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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單位的“巴菲特”

2016-05-14 18:41:52查結祥
湖南文學 2016年6期

查結祥

那年的立夏巴小飛突然問我,“可炒股?”

那個上半年巴小飛變化很大,很沉默,常微笑,頭發更少了。我曾擔心他會去大虎山翠微寺出家。聽到如此有熱度的話語,我不禁又產生錯覺,以為他是棄世前的回光返照,只好含糊地問,“不寫笑話了?”

半年來他確實沒讓我看他寫的笑話和段子了。

巴小飛剛到衛校時,我是他的帶教。那年,教生理的老吳退休,師大物理系畢業生巴小飛被安排頂他的崗。巴小飛以為教務科弄錯了,鼓足勇氣去反映,未料魯科長說,“沒有弄錯,就是安排你上生理。”

巴小飛頓時急了,“可我學物理的!”

魯科長微微一笑,此類場景她司空見慣了。“魯迅學醫的,人家棄醫從文還弄出個大師來。物理到生理,你好歹還有個‘理呀。”

巴小飛七月初來學校報到,隨后做了我的鄰居。他入住時我遠在海南,正在進行水深火熱的窮游。一個星期后我們見了面。當時他拎著水壺闖進我房間里,一股餿臭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像看到偶像般,結結巴巴地說終于把我等回來了,自我介紹說他是新來的,也教生理課。

我來衛校已有些年頭,事業和情感一直原地踏步,為此沒少挨魯科長的批評和教育。巴小飛的如此這般很給我驚喜,以至于我一度忽視了水壺。我很希望我們的初見能照此延續下去,可巴小飛話鋒一轉說起了水壺,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他解釋說水壺里面裝的是淘米水,沿街排檔收集來的,為的是他頂上稀少的頭發。為此我不得不去發現,他頂上頭發確實很少。

說實話,在這炎熱的七月,若無特殊原因,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喜歡這么臭烘烘地打發時間,所以我摸了下鼻子,“我知道這個方子,只是好像沒必要用這么臭的水。”

巴小飛提起水壺嗅了下,“有這么臭嗎?一看你就不是農村長大的。”

我夸張地打著呵欠,看著他身后的房門說,“拎著不累嗎?要不下次再聊?”

巴小飛將水壺放地上,聰明地拍拍手,“瞧,解決了。”

他迫不及待地說起與魯科長交涉的那個下午。我很快明白,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他初見我時的激動,是因為魯科長。魯科長說的那個“理”一直讓他如鯁在喉,他需要我充當聽眾。

末了他嚷道:“讓學物理的來教生理,真是豈有此理!”

我訕笑著說,“向你學姐魯科長學習呀,她中文系畢業的,除了體育課,什么都教過。”

“有本事體育也教啊。”

巴小飛的圓臉像蜂窩煤一樣竄出了火焰。可惜我想到的“理”和他不一樣,因為老吳退休后衛校的生理教師就剩我一個孤家寡人,我對巴小飛能否成為跨學科的大師一點也不感興趣,我需要的是有人來接老吳的盤。如今這個人出現了,我要扮演的角色毫無懸念。我本欲像魯科長批評教育我一樣對他開展批評教育,另一句話卻溜出口了,“她的初戀給了體育系,體育系卻像扔鐵餅一樣,先抓在手里轉暈,然后扔了她。你懂的。”

“啊?”巴小飛臉上的七竅全部張大了,像七個漩渦,將火勢迅速吸了進去。數秒鐘后他轉過身去,再過數秒鐘走廊里響起鑰匙與鎖孔的摩擦聲,門被打開的吱呀聲,水壺通電后的嗤嗤聲。

巴小飛的反應令我吃驚,不過瘟神既已送走,我要做的是趕緊開窗通風換氣。

半小時后巴小飛再次不請自入,臉上滿滿的是笑容,“你跟魯科長關系不一般嘛,初戀這種事也告訴你。”

我打量他掛著淘米水的頭發,心想這是衛校公開的秘密,說不定哪天她也會親自告訴你,嘴上卻說,“她是我姐。”

巴小飛突然壓低嗓門,很神秘地說,“我現在不恨她了。”嘴唇緊抿醞釀了會情緒,又說,“因為我的初戀也給了體育系。不過老魯比我幸運,至少開始是好的。你運氣太好了,居然有兩個人愿意告訴你初戀。”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繼續醞釀情緒聽他的故事。可是他的敘事能力太差,又想展現自作聰明的幽默感,只弄得我哭笑不得。不過故事還是戲劇性的:師大物理系學生巴小飛因為自卑只好去愛體育系的一個女生,用他的話形容,一個又丑又矮的冬瓜。未料冬瓜用破記錄的百米沖刺回絕他,“滾!”

巴小飛緣于對體育系的恨,原諒了學姐魯科長。

再次見到學姐時巴小飛滿臉溫情,“老魯,我決定支持你的工作。只要你吩咐,不帶‘理的課也可以上。”

一個月后,也就是國慶節前,他授課的兩個新生班級聯名要求更換生理老師。魯科長找我談話,我這才知道我是他的帶教。我無辜地表示沒有收到任何形式的通知,魯科長嚴厲地說,“笑話,需要通知嗎?全校在職的生理教師就你一個,不是你是誰?”

我只好以全責的姿態檢討自己,可還是逃不過一劫。魯科長可能太需要批評和教育我了,仍然留我激情共處了大半個下午。

我很清楚,離婚后的魯科長能做到以衛校為家,巴小飛的事若不解決,會有無數個那樣的下午在等著我。我只好硬起頭皮主動去找巴小飛。當時秋老虎余威還在,我出了幾身汗才在圖書館閱覽室找到他,他享受著空調正在翻閱《故事會》,被里面的笑話逗得渾身發顫。

讓我吃驚的是,巴小飛知道情況后并不慌張,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瞧你這個帶教當得,魯科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我的補救措施從聽課開始,卻一不小心越俎代庖把巴小飛的課堂變成了我的罵人秀,罵得學生哭成一片。下課后巴小飛汗流浹背兩股戰戰,“另一個班我自己解決,不麻煩你了。”

一天后魯科長用力拍了下我肩膀,“看不出啊,小丁老師發起威來地動山搖。學生向我檢討了,也在課堂上集體道歉了。不過那個巴,學校怎么招了這么個貨?算了,往后你下點功夫,盡快把他帶上路。”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咽下我的難處(光是忍受淘米水和不請自入就已夠我殫精竭慮)。我同樣說不出口,巴小飛對專業沒一丁點興趣。因為英語四級沒通過,他的大學畢業證書還在師大扣著呢。他對物理尚且如此,跟他談生理基本無理可談了。

他感興趣的是寫笑話和段子。他寫笑話的產出很高,每天都要我指正十余段笑話或段子。初始,我的心態是積極的,每次都會說幾句勵志的客套話。幾天下來,我聞出字里行間的餿臭,忍不住問,“你蘸淘米水寫的吧?”

一個學期下來,他沒聽我一節課,也不再讓我去聽他的課。關于教學,他完美地踐行魯科長的金口玉言:“衛校上課還不容易嗎?大不了照書讀,只要人在講臺上就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他的期末教學成果竟然遠遠優于我的。初始我以為他泄題了,深入調查后我發現了真相:我的罵人秀之后,兩個班級在當天晚自習前就達成了共識,并集體發誓,就算沒老師也要把生理學好。

那年電視劇《天龍八部》熱播。緣于那一罵,學生在背后基本不稱呼我丁老師了,換成了大名鼎鼎的“丁老怪”。

從因果學的角度推測,是小莉促成了巴小飛向“巴菲特”的轉變。

小莉是中醫院的護士。除了瘦,幾乎沒什么顏值。作為舞場老油條,對她有興趣曾令我一度懷疑自己有異食癖。有天晚上我試著撫摸她的臀部,她嚴正地警告,“我們之間僅限于跳舞。”我反而想知道她的乳房有多小,涎著臉說,“因為你,我現在天天早餐小籠包。”她干脆地回了一個耳光,“無恥!還人民教師呢!”

破天荒的,我給打得落荒而逃。大街上秋風正勁,落葉紛紛朝我襲來,很像小莉的手掌。我在江邊一直坐到天亮,坐了一身白霜。

兩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夜巴小飛敲開我房門,哆嗦著說,“丁老師,你一定要可憐可憐我。我最近夜夜失眠,淚水浸濕了枕頭。我就明說了吧,丁老師,你我雖然都是單身,但情況不一樣。你缺的僅是老婆而已,而我只有在看片時才覺得自己還是個男人。”

時值寒冬,我還是被他逗樂了,說,“想嫖吧?要不陪你出去碰碰運氣?”巴小飛臉紅得像洗頭房外的燈籠,“對牛彈琴!”

