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5日,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國家賠償決定,支付曾愛云賠償金127萬余元。筆者獲知這一消息后,第一時間聯系上曾愛云,和他面對面進行了五個小時的交談,他袒露心聲,講述了11年來的牢獄生活和心路歷程。
2003年,湘潭大學機械學院研究生曾愛云卷入一起同門學生嫉妒引起的血案,被誤判為殺人兇手獲死刑入獄11年,先后四次被判死刑,最終在律師和家人的不懈努力下,公安部特派專家于2014年徹查此案,確認曾愛云“無作案時間”。2015年7月21日,法院最終宣布曾愛云無罪獲釋。可令曾愛云沒想到的是,他身陷牢獄11年,終于重獲自由的他卻發現生活早已經成了另外一種模樣,曾經25歲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已經38歲。他陷入了另一種煎熬之中。
2015年12月25日,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國家賠償決定,支付曾愛云賠償金127萬余元。筆者獲知這一消息后,第一時間聯系上曾愛云,和他面對面進行了五個小時的交談,他袒露心聲,講述了11年來的牢獄生活和心路歷程。
莫名卷入血案,
五次被逼殺死“情敵”
我老家在湖南省邵東縣野雞坪鎮新建村,這是一個偏遠貧困的地方。五歲時父親因病去世,是母親把我們四姊妹拉扯大。母親兩歲時因骨髓炎導致左腿殘疾,生活十分艱難,多虧舅舅們接濟。為了大哥的前途,二哥和姐姐小學輟學外出打工,二哥后來在一次施工中不幸墜樓身亡。讓母親欣慰的是大哥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畢業后留校任教。我也于1997年考進湘潭大學機械工程學院,本科畢業后進入衡陽鐵路機械廠工作,不久升為副主任。工作期間,我每月要利用休息日回家兩三次,把節省下來的錢交給母親。母親開心地說:“我雖然命苦一點,但你們三姊妹都很孝順,這就是我的福分。”
2003年9月,我考進母校湘潭大學機械工程學院攻讀碩士學位。原本以為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未曾想一場九死一生的噩夢突然降臨。10月8日,我與同級女碩士生李霞相識,幾天后又在一次聚會中見面,還互留了聯系電話。此后,我與李霞的接觸慢慢多了起來。李霞嬌小玲瓏,長得很秀氣,加上她天資聰穎,性格活潑,我們有共同語言。我性格外向,愛好活動,籃球打得好,為人也比較豁達,大學時就當班干部,很受老師喜歡,不久被推薦為研究生學生會數理分會主席。在李霞心目中,我這個師哥是她最心儀的對象,多次有意無意地主動找我談學習的事情,幫我洗衣服。投桃報李,我也關心這個小師妹,幫助解決學習上的難題,天氣涼了還不忘提醒她添加衣服。一天晚上,李霞發短信說,很喜歡我,想和我確定戀愛關系。輾轉想了一晚。第二天,我找到研三的王猛征求意見。王猛提醒說,李霞和研三班的周玉衡戀愛四年了,如果我卷入進去,難免有橫刀奪愛的嫌疑。
10月27日下午,周玉衡在校園論壇上發帖,說我在工作期間生活作風不好,并將這一消息告知李霞。我覺得周在造謠誹謗,打電話質問他。周說,上午李霞和他分手了,他不能失去李霞。周玉衡是研究生院數理分會的黨支部書記,我既是數理分會的學生會主席又是一名預備黨員,跟他有一些接觸,知道他平時有些大男子主義,便說自己跟李霞只是同學關系。我對他說:“既然你這么愛她,那就好好在一起。”我還約好當晚八時帶李霞到校圖書館門口與他見面。
