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文言文分成兩類:駢體文和散體文。駢體文流行在魏晉南北朝和隋唐時期;散體文流行于秦漢及宋元明清時期。駢體文講求對仗、押韻、用典,散體文則比較自由。“散判”就是用散體文寫的文言文判詞。在隋唐時期,我國的判詞都是用駢體文寫成的,后來才改用散體文。
那么,第一個用散體文寫判詞的是誰呢?
他叫王回,字景深,是福建仙游人,曾任縣令。史書上記載他是第一個用散體文寫判詞的人。《宋文鑒》中錄有他的幾篇判詞。不過,說實話,他的判詞水平并不高。
以下為其中之一:
令問曰:傷乎?曰:無傷也。相識乎?曰:故人三十年矣。嘗相失乎?曰:未也。何為而毆汝乎?曰:醉也。解之使去。有司劾甲故出丙罪。甲曰:若不致傷,救許在村,了奪耆長則可,縣令顧不可乎?
令親民而毆之于善者也,士所以學為君子也。令釋一醉忿相毆笞四十之過,全其三十年間未嘗相失之交。毆民于善而責士以君子之道者也。仲尼為魯司寇赦父子之訟,漢馮翊韓延壽不肯決昆弟之爭,篤于親而故舊不遺,其義蓋一耳!甲之所為,于古為能教,于今為應法,不可劾。
翻譯:
縣令問:“受傷了嗎?”答:“沒有。”(又問):“認識嗎?”答:“三十年的老朋友了。”(又問):“曾經有什么矛盾嗎?”答:“沒有。”為什么打人呢?答:“喝醉了。”于是(縣令)放他走了。有人彈劾縣令甲故意放縱罪犯丙。甲說:“如果無傷,處理的決定權在鄉里,連村里的鄉紳都可以決定,難道縣令還沒這個權力嗎?”
縣令的目的是教化民眾,讓人民向善,讓士人學君子之學呀。他免了因酒后打架而受四十大板的罪過,保全了三十年未曾翻臉的友情。這是讓人民向善,讓士人學君子之道呀。孔子作魯國的司寇時赦免了父子間的訴訟,漢代官居左馮翊之職的韓延壽不肯判決兄弟之間的爭訟。厚待自己的親屬而不遺棄老朋友,都是同一個道理呀!甲的做法,在古時能夠教化民風,在今天符合法律,不能彈劾。
文中的縣令并不是法官,而是被告。這個縣令受到彈劾,因為他照顧兩個當事人的友情沒有處罰肇事者。王回贊揚了這樣有助于禮教的做法,認為不應彈劾這個縣令。他的散體判雖有歷史意義,但寫作水平并不太高。以上判詞的立意就比較平庸,表達也生硬晦澀,尤其是“令釋一醉忿相毆笞四十之過,全其三十年間未嘗相失之交”一句,拼湊的痕跡明顯。完全不對仗,意思也牽強。
文中還是用了很多典故的。例如:“令親民而毆之于善者也”一語,來自《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士所以學為君子也”一句來源于《荀子·勸學》“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
“仲尼為魯司寇赦父子之訟”的典故是這樣的:孔子做魯國的大司寇時,有父子二人來打官司,孔子把他們羈押在同一間牢房里,過了三個月也不判決。父親請求撤回訴訟,孔子就把父子二人都放了。
韓延壽的典故是:漢代的韓延壽正好碰上一家兄弟二人因為分家產打官司。他是非曲直根本不問,上來就哭:說自己沒教化好民眾。一轉臉走了,躲到屋里,閉門思過去了。大家都不知咋辦是好,先是令丞、嗇夫、三老承認錯誤,沒有教化好子民,接著兄弟倆的宗族親友開始互相埋怨,沒有做好調解工作,最后兄弟倆深感慚愧,肉袒謝罪,愿意相互謙讓,到死也不敢再爭競了。這時韓延壽才從屋里出來,給眾人擺酒慶賀,發變告表彰兄弟謙讓。韓延壽治理的二十四個縣,人們以誠相待,相互禮讓,少有去打官司的。
無論是駢體文還是散體文,都屬于文言文。現在我們用白話文,似乎顯得文言文很有文化的樣子。但文言文的寫作水平也有高下之分。與我們以前介紹的張籬的駢體文判詞《龍筋風髓判》,白居易的《甲乙判》,還有宋代“清明集”中的散體文判詞相比,王回的判詞都相形見絀。“令釋一嘴忿相毆,答四十過,全其三十年間未嘗相失之交。”此句只是打油詩的水平,立意也不過是好好先生而已。實在沒什么可采之處。
唐、宋都是我國文化水平非常高的時代。宋朝更是四千年文化的高峰。怎么會讓王回這樣水準的判詞青史留名呢?
史書記載:王回的家在福建顯赫達五十五年,子孫遍八閩,民間俗云:王氏“騎馬來,騎馬去”。王回的曾祖父王尋,官至郎中。父親王惠,讀書能文,俊潔端嚴,勤儉明敏,官至大理寺丞,綽有賢聲。王回,則“廉靜好學,少事親孝,為善節愛,出于至誠”。熙寧六年(1073),王回赴京應試,中了進士,授江陵府松滋縣令。當時該縣有很多鬼神廟,用活人祭鬼居然都成了風俗,謂之“采生”,商旅誰也不敢經過,民生凋敝。王回到任后,捕治甚嚴,當地民風為之轉變。
看來,王回是名門之后,自身的政績、官聲也都很好:典型的“文以人名”,即文章本身一般,但因為作者的聲望而受人重視。這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