或許巴小飛和小莉有段孽緣,第二天晚上我便在街上遇到久違的小莉。她套著偏大的紅羽絨服,顯得更小更瘦了。她的衣襟雖敞著,我已經沒有了偷窺的欲望。她也像忘了那個晚上,主動跟我說,“聽說你們學校招大學生了,幫我介紹一個吧。”

接下來的周五晚,天空飄著小雪,巴小飛的相親約會在我的安排下忐忑進行。路上他憂心忡忡,“要是談不成,這錢可白花了。”我只好說,“那就不花錢,回去?”他干笑了聲,“嘿嘿,那又談不成女朋友了。”

雪上加霜的是小莉還帶了個人來。巴小飛遠遠地看見,額頭滲出了汗珠,說,“又不是結婚,帶什么伴娘啊,一百塊錢肯定不夠吃。” 我趕緊塞給他幾百塊錢。

巴小飛經常性的基本是有借無還的向我借錢生涯從那晚正式上演。那晚以后,我一看見他額頭滲汗就緊張,手就會下意識地握緊錢包。我從沒看走眼。曾經我忿忿地說,“哎,你薅羊毛換個主吧。我又不是地主大老財。”

那個周五晚,巴小飛看到小莉時說,“今天我是為終身大事來的,我不是王思聰,所以,還是謹慎些好。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你是他(指我)介紹的,我心里更沒底,所以只帶了一百塊錢。”我慌忙把他拉到一邊,“不是給你錢了嗎?”巴小飛振振有詞地說,“借了要還的。”

“不用還了,今晚算我請客。”

“這怎么行,今晚是我相親。”

“你還知道相親?有你這么說話的嗎?是你求我介紹的。”

“我沒說錯啊,而且說得很明白。”

“錢還給我,你走吧,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

巴小飛呵呵笑了,手搭我肩上,“花錢哄女人開心不是我的風格,初次見面一百塊不少了。可看央視節目?一百塊吃三天。在師大夠我吃一個月。”

小莉一直和女伴閑聊,有說有笑,像看笑話似的。此時她說,“我們來之前吃了粉絲煲,不餓。要不先逛逛?”巴小飛連聲附和,“這個建議好,先逛街,餓了再吃。”

我分明聽出小莉藏在禮貌里的挖苦和諷刺,猜測所謂逛逛頂多是象征性地走幾步。轉念想這樣也好。不過我最討厭這勞什子的逛街,我要是有萬分之一的興趣或耐心,肯定會結婚,孩子肯定讀小學了。

我發現小莉的女伴也興味索然。我們心有靈犀般,慢慢落在后面。

“其實他人不壞……”

“介紹這么個二貨給小莉,故意氣她吧?”

我不由多看了她幾眼,發現她嘴唇豐厚紅潤,很像新熟的桔瓣。“那當然,否則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好。”

“我就猜到是這樣。不過奉勸一句,別自作多情了,小莉不會上你當的。她說和你玩一夜情,你不夠猛也不夠帥;把終生托付給你,你沒錢又靠不住。”

那個飄雪的周五晚我把小莉的女伴帶到了房間,先是手把手教她跳舞,隨后反復吮吸她的嘴唇。巴小飛不合時宜地闖進來,“今天賺了,一分錢沒花!”

等看清滿房間的春光時,他兩眼大放異彩,“搞半天我和小莉成打醬油的了。”

小莉和巴小飛能對上眼,是我壓根兒不去想的事。直到有一天走廊里添了灶具,巴小飛滿臉笑容,用锃亮的菜刀切河蝦的腦袋。那是個陰冷的中午,我站一旁打量了會,不禁為屢屢借出的錢叫屈,“還挺講究。告別楊白勞了?那幾筆陳年舊賬……”巴小飛臉色迅速隨了天色,菜刀緊指房門方向連連示意。

依我對巴小飛的了解,這些灶具不會輕易出現的,河蝦的腦袋也不會輕易地被丟棄。當我歪過身子朝房間里看時,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購的電視機貼著墻壁,歡樂的歌聲隨熒光熱烈地迸發。一張躺椅在輕輕搖晃,小莉悠閑地躺在上面,嗑著香脆的瓜子。

我覺得應該祝福他們,大大咧咧走進房間,“好啊,竟敢背著我好上了。”小莉并不領情,“噗”地一聲吐出瓜子殼,“李春悅那么老實的人,虧你下得去手!”巴小飛馬上在走廊里高聲附和,“罵得好!連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你不僅吃了,還始亂終棄,你禽獸不如!”

經巴小飛的提醒我終于想起了小莉的女伴李春悅。那個周五晚我和她的好事雖被巴小飛中斷,最終還是續上了。說實話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感興趣也懶得問。我的所為只是被“別自作多情”和“不可能上你當的”等等所激。整個晚上她除了哼唧就是問我會不會跟她過一輩子,我耗盡甜言蜜語后,無奈地說,“一輩子長著呢,剛才你還說我沒錢又靠不住。所以過日子像吃甘蔗,得吃一節削一節,若是全削了,吃到后來都成了負擔。”她聽完哭了,斷斷續續一直哭到天亮。她離開后我才注意到滿床的血跡,懊惱之余越想越后怕。碰巧學校有外出檢查實習的活,我把邊遠的幾個點全攬了,逃犯一樣在外省流竄了半個月。

那個陰冷的中午小莉舊事重提引起我的警惕,我策略地試探小莉,“你什么時候對巴下手的?”小莉用一把瓜子殼將我趕了出來。我從而得知她僅僅出于義憤而已,也知道李春悅沒有尋死覓活,或蓄意報復。

我記下李春悅的姓名,放心地把她這一頁翻過去了。

至于小莉和巴小飛,我之所以用“孽緣”來形容,因為同居的蜜月還未走到四分之一,巴小飛已變得傷痕累累。初始我從性的角度解析,一度羨慕隔壁房間的異質風情。我的幻想很快被一把鍋鏟打破。鍋鏟利箭一般從巴小飛的房間飛出,撞翻灶臺上的炒鍋后改變方向砸在我的房門上。兩人的戰斗隨后上演,確切地說是小莉的施暴正式上演。因為我始終只聽見小莉一個人在聲嘶力竭地吼叫。

我猶豫很久,禮貌地走到門口,“請你們別吵了好嗎?有話好好說。”

“滾!”小莉此時森森然變成了《神雕俠侶》里的裘千尺,撮起嘴唇“噗”地一聲,一枚無形的棗核釘朝我呼嘯而來。

此后我慢慢具備了偵察員的素質,因為我返回房間必須小心防范隨時爆發的怒吼和飛射而出的廚具。如果說這是生活帶給我的智慧,那巴小飛應是生活更大的受惠者。魯科長曾經問我,“聽說那個巴談朋友了?”得到肯定答復后她用欣賞的口吻說,“女朋友能干,把他調教得像個人了。”

像巴菲特那樣思考股市的巴小飛,與熱衷于收集淘米水的巴小飛、沉醉于寫沒一點笑料的笑話的巴小飛,以及躲在深夜里看片的巴小飛,根本區別在于小莉。所以魯科長還是低估了小莉,小莉對巴小飛的影響絕非被調教得“像個人”那樣簡單。

那年的立夏我獨坐在辦公室里,通過窗子遠眺內蒙古大草原。雖然視線被掛滿衣服的學生宿舍樓遮擋,我的心情絲毫沒有打折扣。我知道美麗而廣袤的大草原就在宿舍樓外的前方。我準備去那里度過暑假。那里長滿了牧草和馬羊,那里的姑娘長著牧草一樣的頭發,身板像草原一樣寬闊,性格像羊一樣溫順,情感比馬還奔放。

我的白日夢隨著氣溫越演越熱烈,不禁將茶杯頂頭上——本想試一段盅碗舞的,卻招來了巴小飛。

巴小飛像逃犯一樣闖進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他頭發更少更亂了,臉色青里泛白,像在某個旮旯藏匿久了,餓壞了,跑出來搶奪食物。因為他的出現,美麗的草原頓時海市蜃樓般消失了。我的舞興也差點玉碎了茶盅。

巴小飛先是沉默地坐了會兒,然后問,“你現在有多少錢?我指的是全部。”

那個上半年巴小飛變化太大,我感覺,和他相處的危險性不亞于與酒鬼同席,我時時告誡自己要小心,所以我不得不控制住將茶杯砸他臉上的沖動,低聲說道,“你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巴小飛將身子湊了過來,“可炒股?”