未曾想到,一場籠罩我和周玉衡的陰謀正在實施當中。當晚八時,我和李霞如約趕到,卻發現周玉衡被同學陳華章攙扶著站在圖書館門口,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李霞問怎么回事,周玉衡有氣無力地回答:“頭好暈。”我以為這是周玉衡失戀的表現,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后,拉著李霞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示意他們和好,然后轉身離開。
不一會,李霞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工科樓對面池塘邊抽煙。李霞趕到后,說周玉衡在陳華章攙扶下往研究生宿舍樓方向走去。她想跟陳一起護送周回宿舍,陳不同意。隨后,李霞撥通周玉衡室友屈岳波電話,屈說周暈倒了,答應照顧他。21時50分,我送李霞到她宿舍樓前的荷塘邊,我們一起聊天。21時58分,我接到原同事朱彪電話,我們各自談了工作與學習上的近況。22時17分,我接到女研究生李倩妹的電話,我們相互交流了學習上的一些情況。此時,李霞也先后接到妹妹和父親的電話。隨后,我送李霞回宿舍。宿舍區大門上鎖了,我只好爬鐵門接李霞進去。此時,我收到周玉衡發來的一條短信:“我退出,祝你們幸福。”李霞也收到周發來的同樣短信。
回自己宿舍時發現大門已鎖,我只好來到朱巨才、陳華章的310宿舍借宿。28日零時28分,李霞打電話說她上樓后撥打周玉衡電話不通,打他室友屈岳波電話才知道,被扶回宿舍后,21時左右又被陳華章帶到工科南樓308室去了,她不放心,要我陪她一起去找。
我們剛走到工科南樓下,就被校保衛處工作人員攔住了,問半夜三更跑到工科樓來干什么。我說找一個人。“是否穿運動鞋、淺藍色外衣、牛仔褲?人死了,是23時40分一位加班的老師因廁所沒燈欲在草地里小解發現的。”保安告訴我。看到周的尸體我嚇得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痛苦不堪。沒想到這一舉動引起了警察的懷疑,我和李霞被帶到校保衛處分別做了問訊筆錄。
從28日2時至20時,民警兩次審訊我,我都說27日當晚始終和李霞在一起。第二次審訊時,民警問我看到周的尸體后為什么有異常表現。我說以為周因失戀做出傻事,別人會認為我搶了他的女朋友,擔心以后抬不起頭來。當時,我并不知道陳華章第一次接受公安機關審訊時就指認我殺害了周玉衡,還講述了我作案的詳細過程。
周玉衡對我與李霞的接觸心存芥蒂,又在校園論壇上發帖說我生活作風不好,加上陳華章的指認,民警斷定我就是殺害周玉衡的嫌犯。我不承認,他們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承認了就可從輕處理。我想,我明明沒有殺人,為什么要承認呢?見我頑固,民警拍著桌子吼道:“殺了人還用被害者的手機卡發短信,制造他活著的假相。虧你還是一個研究生呢。”邊罵邊用腳踢我。
面對民警的咄咄逼人,我說什么也沒用了,加上身體難以承受的痛苦,就用頭撞擊桌子,想一死了之。沒想到民警揪住我的頭發往墻上撞,大聲呵斥:“想畏罪自殺,老子現在就搞死你。”見我口吐鮮血,他把我拉到廁所洗凈,銬上手銬送往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繼續審。
到分局后,民警見我還是不承認殺人,就長時間逼迫我跨“一字馬”,沒多久,我的胯部和襠部就痛得難以忍受。連續幾個小時審訊,我的腳疼痛得失去了知覺,腿抬不起來,走不動路。怕我“畏罪”自殺,民警又用手銬把我的雙腳銬在桌子上,加上沒有吃飯,全身無力,我精神徹底崩潰了,任憑他們怎么說都不再反駁。
第四次提審時,我還是說沒殺人。見我又改變了口供,民警訓斥道:“我們花這么多時間破案,現在證人證據都有,會有你好受的。”之后,他們把我雙手反銬著吊在審訊室的鐵架子床上,腳踮著不能著地。多次軟硬兼施,最后一次我被迫承認了殺人,并簽字按了手印。
九死一生11年,
四次被判處死刑
