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公益律師的反家暴情結

李天琪

“兩角錢就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邊渡船上，跟隨過渡，到達彼岸，再背到落腳處。外來人到河碼頭渡船邊時，不免十分驚訝，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幾乎又全是女子，過了河，進得城門，向長街走走，就可見到賣菜的、賣米的、開鋪子的、做銀匠的，無一不是女子。”

——《沅陵的人》沈從文

助人，兒時種下的種子

多年后，每當李瑩想起她出生的那片熱土，記憶的畫面，便會定格在沅江旁勤勞的婦女們背著小竹簍忙碌地奔走穿梭和家中嬸嬸們終日辛勞操持家務的身影上。

提起李瑩，婦女維權圈兒的人都熟，讓人們印象深刻的不僅是她承辦過高達200多起涉及性別歧視、針對婦女暴力等領域的案件，為數千名貧弱婦女提供法律援助，還有她的俠骨仁心。“沒有哪個人能像她這樣拼命！百色助學網那次，她剛做完手術不到二十天就跑去做志愿代理律師，數個小時的山路她坐在車中疼得直貓著腰、捂著肚子，看的人滿是心疼。”中華女子學院劉明輝教授說。

李瑩低調做事，近幾年發生的侵害婦女暴力案件庭審中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如《婦女權益保障法》修正案通過后的“京城第一性騷擾案”、宋山木強奸案、董珊珊因家暴致死案、廈門大學博導性侵害女學生案、百色助學性侵案等，她還介入了李陽家暴案、李彥以暴制暴殺夫案等重大、有影響力的家暴案件。

李瑩雖默默做事，但是她的付出看在圈兒內同仁和被助女性的眼里。她因代理京城第一性騷擾案榮登2005年9月的《法制日報》中國律師風云榜，2007年8月被第四屆中國公益事業發展大會授予“公益楷模”稱號，并獲得2010年度北京律協十大公益律師等諸多榮譽。2013年獲得英國湯森路透基金會該年度婦女英雄獎提名。

這些成就的取得離不開童年記憶的影響。李瑩出生在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是個地道的湘西妹子。她的父母在廣西百色上班，上小學前李瑩都是跟外婆與其他親戚住在沅陵。沅陵是個美麗的地方，她愛她的家鄉，卻無法接受那時當地打老婆的風氣。在家里，她的嬸嬸們忙里忙外，洗衣做飯，飯做好了卻不能上桌，只能窩在灶臺旁吃男人們剩下的，這讓李瑩覺得很不公平，不過沒辦法，人人習以為常，倒像是她大驚小怪。

沅陵地處沅水流域中部，又是沅水幾個支流貨物轉運處，很多外來的大型貨物都是通過沅江走水路運到沅陵。貨物抵達岸邊，需要人力用竹筐背著貨物運送到縣里，岸邊都是女人們背著小背簍忙碌的身影。這些婦女大多家境貧寒，子女很多，丈夫不務正業或干脆在家吃閑飯。

一日，沅江旁一位四十出頭的婦女在卸貨搬貨后累癱在岸邊，她抵靠在一輛大貨車的輪胎旁，睡著了，司機沒有發現她就啟動了車子，悲劇就這樣發生了。散亂的磚、滿地的血、亂哄哄的圍觀人群，給當時在旁邊玩耍的李瑩帶來巨大的沖擊。圍觀的人感嘆這女人命苦，白天要背磚干活兒，晚上還被酗酒的丈夫打。

六歲的李瑩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憐，家中的嬸嬸也可憐，為什么勤勞的女人們命運如此悲慘，懵懂中，她渴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來改變這一狀況。

“我不是個好媽媽”

學生時代品學兼優的李瑩高考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浙江工商大學，攻讀經濟專業。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市政府經濟部門政策法規處。好像冥冥之中有著命運的安排，到政策法規處后李瑩越來越覺得自己知識儲存量的欠缺，應該系統地學習法律，所以2002年又考到北京大學法學院攻讀研究生，偶然的機會讓她接觸到了北大婦女法律援助中心，開啟了她人生的新天地。

在加入援助中心前，中心郭建梅主任讓李瑩寫一篇文章看看。為了把這封“自薦信”寫好，李瑩“惡補”了大量關于婦女權益保護問題的相關資料文獻，也正是這個契機讓她真正對家庭暴力、兩性關系等課題有了大致的了解。李瑩漸漸發現兒時種下的那些小種子現在終于可以發芽了。

在援助中心李瑩接觸到的前幾個案子就是家庭暴力求助案件，前來求助的婦女被丈夫打斷了胳膊，身上給揍得沒一塊好地兒，因為得不到有效醫治患處已經發爛發臭，觸目驚心；被殺害婦女血淋淋的照片讓她夜不能寐，她深陷悲慘婦女的遭遇之中，不僅常常塞給她們錢，還與她們同哭同痛，像掉入黑洞般整個人都無法自拔。

1993年，李瑩與先生喜結連理，并于第二年生下女兒。三口之家平淡而溫馨，李瑩充當賢內助的角色打點著家里的一切。可自打進入北大婦女法律援助中心后，李瑩的生活重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全部放到了工作上。