那個立夏午后天空下起了太陽雨,雨沒讓天氣涼快些,反倒更加悶熱了。雨停后一般有彩虹出現的,我等到傍晚也沒看見。我認為是巴小飛上午造的孽,他遺留的氣息臭襪子一樣掛在窗子上,彩虹和涼爽的空氣只好敬而遠之。

那個立夏午后天空也沒雷電,雷電全鉆進了我的身體。我只好去小店買了幾瓶冰啤酒和幾支棒冰。整個下午我躺在床上用啤酒和棒冰勾兌成的雞尾酒打發時間,思考巴小飛攛掇我炒股的動機。關于股市,我的印象來自于魯科長的控訴。我之所以用“控訴”這個詞是因為魯科長曾經幸福的家庭就是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沉沒于股海。她號稱綠江市第一批股民的前夫曾經有份很好的工作,股海里翻騰十余年不僅虧空了積蓄,抵押了房子,最后因挪用公款而鋃鐺入獄。所以魯科長一提到股市臉色就會慘綠慘綠的,“哼!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變色龍!絞肉機!”

基于魯科長的慘痛教訓,我對股市一直敬而遠之。那個太陽雨的立夏下午我反復梳理和巴小飛交往的點滴,覺得他和我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害人不利已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最后的結論是:巴小飛窮瘋了。

晚上小莉又在房間里尖聲叫罵。我早習慣了,睡覺自然不會受到影響。我也犯不著去挨她嘴里的棗核釘。可那晚我的聽覺出現了耐受性,開始反思當初把小莉介紹給巴小飛是個錯誤。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把錢投進了股市,或許可以堂而皇之地辜負巴小飛額頭的汗珠了。沒錢的愛河很快會干涸的,所謂快刀斬亂麻,早死早超生,此舉說不定也挽救了巴小飛。

第二天上午我像刺秦的荊軻一樣走向了證券公司,隨后轉戰銀行,手續辦妥后時間已近十點。回辦公室時發現巴小飛汗涔涔地坐在對面。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找你半天,開戶沒有?”我以為他反悔了,瞧著他滿臉的汗珠,得意洋洋地說,“當然。錢全在股市里,取不出來了。”

巴小飛怔怔地盯著我,然后呵呵笑了。我注意到魚尾紋螞蝗一樣擠滿了他的眼角,同情心使得我又想為他輸血了。

“哎,眼里只有楊白勞怎么能發財呢。論緣分你已經與財神擦肩而過了。不過我還是要幫你。有批新股要上市,我瞄了個,準能打到。”

“你來真的?”

“開戶不炒股,腦子壞啦?”

“打到新股又怎樣?散戶有幾個賺錢的?魯科長好好的一個家給炒沒了。”

“那是魯科長沒嫁給我。”

我并沒有被逗樂,因為我被自己提醒了。因性格使然,我雖然內心惶惶,卻像只被串了腮嘴的魚,在計劃的時間任由巴小飛投入股海,傾全部家產。

糟糕的是,在我的手機上鼓搗一番后,巴小飛似乎開始有意回避我。走廊里的烹調場景在一個午后退場,連同房間里躺椅上嗑瓜子的小莉。我每每返回宿舍,路過的總是閑置的灶具和緊閉的門。我有種上當受騙的不祥預感。

于是我挖空心思創造與巴小飛對話的機會,電話不通就發信息,“哎,你那個股票靠不靠譜?”

開始巴小飛文字回復說,“我靠譜就行。”

隨后巴小飛語音回復說,“放心,等著數錢吧。”

接下來巴小飛打電話說,“要不取出來?壞了,賬戶凍結,現在取不出來了。”

再接下來的周五晚我熬到十點多,終于聽見隔壁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和愉快的說笑聲。要知道這對我的耳朵來說算得上半年難遇。我敏感地想到我可憐的積蓄,想到這條可憐的魚兒并沒有游進股海吸收營養,而是被巴小飛陰謀撈起,烹成美食去討一個叫小莉的巫婆的歡心。

正當我坐立難安準備去舞廳廝混時,巴小飛敲門進來,手上捧著一袋大棗。我勉強笑了聲,“嗬,巴大師會敲門了。”

巴小飛將大棗遞過來,“享譽中外的陜西狗頭棗,小莉賞給你的,快謝恩吧。”

我翻著白眼說,“原來狗男女出去快活了。難怪見不到人影。”

“小莉去西安是中醫院組織的,不巧她媽生病住院了,我理所當然……”

“我對你們之間的事不感興趣。明天是你說的第五個工作日,到時別跟我說股海無情……”

“區區兩萬塊錢……”

“對我來說是全部家當。”

“可明天是周末!股票你不懂就別添亂了。現在有個重要情況,我今天碰到李春悅了,她當準媽媽了。”

“李春悅?那恭喜她了。半年前還要死要活地要和我過一輩子。”

“她沒食言啊。只是換了種方式。”

“什么意思?”

“再明白不過啦,她在為你老丁家添丁續香火。雖然她死不承認,不過小莉太清楚她了。孩子是你的確信無疑。”

我一激靈站了起來,半天才緩過氣,“我又不是成龍,她圖什么呢?”

“老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趁早收手吧。這么純潔的女人,趕緊娶了吧!”

大半個月后,衛校的師生基本上知道我是股民了。每個工作日的兩個時間段里,打開智能手機查看股市已成為我最重要最熱衷的事情。厭課的情緒越來越明顯。“上什么課!為了二十塊錢(兩節課的津貼),虧掉一兩千!”

其實手機的瀏覽界面只有一支叫“凌霄科技”的股票,我能看懂的僅是心電圖一樣波動的分時K線和股票名稱下方變化的數值。瀏覽界面能否搜索其他股票、分時K線和數值變化是否一樣,我完全沒有概念。而且我僅是看看而已,買入或賣出全憑巴小飛親臨或電話指揮。所謂虧掉一兩千也僅說說而已,我內心沒有一絲焦慮,因為我知道虧掉的當天會漲回來的。

我最喜歡點擊的是查詢資產,感覺在操作火箭發射,指尖輕按,K線像噴氣機一樣扶搖直上。

那個立夏之后校園里石榴花正艷,而且花期表現出令人驚喜的長久,我的智能手機也像盛開的石榴花一樣大放異彩。當我抱怨“媽的,一泡屎的工夫虧掉一兩萬”時,老吳像貓一樣跑過來。

“聽說你炒股發了?”

“運氣好,打到一支新股。”

“嗬!那真叫運氣。老子打了三十年,連屁股也沒挨到過。上個月打到的?”

“對,上個月。”

“讓我猜猜哪支股……”

“凌霄科技!”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老吳隨即像上緊發條的木偶,圍著我不停轉圈,“時不利兮騅不逝,一切都是命哪!”

我擔心地問,“老吳,怎么啦?”

“你說養兒子有什么用啊?供他吃供他穿供他用,供他讀書,現在工作了,還要供他房子。要不是那個敗家的畜生,老子現在和你一樣,也是凌霄科技!”

我附和道,“發行價五塊零八分,今天漲停的話九十六塊四毛二。你要是打到一萬股……”

“兩萬!”老吳使勁地捶了下桌子,痛心疾首地說,“老子省吃儉用一輩子,從牙縫里摳出錢投進股市,好不容易熬到股市回報老子的時候,那個畜生,偏偏要買房子!老子幾十年都熬過來了,他一個半月不能熬嗎?”

“上海買房,十萬塊頂不了用的,兩百萬就不一樣了。”

我說完就后悔了,因為老吳身體劇烈搖晃了下。我慌忙跑過去攙扶,他已抓住了椅背,然后騰出手搖了搖,“死不了。花九十七萬,買一套四十五平米的二手房,房子的年紀比他還大。我是堅決反對的,可經不起內外夾擊呀,尤其是家里那把鬼頭刀(老伴),凌厲無比呀……”

“凌霄科技你還可以買呀。照這勢頭,肯定要突破兩百的。”

老吳扭頭看我,眼珠差點甩出來,“現在買進?突破兩百?開玩笑吧?你就逗我玩吧!”

“要不要打賭?”

“打賭?老子幾十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你竟然落井下石?好好,反正成王敗寇,隨便你怎么說……”

半個小時后老吳從家里打來電話,“小丁,我股票沒了,大腦還在,作為一個老股民我奉勸你一句,股市須謹慎。凌霄科技趁早出掉吧,哪有六個禮拜連續漲停的道理?沒成交量的股票能長期持有嗎?很明顯是個空中樓閣嘛!一旦跌下來就是自由落體。我敢拿命來賭,下個禮拜必定暴跌。”

我慌得心臟怦怦亂跳,馬上給巴小飛打電話。巴小飛說,“不正常?一個半月賺三十萬正常嗎?股市玩的就是不正常。聽我的,不到兩百不賣!”

