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社會：法律穹頂的“微型王國”

歐陽晨雨

黑社會，在許多國家或地區都不乏蹤影。然而，日本的黑社會與意大利黑手黨、臺灣竹聯幫等著名黑幫組織相比，還真有點兒不一樣。

在這個國家，穿西服、打領帶、文著身的黑幫人員招搖過市，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從著名作家到影視明星、政壇人物等，黑道血液已浸透政界、金融界、演藝娛樂圈、文化界等各個社會文化體系；一些黑社會組織賺錢有術、財源廣進，居然富可敵國。

幸福的“合法組織”

在全世界的黑幫組織中，如果評選誰最能打架斗狠，日本黑幫肯定坐不上頭把交椅；如果要評選誰最幸福，想必日本黑幫當仁不讓。他們不僅有合法的地位，而且賺錢還多，這種超強的待遇和能力，的確有點兒讓人眼紅。

2015年1月25日，在日本神戶市總部，百年黑幫山口組舉行了一個極為隆重的紀念儀式。美國財經雜志《財富》就此作了一次調查報道，讓這個地球上最土豪的黑幫浮出水面、震撼世人。

2014年，山口組的年度純收入約為9.4萬億日元（約合780億美元），是俄羅斯黑手黨年收入的10倍有余，是意大利黑手黨的20倍以上。如將山口組作為“日企”來看待，年“營業額”高達11.3萬億日元（約合937億美元），位列全日本企業第八。

這個數字實在驚人，超過了亞洲很多中小國的國家預算，基本與泰國國家預算相持平，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實至而名歸。

據統計，在日本股市和美國納斯達克股市上市的，大約有50家屬于黑社會組織的公司。除此以外，還有兩千多家非上市公司。日本22個黑社會團體控制的年經濟產值，總共20萬億日元（約合1660億美元）。

當然，這個總收入并不完全是犯罪收入，相當一部分是合法收入。東京警視廳偵查本部早前資料顯示，日本黑幫每年通過犯罪活動，獲利約為2萬至2.5萬億日元，這意味著其他收入都是“灰色”或是“白色”的。在山口組的收入總成中，35%來自毒品，20%是正當投資所得的合法收入。

即便是這20%的合法數字，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經濟當量，足以超過很多大型企業。所以，在日本產經新聞等主流媒體眼中，山口組不是什么“犯罪組織”，而是一個成功企業。

而在法律意義上，日本黑社會根本就不是“犯罪組織”。日本憲法承認“結社自由”，任何人包括黑社會在內，只要能符合資本金等基本條件，都可以登記成立公司或社團法人。正是有了憲法的最高庇護，日本黑社會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合法生存，黑幫數量也非常多。

在日本，黑社會組織一般注冊為“××建筑”“××興業”等企業名稱。據有關統計，在日本警察局登記在冊的，共有33800個黑社會組織。目前，山口組、住吉會、稻川會3家黑道勢力最為矚目，成員人數占黑社會總數的68.9%，其中又以山口組勢力最大。

當然，擁有結社自由權利，并不代表法人或社團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守法律。合法登記的黑社會組織，一旦作出違法行為，警察必定干預和管控。

從社會治理角度而言，日本政府也希望對黑幫組織有力管控。早在2010年9月，日本警方就信誓旦旦，要與山口組決一死戰，并采取了有力行動，抓捕了該組織的二號人物高山清司等一大批骨干成員。

問題是，日本黑社會屬于合法組織，日本警方對其的打擊，不得不受到諸多方面的掣肘，故而影響了打擊效果。如今，山口組等黑幫雖屢遭打擊，卻是江山依舊、風光依然。

當然，日本黑社會的幸福生活，也得益于社會包容。日本社會強調“和”的觀念，對已存在的舊事物，只要不過分涉及民眾安全，政府一般不會撕破臉皮、斬草除根。

之前，山口組組長筱田建市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坦言：“我們的組員和他們的家屬，算起來有幾萬人，他們的生活無法得到保障的話，那會很麻煩。”而這也是日本政府“隱忍不發”的一個重要考量。讓黑社會有滋有味地活著，短期來看，至少不會帶來犯罪率的飆升。

法律軌道上的“蠻拼族”

俗話說，愛拼才會贏。日本黑社會能有現在的好日子，與他們的自身努力也分不開。

上世紀8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頗為興盛，帶動了黑社會犯罪活動以空前速度發展，向社會經濟各個領域滲透，甚至參與到海外販毒與洗錢的國際犯罪中。由著名影星麥克爾·道格拉斯和高倉健主演的電影《黑雨》，恰是當時日本黑社會國際化的一個縮影。

特別是當1992年日本制定《防止暴力團成員不當行為對策法》（簡稱“暴對法”）后，黑社會組織的暴力活動空間被法律擠壓。面對內部的適應現代社會轉型呼聲以及外部的強大壓力，他們不得不考慮“從良”，由販毒、賣淫等傳統生意向“正經生意”轉型。