女兒很小就學會自己編辮子，每當李瑩看到小女兒頂著自己編的亂蓬蓬、不規整的辮子時，就難免會心生酸楚。從2002年到三年前女兒出國，李瑩很少陪伴在女兒身邊，讓她回憶女兒的成長，只有些模糊零星的片段。上下學都是她的先生接送，家長會也都是先生出席，一日三餐餐桌上基本只有女兒和先生，看不到李瑩的身影。

忙碌再趕上身體的不適，讓回家后的李瑩時常帶有一絲煩躁的倦色。李瑩說：“我不能對我的當事人宣泄我的情緒，只好把這些負面情緒帶給他倆。”李瑩很少表揚女兒，遇見做得不對的地方，她會嚴厲地指出，每每那時女兒就會不服氣地說：“你又不管我，還嫌我做不好！我能長成這樣，不早戀、沒網癮、沒長歪就不錯了！”現在的李瑩提及此事會哈哈大笑，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她的心里無比難過。

李瑩自知虧欠孩子，但是在為人處事上，她秉持著言傳身教的理念，用自己的行動教育女兒。為了讓女兒珍惜現在的生活、了解一些她看不見的可憐人生活中的苦難，李瑩常常利用女兒假期時間，帶著她跑去各地作調研。這種言傳身教潤物無聲的影響，讓女兒同樣也懷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在李瑩的鼓勵下，女兒還曾在高三時獨自跑到云南西雙版納作醫學相關研究課題的調研。

今年夏天，李瑩就要飛去美國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她的女兒不僅提前一年完成學業，還被選為榮譽畢業生，這讓李瑩和丈夫無比自豪。

這些年，李瑩還想感謝先生的默默付出，李瑩一忙工作，就全身心地投入。她的先生從不抱怨，還是李瑩自己的爸媽站出來指責李瑩疏忽家人。

“不能再這樣了”是李瑩爸媽最常提的一句話。以前是讓李瑩顧點家，現在是讓她顧好自己的身體。2011年，李瑩離開北大婦女援助中心，最大的原因也是因為身體的透支，突發性甲亢、患處的發炎讓她連說話都費勁。那會兒大夫告訴她以她的身體別說是舟車勞頓，就連正常的工作都成問題，建議她回家靜養幾個月，可直到現在李瑩也沒做到。

源眾，援眾

2011年，李瑩離開北大婦女援助中心，她開始思考國內NGO的發展，希望自己能有一個研究對象去探索公益的職業化、專業化道路。基于這樣的想法，她在當年底創建了北京源眾性別發展中心。

在國外，NGO作為一項體面的職業與政府、企業三足鼎立，NGO整體的發展環境成熟、人員基礎配備完備，行業管理也做得相當完善。李瑩國外的朋友們得知她要加入NGO團隊，組建一個“專門從事婦女維權及推動性別平等的公益性機構”時，既驚訝又欣喜。這了不起的決定讓他們欽佩，因為國外NGO門檻很高，不是想進入就能進的，且人員的收入在社會平均值之上。相比之下，我國NGO人員的法律地位、保障機制和激勵機制都不完善，人員素質不高，沒有職業自豪感，李瑩想通過自己的探索實踐改變這一困境。

在當時各種NGO雨后春筍般出現，但唯獨有關婦女維權的NGO很少，而現實中需要幫助的人又很多，這就是李瑩建立源眾的初衷。

李瑩在婦女權益保護界打拼多年，積累了大量人脈，源眾啟動后很快步入正軌，并成立了源眾志愿律師團隊做后盾。李瑩對源眾的定位是倡導和服務相結合，既有宏觀的法律倡導，又有微觀的法律服務，中觀還有試點機制的探索。在此架構下，專家律師團隊提供專業的心理輔導、法律服務，守護那些弱勢的婦女兒童。

李瑩對源眾的發展有著很清晰的規劃，2014年源眾還是一個年輕的NGO時，李瑩就堅信只有法律的完善才能根本性阻止悲劇的發生。李瑩一直致力于推動反家暴法的出臺，不論是最初在北大婦女援助中心，還是在現在的源眾，以及其問的反家暴網絡，她一直努力不懈。2014年、2015年，她連續兩年提交了關于加快反家暴法立法的建議。由于來自婦女機構的發聲較弱，2014年8月，民間倡導反家暴法立法工作小組成立了，7家婦女機構聯合在一起發揮各自優勢，律師、心理學專家、傳媒工作者、社工等結合在一起，開展一系列活動。李瑩主筆了1萬多字的修改意見，附加了大量支持性文件資料，包括各個機構提交的各地執行反家暴實踐的優秀案例以及研究數據。由于開展活動集中在2014年11月25日到12月10日之問，因此被稱作“16日行動”。

下一步源眾的工作重心將放在受暴婦女的庇護上，源眾正在申請政府購買服務，近期正與北京市朝陽區婦聯探索確立庇護流程，提供何種法律服務、心理輔導以及對目睹兒童的心理疏導。20i6年1月，源眾廣納提供服務的團體志愿者，為他們做了培訓。現在正招募受暴婦女，將會對其提供細致服務。李瑩告訴記者：“法律只是幫她們擺脫受暴環境，如何回歸正常生活，下一步需要怎么做，我們正在一步步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