“可老吳說下禮拜會暴跌……”

“他說跌就跌了?炒股不聽姓巴的聽姓吳的,真有你的。反正下禮拜就剩三天半了,咱姓巴的和姓吳的走著瞧。”

七天很快過去,周四早晨我在學校的門衛處聽說了老吳的死訊,從陽臺跳樓的。上課預備鈴聲響時我正經過食堂。右邊靠墻是一排很長的水池,方便食堂工人洗菜和學生洗刷餐具。老吳是學校有名的節約,家住六樓,因舍不得安裝自來水,每天頻繁來往于家門和水池之間。我目光掃過水池,老吳瘦長枯槁的身影恍如再現。

課后我把工資折上的余額全部取出來,送到了學校工會。面對驚訝的目光,我說,“我來學校時老吳幫了不少。”

“一分錢看得跟命似的,他會幫你?”老同事撇了撇嘴,言下之意我炒股發了,財大氣粗。說實話近期我很享受被恭維的感覺,但此時卻如鯁在喉。

老吳的遺體告別在周五上午舉行。火葬廠門口老吳的老伴緊緊握住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后生可畏啊丁老師。”

我只好說,“哪里,我瞎貓碰死老鼠。炒股還得向老吳學習,謹慎點好。”

“學他什么?”老人恨恨地說,“他要是不炒股的話,我們好得很!那天他打電話我聽到了。瞧他那副德性,六十歲的人了,動不動跟人賭命。現在好了,愿賭服輸,只能以死謝罪了。他害人一輩子,就這件事做對了。”

我聽得頭皮發麻,忽然覺得,如果任由老人說下去,老吳的鬼魂可能從大廳里跑出來,要我為他的死負責。

我找個理由離開了老人。由于心中有鬼,慌不擇路差點與魯科長撞了個滿懷。魯科長親切地責怪道,“冒冒失失地,想撞死我啊?”不等我回答,又悄悄問道,“聽說老吳是你給氣死的?”

“誰說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怕什么!”魯科長瞟了眼告別大廳,壓低嗓門說,“我最見不得占公家便宜的人。不過老天是公平的,他占公家多少便宜,全在股市里吐出來了,翻倍的。聽說他那兒子在上海混得垃圾,三十多了還光棍一條,買套四十平米的二手房還得靠老子首付……”

我舉目四顧,“咦,怎沒看見巴小飛?”

魯科長措手不及,“怎么扯到他?他怎么會來?一分錢看得跟命似的……”忽然莞爾,“他這點上倒和吳根順(老吳)挺像,真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也是生理教研室的。”

魯科長用右手食指輕戳我胸口,“我老早說過,你是我的人。”

像是被魯科長戳醒,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巴小飛,仿佛找到他就可證明老吳不是被我氣死的。我沒有氣死誰,昨天我交給工會一個月的工資確實是因為炒股賺錢了,并非內心有愧。

我撥打巴小飛的電話,巴小飛說,“鬧錢荒,去不了。”

“一百塊份子錢也沒有?”

“我跟小莉說了,她不給有什么辦法?”

“我早跟你說過,存折不要給她。”

“我也跟你說過,趕緊娶了李春悅。”

“那你為什么不找我?我看你就是不想花這個錢。”

“我不想向你借錢。”

“因為我沒娶那個女人?”

“因為我幫你賺錢了。”

我不禁樂了,“明白了,怪我不懂事。這樣吧,以前的債務一筆勾銷。回頭再給你提成。”

巴小飛也笑了,“到底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啊,一個月前還把我當賊似的防著。”

我沉默了會兒,問,“炒完這單,你會繼續幫我嗎?”

“當然。我會一如既往地幫你,清清白白地幫你,等你的良心炒到外焦里嫩。開玩笑的。下周大盤會有調整,凌霄科技跌幾個點很正常。別管它。等我通知,沖破兩百立馬跑路。”

送別老吳后的第三天是周一,上午九點半我喜滋滋地打開瀏覽界面,卻沒看見一慣的紅色。那時我的腦海里還沒有跌停這個概念,以為百分之十點一相對于百分之五點一只是多百分之五而已。兩個月來我對錢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從計較幾塊錢的得失到視幾百幾千如流水。看到總資產銳減五萬多時,我也僅故作驚訝地叫了聲,“嗬,少了這么多!” 我像一個被股市寵壞的孩子,以為股價的下跌跟玩具被大人拿走的性質一樣,僅是為了逗你玩,很快會還回來的。大人的另一只手上備著更好的禮物呢。

糟糕的是,此后的三天,凌霄科技像一支燃料耗盡的火箭,以令人恐懼的速度從云端墜落。

短短四天,變魔術般,差不多八年的工資蒸發了。

至此,傻瓜也能覺察到,凌霄科技所發生的變化絕不是跌幾個點那么簡單。

巴小飛一點也不著急,“慌什么?就當為老吳降全旗默哀。”

雖然心情極差,我還是衷心地豎起大拇指,“說得好。希望老吳地下有知,用好這筆錢,西山再起。”

“西山再起,這句也說得好。”

俏皮話僅帶來片刻的麻醉。巴小飛很快被小莉喚走了,我又陷入焦慮之中。周五上午我失魂落魄地走進校園,發現石榴花早謝了,每顆石榴樹都被滿眼的綠葉覆蓋。

老吳的老伴站在一棵石榴樹下,腳邊放著衛校人熟悉的紅塑料桶,桶里裝滿了衣物。一個衛校人同樣熟悉的紅塑料盆斜靠著石榴樹。盡管她離我還有一段距離,且處于教學區通往教工宿舍區的小徑上,猶豫再三我還是覺得不能視而不見。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問起房子的事。老人愁眉苦臉地說,“吳根順活著的時候我天天咒他死,一看那窩囊相就來氣。現在他死了,工資也沒了,幾十萬的房貸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兒子可炒股?”明白自己說了什么后我確定撞見老吳了。

“正要跟你說這事。你是大家公認的股神,……”

老人后面的話變成嗡嗡聲一片,我不知是受寵若驚所致,還是擔心南郭先生的伎倆被戳穿。

幸好我想起昨天和巴小飛的對話有后續。昨天臨別前巴小飛說,“有錢的話凌霄科技可以補點。”我沒好氣地嗆他,“補個屁!老子現在身無分文,賣身都來不及。”

于是我轉述道,“還可以買凌霄科技。這禮拜股價跌了不少。”

老人臉色陡轉,氣呼呼地說,“你也知道跌了不少!”

我意外之極,說,“下周肯定漲的。”

“丁老師,有錢大家賺,你糊弄我干什么呢?我不懂股票,吳根順懂,我兒子更懂。你怎么還提那個凌霄科技呢?上個月你明知吳根順沒錢,卻故意叫他買;現在連續一個禮拜跌停,別人逃都來不及,你又勸我買。你跟我家有仇嗎?”老人越說越激動,彎腰去拎塑料桶。

我像石榴樹一樣慘綠地僵立著,智商被嗡嗡聲碾壓成碎片,不知所措。

等老人走遠時我才想起,昨天臨別前巴小飛還給了其他建議。起風了,石榴樹的枝葉開始輕輕搖動。我也像石榴樹一樣恢復了生氣,喊道,“那就買申城環境吧。國企改革,環境股短期內肯定暴漲。”

那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背影上,渾然忘了身旁聳立著教學樓。已是上課時間,教室里坐滿了學生。我因激動而意外高亢的嗓音引得學生紛紛扭頭朝外,很多老師也從講臺走到了窗邊。

幾分鐘后魯科長把我喊進了辦公室。她一改常態拉我到沙發前坐下,然后端上早已泡好的茶。我沮喪的心情被茶香沖淡了不少。

魯科長隨后坐在我對面。以前我們也經常面對面坐著的,不過隔著黑厚的辦公桌。此時,在衛校的教務科科長辦公室里,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坐著的魯科長。她的著裝和以前一樣干練簡約,兩條腿像是為了珍惜難得的從桌下解放出來的時光,肆意擺起二郎腿的架勢,展示其修長白皙的品質。微微擺動的雙腿像時針和分針在我的瞳孔里不停地劃圈,我感覺快要被催眠了。

“大清早的喊什么呀?擔心埋沒你的炒股天才?影響教學,當心我治你!”

魯科長隨后站起,慢慢走到窗前,“腦子壞啦?幫她?真的把黑鍋背上了?傻瓜。看,比男的還狠。用公家的也就算了,水放得嘩嘩響,反正不用她掏錢。”

我茫然扭過頭,看到了魯科長裹在黑色西裝短裙里的臀部。她的臀部滾圓結實,像成熟的西瓜。我頓時感到渴了。

但我知道,魯科長要我看的不是她的臀部,而是窗外。我知道通過窗子可以看到食堂門前的水池,水池旁站著老吳的老伴,魯科長口中的她。

魯科長回到我身邊,她的臀部頓時被藏住了,卻展示出同樣滾圓結實的胸部——就像是一轉身臀部嗖地竄了上去。她幾乎是貼著我坐下,“下周二替我出趟差。順便放松一下。”

“下周二?專家,你這個號也太難掛了吧?”