不久,檢察機關向法院指控我和陳華章涉嫌犯故意殺人罪。指控稱,2003年10月,得知周玉衡將我過去所謂“作風問題”告訴女友李霞、勸二人分手的消息后,心生不滿,與早因導師偏愛而心懷妒忌的陳華章合謀教訓周玉衡。2003年10月27日18時30分,陳華章在周玉衡的茶水里下了安眠藥。當天22時28分左右,我趁李霞接聽電話時獨自來到308室,用棕繩將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周玉衡勒死。事后,我和陳華章共同轉移了尸體,陳華章清掃了現場,并將周玉衡的手機卡取出,然后將手機和作案棕繩藏匿于電腦桌抽屜里,并把地上的血跡用抹布擦凈。當天23時40分,陳華章用周玉衡的手機卡給我和李霞各發了一條內容相同的短信稱:“我退出,祝你們幸福。”
這時,我才知道李霞接受審訊時多次稱案發當晚始終和我在一起。辦案民警惱羞成怒,以涉嫌包庇罪將她關進看守所,逼她承認案發當晚10點多鐘我離開她20分鐘。李霞不承認,就被以涉嫌替我作偽證起訴判刑兩年、緩刑兩年。在恐嚇和威逼下,李霞只好承認。
接到起訴書,遠在重慶的大哥趕回湖南給我請了一名代理律師出庭應訴。2004年7月14日法院第一次開庭,我稱是受刑訊逼供才承認殺人的。此后多次開庭我都否認殺人。但起訴書認定了我殺人的證據——兇案現場留有與我所穿皮鞋底花紋種類同一的殘缺鞋印,椅子背有我的手印,還在我的褲子口袋中發現一根與作案的棕繩種屬一致的纖維。9月1日,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我死刑,判處陳華章無期徒刑。
對于這個判決結果,我十分憤怒,當場就把法院送來的判決書撕了,罵他瞎了狗眼,冤枉好人。罵完,我傷心無助地哭,用雙手使勁拍打看守所灰暗的墻壁,大喊:“我沒殺人,放我出去。”可任憑我怎么喊也沒人理睬。我大哥是一名刑法學博士,面對這樣荒唐的判決,他也只能無奈嘆息。因為要上班,他只能每月按時給我寄點錢和衣服,而且不能把我判死刑的消息告訴老母親,怕年老體弱又有殘疾的她經受不住打擊。甚至我遠嫁廣東的姐姐也不愿告訴她。
家人的關愛,增強了我洗清冤屈的信心。一審判決后,我上訴至省高院。2005年6月28日,湖南省法律援助中心指派54歲的鐘致遠律師做我的代理律師。鐘律師對偵查機關違法取證提出了質疑,認為檢察機關指控我涉嫌故意殺人缺乏足夠的事實依據,法院一審對證據的采信程序違法,判決不公。2005年,省院裁定湘潭市中院一審判決事實不清,發回重審。這讓我沉重的心有了些許安慰,似乎看到了昭雪的曙光。然而,當年12月,湘潭市中院再審依舊維持原判。
再審結果,我的心好似掉進冰窟窿里,不寒而栗。在看守所,我無助地喊冤,看守干警說:“你既然沒有殺人那還可以上訴。甚至找上級紀檢機關和政法委申訴。”我想是的,法律不可能冤枉一個無罪的人。于是,大哥和舅舅委托鐘致遠律師擔任我的二審上訴辯護人。
2008年5月23日,省高院在湘潭市開庭二審,并請來公安部法醫學司法鑒定專家對我和陳章華進行心理測試,測試結果認定陳章華對周玉衡實施了堵嘴、勒頸和拋尸行為,而我沒有。但測試沒有被采信,省高院支持了湘潭市中院的一審判決。見我離死刑只有一步之遙,鐘律師心急如焚,將辯護詞寄給最高人民法院負責死刑復核的法官。同時,我大哥也給最高人民法院寫信請求調查核實。
最高人民法院承辦法官親自到湘潭大學調查,并提審我。一個月后,最高法院作出刑事裁定,認為一審、二審認定我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死刑判決,發回重審。2009年5月,湘潭市中院第三次一審,再次認定我伙同陳章華實施了殺人行為,判處死刑。
自從我被判死刑關在看守所后,除了大哥和三個舅舅,原先的同事、同學都沒有人來看我。一些來探監的家屬甚至看守所的工作人員,知道我是殺人犯,都指指點點嗤之以鼻,有的還悄悄議論說:“為了一個女孩搞情殺,真的是人渣。”我的心靈承受了多么大的打擊。