為追求最大利潤，日本黑社會趨向集團化經營，將股市、房地產作為投資重點，特別是向房地產市場大力進軍。他們壟斷了廉價勞動力、承包工程，迅速發展成資金雄厚的經濟實體，成為這個市場的重要參與者和利益攫取者。在山口組的下屬經營體中，以房地產為主業的上市公司菱和集團最為著名。

日本建筑行業每年產值30萬億日元（約合2490億美元）。有統計顯示，在日本泡沫經濟時期，哄抬地價的90%，高爾夫球場開發的80%，大規模土木工程建設的70%，都是由黑社會或其公司包攬。《紐約時報》指出，在建筑業的巔峰時期，日本黑社會組織可能拿到了全國建筑支出的2%到3%。這個“業績”無疑是驚人的，意大利和俄羅斯的黑社會組織絕對處于下風。

精明的日本黑幫發現，在經濟中攫取利益，遠比打打殺殺要劃算，至少不用冒太多法律上的風險。戰后，山口組多次發生火并，其中以1985年最多為293起，2004年31起，2005年18起，而2006年則降為了零。

如今的山口組，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血腥黑幫。有些組員吐露肺腑之言：“現在已不能做壞事了。”“已經不是靠兇狠發跡的年代，會賺錢的才受重用。”

為給自己找來保護傘，黑幫們注重與政府高官保持良好關系。他們幫政治家們拉選票，提供政治獻金，甚至充當政治打手，堪稱“不遺余力”。

一位日本關西黑社會頭目曾向媒體透露：“大選時，我可以讓一兩萬張選票上下浮動。如果在當選和落選線上時，這些選票就非常關鍵。在政治家的生活中，如果沒有我們，事情會很難辦。”

作為利益交換，一些政治家也甘愿為黑社會保駕護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據稱，日本前首相岸信介、田中角榮、中曾根康弘等，都和黑社會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

另有報道稱，前首相森喜朗甚至參加過由黑幫稻川會大哥稻川油戶主持的婚禮，并在現場致辭。日本自民黨高級官員靜香龜井則公開承認，接受過山口組下屬一高利貸組織的30萬日元政治獻金。

奇特的“民間警察”

“對內親和合一，團結為本；對外抱持愛念，重信守義；長幼有序，循規守禮；為人處世原則篤定，勿招非議；重前人經驗，淬煉自身人格。”上述條文，如果不說明白是山口組奉為圭臬的治組綱領，人們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個慈善團體的規定。

亞洲通訊社社長徐靜波曾發表一篇博文，講到日本黑社會的“不擾民”規矩。第5代山口組組長渡邊芳則甚至說：“民眾的寬容，就是我們存在的基本。”故而，總部位于神戶市的山口組，總是與當地政府和警察、居民處好關系，做到“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當地居民需要幫助時，黑社會成員總是在第一時間拔刀相助。

事實上，一些日本黑社會組織“自視甚高”，自詡“最后的貴族”，最高的行為準則就是維護傳統價值和日本民族利益，但凡影響日本民族利益的事，侵犯民眾的事，有損身份的事，都能有所節制。正因為能夠堅守原則，且一般不會對普通老百姓行使暴力，故而在日本民眾眼里，日本黑社會形象還算良好。

人們常以為，黑幫與警察就是貓鼠之間的關系，前者應對后者避之不及。但作為日本最大黑幫的山口組，總部就設在警察局旁邊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仿佛是日本警察二局。

日本第二大黑幫住吉會副會長、二號人物阿形充規，在被問到日本黑道怎樣生存時說，日本黑幫基本上不與政府、警察形成對抗，而是在政府、警察管不到位的地方，尋找第三條灰色生存地帶。

有博文指出，如果有人在日本街頭尋釁滋事，最先趕到的不是警察，而是黑幫成員。他們會用最殘酷手段對付鬧事者，以維持自己地盤上的秩序；如果發生了謀殺案，山口組也會像警察那樣不遺余力地調查真相，然后把兇手交給真正的警察。

當然，每次政府掃黑前，黑幫組織的高級成員也都會提前回避。最令人稱奇的是，黑幫分子還會主動考慮到警方面子，通常還會留下槍支等物品，方便警察“沒收”，充當“戰利品”。

也有一些文章談道，日本黑社會曾拒絕國際販毒集團的巨大誘惑，排斥海洛因和可卡因“走私”，不讓其代替本國毒品安非他命，無論誰偷運海洛因入境，都毫不猶豫地報告警察。

2014年，山口組甚至出人意料地在官網上打出旗號，要“驅逐毒品，凈化日本”。他們表示，毒品禍國殃民，害人害己，真正的“極道任俠”無法容忍這種事。毒品本是黑幫重要經濟來源，自己卻要與之主動斷絕關系，這件奇聞在全球各大媒體都登上頭條。