魯科長撲哧一笑,“總比有些專家強,號排到三個月之后。”

“說不定這個周末我就掛了。”

“要不今天就去?事辦好再回來。”

“住宿費能全報嗎?”

周二早晨我奔赴省城。火車上我和一對年輕母女坐一起,女孩約一歲光景,不時對著我喊爸爸。女孩每喊一聲,我和她母親對眼一次,到后來我們發展成眉目傳情,儼然是一對幸福的夫妻。可惜她們很快下車了,鄰座換成一個腸胃有病的大嬸,不時嗝氣、放屁。我只好起身另找空位。

抵達省城已是午后,我找到一家排檔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在魯科長指定的旅館住下來(事后我才知道旅館是她表妹開的)。要辦的差事極其簡單,僅攔輛的士到某幢高樓某個房間用優盤拷貝一份英語統考試卷而已。之后大把大把的時間就像城市上空的霧霾一樣擁擠在我眼前。

明知不可能,我還是幻想在省城的街道上遇見那對母女。有段時間我甚而想起了李春悅,想知道她和她肚里的孩子怎樣了,假若和她一起過,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晚餐后時間和我玩起了魔術,在我返回旅館、推開房門的剎那,將一個女人放在我的眼前。她身材窈窕,站在房間的黑暗里,正面向我。

那個周二晚我在省城的旅館里脫下魯科長標志性的西服短裙,前一天的口渴意外地得到了補償。

“你早就喜歡我,對嗎?”魯科長情意綿綿地問,“這些年你不找女朋友,就是等今天晚上,對嗎?”

魯科長接著嘆息道,“歲月不饒人哪,如果我年輕十歲,肯定和你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我說,“如果我年輕十歲才叫驚世駭俗、轟轟烈烈。”

魯科長擰了下我鼻子,“你呀,早瞧出有戀母情結!”

那個周二晚魯科長像是要將離婚后的缺憾補回來,要求頻繁而熱烈。自從得知李春悅懷孕的消息后,我努力控制對女性的欲望,不敢跨入舞廳半步已有一個月,因此我和魯科長算得上干柴遇烈火。

周三上午我們賴床到午后,魯科長依依不舍,我呵欠連天。旅館旁有個花店,返程前我買了束玫瑰,魯科長眼波流動,“要不再住一晚?”我苦笑說,“饒命,我已成藥渣了。”

我怎么也沒料到會在火車站撞見巴小飛。排隊檢票時巴小飛從后面插上來,拍我肩膀說,“丁老怪,你真是我的救星。”魯科長和手中的玫瑰一齊回過頭來,“那個,巴?你怎么來了?”巴小飛閃亮的額頭在玫瑰花束上照了照,嬉笑地說道,“老魯也在這兒?太巧了。今天我們風云際會,三路人馬齊聚省城。”魯科長展顏一笑,“我來看望同學,碰巧跟丁老師遇上了。花買給同學的,生病住院,沒想到病房不給擺,丟了可惜。”我趕緊問巴小飛,“你來干什么?”巴小飛夸張地苦著臉,“小莉這兩天休息,非要到省城玩。早上發神經要去逛銀泰大廈。那是窮人逛的地方嗎?我只說了這一句,立馬被轟到這兒來了。”魯科長笑道,“你女朋友挺厲害的嘛,哪天介紹我認識一下?”巴小飛擺手說,“算了,在你面前她會嚴重自卑的。”

巴小飛接著說,“老魯借我點錢,買票。”魯科長哈哈大笑,“現在買票哪來得及?上車再補吧。”又滿懷深意地看我一眼,“你負責辦好,這次出差算你們倆,回去報銷。”我問巴小飛,“要是沒遇見我們怎么辦?”巴小飛咧嘴苦笑了下,“走回去唄。咱們一個月后見。”

車票補好后巴小飛說,“老魯,男女有別你坐我的位子。”魯科長笑容有些發緊,“正有此意。你們聊吧。”再次滿懷深意地看我一眼,轉身離去。我注意到她出車廂門時將花束扔進了垃圾桶。巴小飛遠遠地看見,笑道,“此地無玫瑰十一朵。丁老怪,你拋棄妻兒,跑到省城跟一個老女人鬼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懶得搭理,目送魯科長的背影在另一節車廂里消失,忽然覺得像是黃粱一場。

巴小飛拽了下我胳膊,“哎,你是不是有病?”

我給拽得生痛,一股無明業火從心頭涌起,沖他喊道,“你才有病!”

叫喊聲引得整個車廂的人朝我張望。叫喊聲竟然也傳進魯科長的耳朵里,她回到車廂的門邊,遠遠地看著我。我猶豫片刻,朝她走去,然后跟著她連續走過兩個車廂。

“好好的喊什么?唯恐天下不亂嗎?”

“他知道了。”

“你告訴他的?這種事能告訴他嗎?你腦子壞啦?”

“你單身我未娶……”

“幼稚!我們若能像別人一樣,用得著這么大費周折嗎?綠水巴掌大的地方,低頭抬頭都是熟人,你無所謂,我可不能把自己毀了。”

“什么叫把自己毀了?我為什么無所謂呢?”

“腦子真的叫多巴胺泡壞了。這時候還跟我抬杠?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趕快想辦法,讓那個神經病閉嘴!”

瞧著眼前這張因慌亂而浮起粉的臉,我快速做出妥協,因為我知道這副妝容的不容易。為了它,魯科長共擺出十余個大大小小的瓶和盒,花了足足六十六分鐘。當時我坐在她身旁,驚嘆過她熟練的手法,恭維過——她若改行畫畫,絕對能成為一流的畫家。

我匆匆返回座位。巴小飛表情有些緊張,側過身子面向我,“奸夫淫婦密謀那么久,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我忽然覺得,表情緊張的巴小飛比妝容精致的魯科長可愛多了。巴小飛接著說,“我終于明白了。小莉早不來省城遲不來省城,偏偏選在這個周二;她說一我從不說二的,偏偏今天早晨頭腦發熱。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讓你們這對奸夫淫婦現形。”

這時我看見了玫瑰,雖只有一小截露在外面,但美麗鮮艷的色澤分外醒目。我正猶豫要不要取回來,一個方便面盒從天而降,黑紅的湯汁血一樣飛濺。我的視力出奇的好,竟看得見花瓣上的方便面,像蛆蟲,也像露出的腸子。

帶著觸景而生的復雜情緒,我問道,“魯科長離異多年,我也不是有婦之夫,我們不能談戀愛嗎?怎么成了奸夫淫婦呢?”

巴小飛愣了下,“李春悅快生了,你還大言不慚地說談戀愛?”

“說說你吧。總不會說你和小莉相互愛著,你生活在無比幸福之中吧?”

“她愛不愛我我不管,反正我恪守承諾,我要對她負責。”

“承諾?這年代還有承諾?你從上世紀穿越來的吧?”

巴小飛臉色泛紅,“廢話,上世紀我已經在了。”

我不禁樂了,說,“難怪你為李春悅打抱不平。你和她是一路人,你們應該惺惺相惜,你應該向她承諾。”

回到綠水已是深夜。我明白魯科長不會找我們的,也不會讓我們找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出車站時巴小飛問,“你的姘頭呢?明白了,她在等我自動消失。我偏不。”我說,“餓了吧,請你吃夜宵。”巴小飛很意外,隨后點頭。

我們攔了輛的士來到江邊的姐妹排檔。我因經常帶女人前去宵夜,一來二去和老板娘弄熟了。老板娘瞟了眼巴小飛,戲問,“換口味了?”我笑道,“哪里,收了個徒弟。今天上第一課,學泡妞從姐妹排檔開始。”老板娘哈哈大笑,“沖你這句話,今晚姐姐免單。” 接著壓低嗓門問,“聽說禿頂男人性欲強,而且怕老婆,對嗎?”我也瞟了眼巴小飛,說,“試試就知道。”老板娘搖頭說,“賣相太差,沒胃口。”

我點好菜回到桌邊坐下。巴小飛兩眼發直,仍在盯看濃墨重彩的老板娘。我抓起一粒瓜子砸他臉上,然后問,“想泡她嗎?”巴小飛氣呼呼地說,“女人就一個字,賤!”我脫口問,“包括小莉嗎?”

我馬上意識到說錯了,慌忙改口問,“喝什么酒?”巴小飛說,“跟二貨一起當然喝二鍋頭。”

我于是要了一瓶冰啤和一瓶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巴小飛擰開瓶蓋朝我示意,“干。”脖子一仰喝了個瓶底朝天。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古人云,凡有異相者必有異能。用在你身上,叫丑人多作怪。”

巴小飛眉頭緊皺暢快地吐了口酒氣,“啪”地一聲擱下酒瓶,像是忘了剛才的不愉快。“我的風格是一步到位,喝酒如此,泡女人也是如此。”

我猜測他的話匣子要打開了,小心問道,“你和小莉,怎么一步到位的?”

