料進行藝術創作已有 23年。在 2004年開始創作《雙生系列》之前,我盡力體驗中國陶瓷的燒制方式,隨著自身成長和閱歷增添,逐漸產生我自己的材料觀。
在我看來,地球內部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窯爐。而地球,是最偉大的雕塑之一,也許還包括宇宙中所有的星星。
所謂雕塑,既是造物,物從何來,從自然中來。
地球就是窯爐,它對所有物質進行燒造。那些涌出表面的一切都可以看作是燒造的結果,所有的山石、所有的礦脈。
礦脈,是全世界陶瓷來源的根本。
礦脈就這樣靜靜地等待人類的出現,這一等就是億萬年過去了。
直到人類文明的火花閃現,逐步凝聚人類智慧。人類開始用泥土進行最本真的塑造,并成為文明發端的行為之一。人們從山上采出石料,將石料打成粉末,這就形成了可以燒制的土。在土中再摻入水,具有可塑性的泥料就開始形成。人們借助泥料的柔軟性來做成各種東西,可以是實用器物,可以是信仰圖騰、雕塑、建筑材料等,也可以是任何其它東西。當風吹過,或溫度上升,水開始從泥土中蒸發,熱量和風帶走了泥土中大部分的水,泥又變成了土——只是這時的土已經介入了人的參與,或者說創造力的參與。
雖然所有材料都是上天的賜予,但是陶瓷與純天然的石材、木料不同,它是人類的智慧參與自然再造的結晶。我們當然可以把山石看做陶瓷,但那是上天之作,能夠模擬上天的手法,卻是人類智慧發出了閃光的行為——燒造。
燒造,如同深山幽谷中的一聲長嘯,仿佛可以劃破創造力的天幕,觸探到新的世界。燒造,跨越了文明史和文化史,見證了人類演化的一幕一幕。燒造,是一場洗禮,是“天人合一”的藝術行為。泥土終將面對火的洗禮,物質在火焰中等待能量轉換的聚變。
就這樣,自然和自我在纏綿與搏殺中,開始初步融合。
土和釉料都是不同成分的硅酸鹽礦物質;鐵、鎂、鈷、銅、鈦等金屬為溶劑和成色劑;再加上木頭或者是煤炭來燒制——煤炭是木的轉化,如今陶瓷燒制大量使用的天然氣是石油的伴生品,同樣也是動植物的能量轉化;就這樣,金、木、水、火、土共同創造出天人合一的陶瓷。
在我的材料觀中,物質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如同黃金與塑料,它們因為不同人群的參與、演變時間的長短,逐漸開
始擁有了文化屬性。埃及的花崗巖、希臘的大理石、羅馬的青銅、中國的陶瓷,都已經從單純的物質,升格到文化討論的層面。陶瓷在進度不同、地域有差的人類文化進程中至關重要,禮器、樂器、飲食工具、工業配件,到祭祀器物、陪葬明器等等,從人生的此岸,到人生的彼岸,時刻伴隨著我們每一個人。
世界范圍的陶瓷歷程,無一不是當時代對材料駕馭,生活方式的佐證。使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各地域的地理環境、采料方法、交通運輸方式、礦石冶煉技術等一系列的經濟、科技、文化的成果。陶瓷,是人類參與和認識自然的產物。中國,一個集合了陶瓷極大豐富性的國度,在世界范圍內,無與倫比。幸運的是,我行走其間。這并非因為我是中國
人,而產生的臆斷。陶瓷的豐富性,需要兩個條件的支持:其一,需要地理條件。只有地理風貌足夠豐富,礦脈資源差異足夠大,而且版圖足夠遼闊,才有可能形成更為豐富的
陶瓷文化的基礎。其二,需要時間。有了地理條件的可能性,還要花很長時間來培育和豐富它——這,也許又是幾千年過去了。無數代的智者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實驗,向未知進發,才能夠呈現了如今所見的、瑰麗豐富的中國陶瓷文化。時間,是一個“要命”的東西,時間仿佛可以“要”所有東西的 “命”,也可以“給予”所有東西 “命”。時間決定了一切,它是陶瓷的根本,也是一切的根本。在時間老人面前,所有的事物自有規律,時而急促、時而緩慢,卻都充滿詩意。物質的進程仿佛并不能通過科技的發
展而出現多大的改變,如同水分從坯體中散去,或者嬰兒在子宮中生長一樣,一切不動聲色,又意味深長。最后的母體,是恒星,是太陽,是宇宙。它們有可能是地球能量的終極來源。它們才是燒造的原型、才是陶瓷的原型。當人類開始領會自然之深意的時候,開
始模仿太陽,開始以燃燒的方式來創造物質,才開始漫長的陶瓷之旅。光芒的太陽以及無盡的宇宙是強烈的象征符號,不斷提示人們,地球是一個活物,并且仍然在不斷地燒造之中。
我的藝術觀
藝術,是人類參與討論世界的一場行動。雕塑,是人類參與探討世界的一團物質或能量。這塊物質,可以是任何形式,也可以是任何狀態。它們都來自于自然。自然之造化,人類遙不可及。山、石、樹木、云朵、流水,各種生靈,包括人類自身,自然中的一切在我看來仿佛都是上天的雕塑作品,顯現出無比豐
富的形態,是藝術家取之不盡的資源。但這些都還不是藝術,是自然。藝術不是自然。藝術,是這些物質、能量與藝術家創造力的合一。點燃藝術的,是人的創造力。藝術是人類參與自然、討論世界的結果,是人們參與尋求真理、向往光明的痕跡。自然自有規律,面對上天的啟示,人
類可以膜拜、學習、領悟和超越自我。藝術,可能存在于每個人的體內,是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是人類在天穹之下追尋日
月之光的見證。藝術的終極目的,是關于愛和光芒。“我”,是此刻凝聚的一團物質與靈魂,“你”,是大千世界、無盡宇宙。我的藝術來自于“我”與“你”的對談。我愛你,并不一定是因為你愛我。可是我面對的那個“你”,又是誰呢?你,是山石,是飛鳥,是南山的菊,是抓不住的霧,是看不見的光。
你,是星辰,
是青春,
是看不透的歷史,
是無盡的愛,
是一切。
可是我想融入你。
那么請允許我說,
我愛你。
你,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