在兩年時間的等待中,我的手銬和腳鐐都不能取,每走一步都難,晚上只能用一個固定的姿勢睡一個多小時。2010年前后,這種折磨使我的健康到了最低谷:將近一年的時間都在感冒,不時伴有發熱。人日漸消瘦,面色蒼白,雙頰凹陷,躺在床上沒精打采,敲自己的肋骨像是在敲空管子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絕望地用手銬砸看守所的門,對法官破口大罵,夢里無數次想要報復誣陷自己的陳華章。
幾次死刑判決,幾次死里逃生,手上腳上的鐐銬戴了又取,取了又戴,每次死刑判決一下,我就要戴上上訴期間摘掉的十多斤重手銬和腳鐐。無罪釋放的希望,在腳鐐摩擦的窸窣聲中被一次次敲碎。我幾次試圖自殺。關鍵時刻,鐘律師多次給我寫信并到看守所看望我,鼓勵我不要輕易放棄,說“法律終歸是公正的,你要有信心,你的案子我會負責到底”。在鐘律師的幫助下,我再次上訴。
2011年8月,省高院作出第三次二審判決,以湘潭市中院兩次開庭中沒有對定案證據進行舉證、質證,程序違法,裁定撤銷一審判決,再次發回重審。
2013年7月,湘潭市中院第四次一審開庭。此時,適逢黨中央已經開始重視、解決死刑冤案的平反工作。不久,湖南省政法機關將我的案子列為“2014湖南省一號案”,省高院負責人多次到湘潭調查了解情況,和法官們商談案情,并到死者周玉衡老家衡山縣做家屬的安撫工作。
冤案平反昭雪,
重獲自由后該何去何從
2015年7月21日上午,湘潭市中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公訴機關指控我犯故意殺人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指控的罪名不能成立,并審理查明了事實真相:周玉衡是被陳華章殺害。2003年10月22日至27日,陳華章多次從醫院購得安定片。10月27日傍晚,陳華章將事先備好的安定片搗碎溶解,投放在周玉衡的茶杯中。周玉衡飲用后出現藥物反應。當日19點28分,我通過電話約周玉衡在圖書館見面。19點50分,服藥后頭暈乏力的周玉衡在陳華章攙扶下與我見面,隨后陳華章以周玉衡身體不舒服為由將周玉衡扶回宿舍。21點,陳華章又將周玉衡帶到湘潭大學工科南樓308室,用繩子將周玉衡勒死后,將尸體運到樓外。檢察機關查明,陳華章因嫉妒起了殺心。他與周玉衡師出同門,周玉衡卻更受導師器重。為除掉周玉衡并掩人耳目,他決定嫁禍他人。我恰好在這時出現,成了他嫁禍的對象。陳華章在日記中寫道,“關于犯案,千方百計隱藏,不如嫁禍轉移視線。”于是,他決定把這口“黑鍋”扔給我這個周玉衡的“情敵”。
我終于脫下了那件穿著11年的黃色馬甲,重獲了自由。走出看守所時,等在門口接我的大哥、姐姐、姐夫和舅舅,帶我到服裝店里挑衣服,讓我把從看守所帶出來的衣服都丟掉。我一口氣試了十幾套,感覺比做打火機還累。回到邵東老家,親朋好友還有鄰居們都到我的家門口來迎接,還燃放了一掛鞭炮,一是慶賀我平反昭雪,二是要驅除家里的晦氣。我和母親緊緊相擁禁不住哽咽起來,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么多年了,她越來越瘦小,越來越憔悴了,老了很多。
2015年11月12日,我向湘潭市中院提出國家賠償申請,認為自己被關押了4382天。按照《國家賠償法》相關規定,根據2014年度職工日平均工資,應賠償申請人誤工費940841.04元。我本可以有個理想的前程,卻因誤判死刑顛覆了人生軌跡,更遭受十余年的牢獄之災。這對我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此外,我的母親也因錯案遭受巨大的精神打擊,出現失憶、失眠等癥狀。應賠償精神損失傷害撫慰金200萬元。湘潭市中院在我遞交申請當日立案,并于12月25日依法作出國家賠償決定,三日后支付賠償金共計127萬多元。
經歷了這么多事,我希望找份工作踏踏實實過日子,然后結婚成家,過平淡安穩的生活,照顧年邁多病的母親。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