巴小飛搖搖手,“會說給你聽的,等我喝痛快了。”

我起身去吧臺拿了四瓶二鍋頭。巴小飛喜笑顏開,以空瓶為中心,碼麻將牌一樣將酒瓶列在面前。手突然揮動,一只酒瓶被掃離了桌面,清脆地碎在地上。巴小飛渾然不覺,盯著酒瓶說,“不就是喝酒嘛,有什么大不了?”我這才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能喝,慌忙勸道,“酒悠著點。先喝點茶,我取菜去。”

等我取好涼菜回到桌邊時,巴小飛已不見了蹤影。我慌忙向鄰桌的一位絡腮胡詢問,絡腮胡邊起身邊說,“方便去了。”

江堤上的綠化帶一直是午夜排檔的小便池,我若有內急也會朝那里去的。于是我放下心來,爽爽地喝下一杯冰啤。

沒容我舒服地嗝氣徹底,絡腮胡急急地從江邊跑回來。“你那朋友,禿頂對吧?坐石欄上哭著呢,怎么也勸不下來。”

我撒腿跑向江邊。果然,巴小飛騎坐在石欄上,雙手緊抱著石墩,嘴里含糊不清地哭訴著什么。看到這,我不禁樂了,渾然忘卻巴小飛的另一側是奔騰的江水。

“哭什么呢?想小莉了?”

“才不呢。我在哭我的錢。明明看得見的,卻不讓我親近。”

我更樂了,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存折不能交給女人……”

“那點錢算什么?我指的是股市!”

“股市?”我吃了一驚。

“說出來嚇死你。”巴小飛用手比劃著,“這個數。”

“千萬?”

“一個億又怎樣?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巴小飛隨即大聲哭開了。

我猜測巴小飛跟股市有著刻骨銘心的過去,可巴小飛再也不和我說話了,他的注意力回到石墩上,扯著嗓子繼續哭訴,好像石墩是他千萬資產變成的。

半小時后排檔老板娘跑過來詢問情況,“他這唱的是哪出啊?”我說,“哥哥找妹淚花流。”老板娘連連咂嘴,“慫,不如跳江算了。”我嚇了一跳,生怕巴小飛受刺激,轉移話題問,“能把桌子搬到這里來嗎?”老板娘說,“打包可以。”

老板娘很快將打包的酒菜送過來,熱情地擺在石墩上,“錢付一半吧,妹妹的那份。”我裝作很動情地說,“愛死你了,姐姐。”

此后的時間,我和巴小飛隔著石墩相向而坐,聽他時斷時續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訴,就著越來越涼的江風和菜肴喝二鍋頭,迎接周四黎明的到來。

天亮后巴小飛睡著了,我背起他來到路邊,攔輛的士返回衛校宿舍。房門打開后我已成強弩之末,差點與躺椅撞了個正著。怒從心來,我抬腳將它踹到墻邊,躺椅與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巴小飛醒了,費力地睜開眼睛,“別動椅子。”他踉蹌幾步像是奔向椅子,卻就勢倒在床上。我余怒未歇,很想再踢躺椅幾腳。最后我將躺椅挪回原位,慢慢地躺上去。

醒來才知道睡躺椅上了。“你怎么睡這上面了?我都不敢碰。” 巴小飛將我從躺椅上拉起,匆忙走到門后扯下一條抹布放盆里,彎腰從靠墻的橡膠桶里舀水,將抹布搓洗幾下后稍微擰干,仔細地擦拭起躺椅來。當他拿出一瓶花露水朝躺椅噴灑時,我由衷地贊嘆道,“碩果僅存的好男人!”

不知是感動了還是想起魯科長的警告,我決定從股市里取一萬塊錢給巴小飛。“巴,幫我賣點股票。”

巴小飛斜眼看了下我,“不是說好突破兩百才撤嗎?”

“錢包空了,想支點零用。”

巴小飛停下手中活兒,“媽的,李春悅最需要錢你不聞不問……”

我厭煩之極,掉頭回到了自己房間。

接下來我的心情迅速因手機里的風景而燦爛。幾天不見,紅艷艷的石榴花代替了綠葉,上周丟掉的八年薪水差不多回來了大半。我興沖沖地去找巴小飛,準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沒容我開口,巴小飛朝我伸出手來。

我愣了下,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會……”

“助紂為虐。”

傍晚我收到短信:我燒了幾個菜,過來吃飯。

署名是“魯向你”。

信息是魯科長發的,她的大名叫魯向娣。

我被“向你”二字感動了,以最快速度趕到了魯科長家。魯科長依舊站在門內的黑暗里等我,我心情過于急切沒留意門檻,被絆了個踉蹌。我就勢抱住了魯科長的雙腿,魯科長輕呼一聲,“門!”

門外是樓道,隨時會有人經過,對面的門里隨時會有人走出來。我知道這個理,卻像被打了雞血似的,掀起魯科長石榴花瓣一樣的裙子,鉆了進去。“你這個變態,成心害死我。”魯科長低聲罵著,拖著我朝門邊挪去。我像狗一樣被她拖著,非但沒感到羞恥,反而愈加亢奮。如果那時我從裙底探頭張望,肯定會奪門而逃的,因為傻瓜都能從魯科長的表情里判斷出,我連只發情的公狗都算不上。

門關上后魯科長表情稍稍改善,扶著門低頭微微喘息。一向以嚴謹示人的她此刻內心肯定充滿了羞恥感,但她還是給了荷爾蒙機會,很快被我弄得搖搖欲墜。

“急什么呢,時間有的是。”她呻吟著。

在我的耳朵里,這句話跟叛徒招供前說的“你殺死我吧”一個樣。然而我想錯了。

“你出來!”魯科長掀開長裙,用力推我的前額。我額頭的皮膚立刻變成一件劣質的衣服,很快就承受不住。

魯科長打開燈,整理好裙子后長噓了口氣說,“好,吃飯。”

我只好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走到餐桌邊坐下。魯科長已從冰箱里取出啤酒,俯身在我耳邊親了下,“我為你燒了香辣龍蝦,冰了啤酒,怎么感謝我?”

我沒好氣地說,“剛才我正在感謝你。”

魯科長咬了下我耳朵,“有的是時間,可不要虎頭蛇尾。”接著打開啤酒,將我的酒杯倒滿,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不喝酒的,今天陪你。”

我想起周三黎明前的窘態,感覺兩腿還浸在冰啤酒里,卻不愿輸了底氣,“奉陪到底。”

底氣就像凌霄科技的股價一樣,說拉上來就拉上來。有了底氣,我對香辣龍蝦的興趣陡然濃烈了。風卷殘云般,很快盤里所剩無幾。這時魯科長說,“離婚時我曾發過誓,這輩子不再和股市有任何關系。現在和你攪到一起,你說怪不怪?”

我抬頭看她,順著她的思路說,“你已經很不容易了,撐到現在才破戒。”

“破戒?”魯科長少女般羞紅了臉,“那你得好好報答我。”

我舉起一只龍蝦說,“我愿意做你的龍蝦,為你奉獻高蛋白。”

“我不吃龍蝦。既然破戒了,干脆說說股市吧。上周一你喊的那個申城環境,是個什么情況?什么價位拋最合適?”

老實說,除了忘得一干二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你,不會買了吧?”

“據我所知,衛校至少有十個人因為你那一嗓子賺了錢,最多的,小十萬。所以現在,我代表賺錢的衛校同事敬你,年輕的,帥氣的股神!”

“你真的買了?”

“兒子不聽話,只好請你把把關。”

“他不是上大學嗎?”我繼而想到問這個很蠢,改口說,“賺小十萬的肯定是他。”

“他上的是財大。他的同學都在炒股。”

“發財從炒股開始。”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幸運之神再次青睞我,因為類似問題我曾問過巴小飛,于是復述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恐怕連巴菲特也回答不了。股市賺了就合適,沒有最合適。”

“你就裝吧。凌霄科技沖破一百二你都敢守,跌回七十你也沒拋,你就氣死我吧。”

魯科長真的生氣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復述,“我的本事再大,大不過莊家吧?莊家還得看大盤臉色。”

“我不管。凌霄科技你已定在二百,申城環境怎么也得超過五十。”

“價格你已定好,還問我干什么?”