日本黑幫組織甚至積極參與一些重大社會救助活動。比如，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發生后，政府救援人員被批動作緩慢。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本部位于神戶的山口組迅速反應，在救援速度上甚至超過了日本政府。他們不但盡全力提供糧食及民生用品，還給予災民最大的救助。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海域發生里氏9級地震并引發海嘯，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繼而引發核電站大爆炸，核輻射嚴重威脅著人們的生命安全。媒體報道了50個超過70歲老人組成的敢死隊，替換下那些年輕的工作人員、將核泄漏堵死的感人事跡。

日本著名作家鈴木智彥，為了寫下這些感人事跡，身著防護服，進行了深入了解，終于弄明白，組織這次敢死隊的不是日本政府，而是日本黑社會，而且主要是該國最大的黑幫山口組。

在日常生活中，為樹立“人畜無害”的良好形象，日本黑社會不但參與社區慈善，還會主動維持“轄區”內的社會秩序，的確蠻拼的。

黯淡的“發展前景”

然而，黑道畢竟是黑道。合法賺取了大量的“白錢”，不等于說日本黑幫回頭是岸，一心向善，就此洗白。

那些傳統業務——高利貸、走私、賭博、軍火、保護費、洗錢、販賣人口等，并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只不過比例有所降低，或者說手段更加隱蔽。外表形象的改變，掩蓋不了黑社會組織迥異于普通企業的本質。

一個例證便是，從2000年開始，山口組順應信息時代的到來，開始轉型為智能型黑社會組織，成為日本經濟的一股地下勢力。媒體曾報道，2007年該黑幫通過收購知名金融與IT權威網站媒體，再以種種黑色手段操縱股價行情，獲得巨額利潤。

最近一項日本政府調查顯示，該國銀行壞賬的42%，與暴力團控制的房地產公司有關。況且，黑幫天生與暴力為伴，爭奪地盤或者繼承權，偶爾也會打殺，釀成嚴重暴力事件。特別是普通的黑幫成員，還要一層層地交錢，只好去做販毒、搶劫、殺人、偷盜、地下錢莊、金融欺騙的丑陋勾當。

新世紀以來，日本繼續通過立法渠道，制約黑社會發展。2008年，日本國會對暴對法作出了重大修改，規定黑社會組織不可向正在服刑的黑社會成員及其家人提供物質獎勵，以從源頭上割斷黑社會組織的忠誠紐帶。

2010年，日本多地相繼頒布和實施了《暴力團排除條例》，規定所有商業合同的締約方，都必須在合同中承諾自己不是黑社會，并且與黑社會沒有任何聯系；禁止企業和個人向黑社會組織及其關系者提供各種名義的保護費和資助。對于日本黑社會，這些舉措無異于一記記重拳。

2008年7月，在東京都墨天區開工建設一座地標建筑，即被命名為“東京天空樹”的電波塔。與之前建筑工程不同的是，這項工程被要求“高度凈化”，即將有黑社會背景的建筑和房地產公司完全排除在外。政府喊出的口號是：哪怕是施工人員戴的手套，都不可以沾上黑色。

2014年9月11日，日本福岡縣警方采取了一次規模空前的逮捕行動。北九州最大的有組織犯罪組織，也是“世界最大犯罪組織日本雅庫扎中最兇狠的團伙”——“工藤會”的首領野村悟、二號頭目田上不美夫，因為涉嫌在1998年合謀殺害北九州市漁民組合長（漁民公會主席）棍原國弘遭到逮捕。

在立法、執法、司法等各種手段打壓下，日本黑社會的生存空間不斷縮小。《日本新華僑報》稱，包括山口組在內的黑社會組織正走向窮途末路。

一個重要跡象是，以前的日本黑社會很容易招募到人，如今的日本黑社會，已有青黃不接之虞。譬如，為了組織發展，日本黑社會絞盡腦汁，使出了一些高招來挖掘人才。山口組設有一套“獎學金”制度，成績優秀的成員可以被派到歐美國家留學，“學成歸國”后都會被委以重任，享受高薪待遇。

通常而言，日本黑幫成員的人事升遷制度，與普通公司一樣，按照能力及年資評定。一般成員的收入，為25萬至30萬日元左右（折合人民幣20000元至26000元），做到一定資格之后，收入能達到50萬日元左右（折合人民幣43000元）。這種待遇，雖然稱不上優厚，但對比社會失業狀況，卻也穩定可觀。然而，面對這些誘惑，日本黑幫人數仍呈現不斷下降的趨勢。

誠然，在世人眼中，這些滿身華麗刺青的“雅庫扎”（日本黑幫的代稱），已成為和壽司、武士道、忍者差不多的日本符號。但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即便如此幸福的“合法組織”，也能感到消亡的脈動，盡管這還將持續一段時間。

責任編輯：阮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