“真的?”魯科長激動得站起來,“我以為保守了呢。你看好的股票,不是火箭總得是飛機吧。”

我擔心她繼續在申城環境上糾纏,掩飾地端著酒杯。隔著啤酒與她相對,啤酒放大了她的軀體,乳房像臀部一樣滾圓,五官卻顯得既小且遠。我盯著她的乳房,忽然想,此時她若轉過身去,臀部不知變成什么樣。我不禁笑了。

啤酒后面的魯科長五官迅速變大變近,巨浪一樣朝我襲來。接著酒杯被拿走了。

“正經一點好不好?因為你的一句話,我把所有積蓄全投進去了。我有過一次血的教訓,可不能讓悲劇重演。”

我再也笑不出來。我想起了老吳的老伴,由此而想到,魯科長若真的悲劇重演,她會怎樣,我又會被怎樣。

“明天只會更好。”我再也沒有繼續吃龍蝦的心情了,故作輕松地站起來,“保險起見,我現在就回去,重新給申城環境把脈。”

“我不是這個意思。”魯科長緩緩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龍蝦替我留著,等大功告成時再吃。”

“那就聽你的。”魯科長動情地說,“到時我重新燒給你吃。咱們邊吃邊聊。”

送我到門邊時魯科長似乎忘了申城環境,情意綿綿地,“要不留下吧,咱們好好說說話。”

我學著她的口吻說,“門!”

夏夜的城區既吵且熱,人車堵眼燈光刺眼,我很想去江邊的姐妹排檔坐坐,喝幾杯冰啤酒。但我不得不往人堆里扎,因為我得回衛校宿舍去找巴小飛。

意外的是,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小莉,她從巴小飛房間出來,準備關門離開。此時,關門離開的小莉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我高興地招呼道,“走啦?巴呢?”小莉跟著笑了,“一萬塊錢我收下了。”

我瞧出笑容后面的不懷好意,顧不上內心的懊喪(我已反復交代過巴小飛,不要將錢交給小莉),趕緊低頭從她身邊走過。不料她緊跟在我身后,等我開門后搶先一步進了房間。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捋起上衣,雪白的胸脯在黑暗的襯托下分外醒目。果如我所料,她的乳房如小籠包一樣,小巧而精致。

小莉說,“你不就這點心思嗎?人窮志短,我賣。”

我凌亂好久才說出話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看在我喜歡過你的份上。”

“喜歡我會把我扔給那個垃圾?喜歡我會把李春悅的肚子搞大?你要是真的喜歡我,一萬塊錢遠遠不夠。給姓巴的買套房子吧,我跟他最后通牒了。”

小莉說完風一樣離開了。我聽著噔噔的腳步聲,明白她是真的下樓離開了。她肆無忌憚的聲音,巴小飛若在隔壁肯定聽得見。我無法預料,巴小飛聽見后會怎樣,會有怎樣的蝴蝶效應。

偏偏在這時巴小飛來電了。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號碼,號碼像暴風雨前的閃電一樣刺眼。

“給你十分鐘,遲到一秒的話,你將會看到一具浮尸。”

我明白,心存的最后一絲僥幸破滅了,“你,你總得告訴我在哪里吧?”

“姐妹排檔,你還有九分五十一秒。”

情急之下我忍不住搖頭,心想找巴小飛的方式有很多種,早知如此何必自作聰明回他媽的衛校宿舍!

趕到姐妹排檔時我卻差點氣炸了肺,巴小飛坐在昨天晚上我們坐過的桌子邊,悠閑地用筷子敲擊二鍋頭的玻璃瓶。桌上擺著五瓶二鍋頭,編鐘一樣排著。與昨晚不同的是,每個酒瓶都開著,里面的酒多少不一,因此被敲擊出的聲音也各異。

“瓶子太小,聲音調不出來,實在有礙視聽。”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按計劃,你應該浮在江里了。”

“沒錯。我的靈魂早去龍王爺那兒報到了。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具皮囊。”

這時老板娘從我身邊走過,“去哪兒鬼混了?你朋友等了一個多小時。”

“一個多小時?”再沒什么比老板娘的話更令人愉快的了,我差點拍翻了桌面,“姐,你總是給我驚喜。”

“誰叫我是你姐呢。”老板娘接著俯下身子,“今晚不要讓他喝多,萬一掉江里淹死了,你我都要承擔責任。”

有人喊買單,老板娘扭頭應了聲,手在我肩膀上輕拍兩下,又說,“你怎么交了這種朋友?丟臉。”

我給她說得有些迷糊,分不清她是罵巴小飛還是罵我。

我定了定神,試探著問巴小飛,“你小子,好事肯定想不到我。”

巴小飛說,“恭喜答對了。今晚小莉跟我最后通牒了:一個月內,拿房產證換結婚證。否則,分手。”

“若真這樣,分手好了。”

巴小飛竟流下淚水,“分手就沒老婆了。”

“怕什么?我重新幫你介紹”,我本想說的是這句,結果被另一句話搶了先,“你不是有過千萬資產嗎?怎么回事?”

“虛擬的。鏡中花水中月。”

“虛擬?”

“屁股已經露出來就不用兜著屁眼了,我全說。大一我開始涉足股市,因為窮,我連免費的手機也用不起,炒股當然不會用真金白銀。我的股市生涯是從網吧開始的,炒虛擬股,跟玩游戲一樣,不需要真的人民幣。沒想到順風順水,一個學期下來,竟然賺了五十萬。那個可望不可及的五十萬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心思開始異動,不甘于務虛了。可我實在湊不出錢來,我想過搶劫銀行,想過被女土豪包養,大一的第二學期我基本在胡思亂想中度過。”

“求包養還是靠譜的。女土豪中好你這口的應該有。”

“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將死之人。”

“我認真的。綠水有這樣的女土豪,我說不定能幫上忙。”

“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巴小飛情緒有些激動,拿一瓶二鍋頭往嘴里灌。我趕緊起身奪下,“把千萬資產說完吧,免得留遺憾。”

巴小飛眨眨眼,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對,我若不說出來,恐怕沒人知道綠水衛校,這個屁眼大的地方,還有巴小飛這號人物。你可以寫個傳記,在《人民文學》上發一下。”

“寫個列傳。寫好跟司馬遷說下,放進《史記》修訂版里。”

“最后我盯上了學費。一年的學費四千多,換成你或許瞧不上,而我需要的是開始。像我這種人,能夠把握的開始少得可憐。按理老天爺會可憐,誰知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玩假的,怎么玩怎么有;一旦動真格,全他媽的是雪上加霜的殘酷。我的大學畢業證書到現在還被師大扣著,根本不關英語四級的事。真相是從大二起我沒再交過一分錢學費。總結師大的炒股歲月,唯三個好字了得:若不滿倉就好了;若不頻繁換股就好了;若是等到大四再進股市就好了。炒股之大忌有三我犯其二,豈有不敗之理?等到大四純屬個人感慨,等到大四說不定我不炒了。股場三年,我分三次縫在褲襠里帶到學校的學費,現在所剩無幾了。我持有的股票,大部分像跳樓的厭世者,稍有些活氣的,則像只拴著的狗,跑了幾步就退回來。我遭遇過摘牌和老總被抓,股市最壞的事趕集似的往我身上招呼。而我炒的虛擬股,變戲法般從百萬變成千萬,想不順利都不行。所謂有得必有失,老天爺就這樣在我身上體現公平與辯證。”

我安慰道,“你也說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要糾纏著過去不放。衛校雖是個窮單位,湊合著過還是可以的。”

“我多想凈身出戶啊,可是過去拽著我不放。我和別人按揭買房一樣,得補交欠下的學費,得還清家里當初為湊齊學費而欠下的債務。我那老婆你知道的,我也有自知之明。”

“辦法是想出來的,當初你勸我買凌霄科技的時候……”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巴小飛嘿嘿地慘笑著,“我要是買了,你會這么滋潤嗎?說不定滿世界找我拼命呢。”

“言下之意,你是股市克星,股市離開你就好了?別把自己當回事,你沒那么大能量。”我小心地克制住內心的悲涼感,繼續說,“凌霄科技,你現在還可以買的。申城環境你也可以買的。”

“你大概忘了,幫你拿下凌霄科技的當天,小莉媽生過病的。”

“那又怎樣?”我馬上會意過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天小莉從西安的華清池打電話來,我只好發動西安事變,兩秒鐘內將股市清了倉。”

“下午給你的那一萬塊,明天能進股市嗎?”

巴小飛騰地站起身,“我去尿尿……”

僅過了數秒,老板娘跑過來說,“你那個,又在江邊哭呢。”

“騙我吧?他沒有喝酒。”我的眼睛依次掃過余量不一的酒瓶,馬上反應過來:我來之前,巴小飛已將五個瓶里的二鍋頭不同程度地喝了。

魯科長來電時我正在銀行里提現十萬。由于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如此多的真金白銀,我緊張得口水直流,手握不住簽字筆。我異常的表現引起營業員的注意,這位大嘴女士細心地詢問我取錢的緣由,反復提醒我不要上當受騙。魯科長的來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的緊張,使我能夠利索地向營業員表達感謝,并說明一切都在掌控中。

魯科長的來電卻也讓我跌進更深的緊張,仿佛下面有無數的龍蝦冤魂在等著。我驚呼一聲“壞了”,提起錢袋拔腿就跑。所幸銀行就在衛校對面,我僅跑了三分鐘就到了宿舍樓,魯科長的第四個未接來電也剛剛響起。上樓時我忽然想起李春悅,忽然覺得要為她做點什么。

于是我僅在巴小飛面前排出五沓火紅的人民幣,巴小飛漠然地瞪著黃濁的眼,“什么意思?可憐我嗎?”我輕聲哼道,“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圓之夜人不歸……”

巴小飛漸漸低下頭去,等我放開嗓門唱“重整河山……”時竟趴在錢上痛哭起來。我很想等他哭痛快了再問申城環境的情況,無奈魯科長催得緊,只好說,“五萬塊,賺了還我,虧了算我的。你就放心地玩吧。”

未料巴小飛抬頭問,“你就不擔心肉包子打狗昨日重現?”又低下頭去,啜泣一下嘆一句,“昨天太陽下山之前我也認為,那一萬塊錢會讓我重整河山的。”

“這五萬塊千萬要保住,它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

“你出去吧,讓我好好地哭一下。”

我猶豫再三吞下最緊要的話,選擇了離開。

魯科長的來電又一次趕到,“你,怎么回事?”

我裝出剛剛趕回的樣子,邊喘邊說,“銀行取錢,電話落房間了。”

“巴小飛窮瘋了,找我救急。”我自作聰明地補充道。

魯科長響亮地笑了聲,“你怎么不先救我的急?”

我情急之下說,“申城環境破五十沒問題的,你急什么呢?”

魯科長更著急地說,“關鍵是兒子嫌漲太慢,全拋了!換成了凌霄科技!”

“好哇!”我高興得直拍大腿,“飛機不坐了,改乘火箭不好嗎?”

魯科長沉默了會兒,“那你得保證凌霄科技突破兩百。”

我說,“能不保證嗎?咱們現在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安撫好魯科長后我騎電瓶車去了中醫院,路上我心存僥幸李春悅并沒有懷孕,或者她已做了流產。

我正神情恍惚時小莉迎了出來。從表情上看,是因為看見了我。她在藥房工作,抬頭就能看見呆若木雞的我。

小莉反復打量我手中的錢袋,“里面是錢嗎?好像不夠十萬。”

“十萬會有的。”我盡量不去看她,“今天我找李春悅。”

小莉的目光“啪”地反彈到我臉上,片刻后笑了,“好,我去喊她。至于她見不見你,我不保證。”

幾分鐘后李春悅被小莉拽進我的視線。那幾分鐘里,我后悔過貿然前來,想過應該把錢丟給小莉由她轉交。我甚至想過偷偷躲進某個角落,先觀察一番再決定是否現身。

李春悅的出現徹底擊碎我的僥幸。她大腹便便快臨盆了。

小莉把李春悅拽到我跟前,像中間人一樣說道,“好了,你們談。”

李春悅反手拽住小莉,“你走我也走。”

小莉故意嘆了口氣,笑吟吟地看著我,“你這是何必呢。我夾在中間算什么呢?”

我覺得小莉這句話是針對我的,未料李春悅說,“是你拽我過來的,你現在走算什么?”

李春悅聲如蚊吶,卻透出一股難以撼動的平靜。我仔細地打量李春悅,驚訝地發現她已完全陌生。印象中的厚嘴唇紅潤依舊,卻在臉頰的擠壓下過分凸出,如貼著兩條熱狗。我暗暗咒罵多事的巴小飛,轉念想這種事情能用五萬塊了結是運氣,五萬塊眨眼就會賺回來,這條尾巴若不斬斷余患綿綿無絕期。于是遞上錢袋說,“這里有五萬塊,你先拿著。放心,該負的責任我會負的。”

李春悅果斷地說,“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負責任。你要是再來找我,我辭職。”

李春悅接著對小莉說,“走吧,我還要上班呢。”

小莉一把搶過錢袋,“你傻呀。”

返回衛校的路上我忽然想念小莉。

但我之后沒有回去找她,而是向魯科長請假,然后關閉手機乘火車去了北方。我本是要去內蒙古大草原的,想在廣褒的天地里找一找自我。可第一站到鄭州,然后去了呼和浩特,接下來在蘭州住了一晚,吃了碗正宗的蘭州拉面,再折回四川重慶,最后直達綠水。行程共十個白天十一個晚上,我基本在火車上度過,僅從車窗遠眺過草原。買好目的地為綠水的車票時我奇怪過沒在呼和浩特下車,后悔過沒按計劃在草原上奔跑呼嘯,猶豫過要不要重返草原躺在茂密的草叢里與自己對話,然而我在熙攘的人群中自我妥協了。

回到衛校宿舍已是深夜,走進的瞬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重回了火車。小莉像是在我身上安裝了跟蹤器,當我走上二樓時她打開了門。這次她不是將要離去,而是主動迎上來抱住了我,“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嗎?我投降先。”

我由于還沒擺脫久坐火車的不適,反應比較慢,僅說了句,“別開玩笑。”

“裝什么好人?你不一直在等今天嗎?我也在等今天。”小莉輕笑一聲,拉我走進了房間。

房間里臺燈亮著,巴小飛坐在書桌邊,聚精會神地畫著什么。我強作鎮靜,問道,“巴,這么晚還不睡,畫什么呢?”

巴小飛并不理睬,專注于手中的活兒。

我走上前去,驚異地發現巴小飛在畫百元版人民幣。他用的是鉛筆,他畫的人民幣素描像極了。他的右手邊疊著厚厚的白紙,剪裁得當;左手邊則疊著畫好的,看上去足有一萬的份額。

小莉溫柔地從身后抱住我,我問,“他怎么啦?”

“看不出來嗎?想發財想瘋了唄。”

“多長時間了?去醫院看過沒?”

“還裝。”小莉嫵媚地看著我,“這些天你一直關機,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你想說什么?”

“壞蛋,我知道你對我賊心不死,就是代價太大了,”小莉看了眼巴小飛,“不過我喜歡。”

“巴,他到底怎么了?”

“你繼續裝。”小莉的溫柔快滴出來,“那天你給李春悅五萬塊,我就明白了。果不其然,晚上巴就打電話給我,口氣很硬,非要我過來。我當然過來了,他拿出五萬塊‘啪地甩在我面前,‘你不是要房子嗎?一個月后給你。我故意逗他,‘還差五萬呢。他狂得很呢,‘不是說一個月嘛,一個月后,保證給你房子,說不定別野呢。他故意說成‘別野。我并不著急戳穿他,而是想看看他到底無恥到什么程度。以前我只覺得他惡心。果然,他無須再激,開始自吹自擂了。說你這個股神是他造出來的,若沒有他這位江左梅郎,你連個屁都算不上。江左梅郎是誰?他怎么不自比巴菲特?我真想手撕了他,轉念一想何必呢,一只秋后的螞蚱。沒想到他越來越放肆,我決定幾個時辰也不給他了,所以,等他睡著后三下五除二,把錢扣押了。”

我又看了巴小飛一眼,“然后他就變成這樣了?”

“這樣不好嗎?”小莉得意地說,“從春秋大夢里醒來后他瘋了似的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拿錢。我當然不會承認,故意臭他,‘肯定是你昨晚聲音太大,被隔墻之耳聽到了!他總算沒蠢到家,哀求我把錢還他,說這五萬塊本來就是給我的,希望我給他一個月期限,讓他證明一下自己,一個月后連本帶房子一起還我。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怎么可能讓他得逞?他一招不靈又開始跟我討價還價,說還三萬就行,最后說一萬。見我仍不答應,他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我一點也不生氣,最后實在懶得聽了,手機扔一邊完事。”

我緊緊地盯著小莉,小莉漸漸露出慌張,說,“晚上我過來他就成這樣了,問他話他不搭理,拉又拉不動,只好隨他。”我說,“可以打120。”小莉瞟了眼巴小飛,說,“120?你以為他真瘋了?一個瘋子能把人民幣畫得這么像嗎?”

小莉很快調整了自己,溫柔地說,“他要是真瘋了不好嗎?我們可以放心地在一起了。”

我咬咬牙,說,“是我的錯。原諒我好嗎?”

小莉展顏笑了,“當然是你的錯,誰叫你始亂終棄把我扔給他?有你這么愛我的嗎?你不僅錯了,你還是個變態。”

幾分鐘后我終于剝開了小莉,像剝開買來的荔枝一樣。她小而結實的乳房再次展現在我眼前,像荔枝一樣潔白而富有彈性。我眼角的余光并沒有離開過巴小飛,他正襟危坐絲毫不受影響。我于是確信他真的瘋了,不由慘呼一聲,“瘋了,瘋了好。”

我發瘋地抱起小莉,小莉驚呼一聲后像蛇一樣纏住了我。

我沒忘記問一句,“李春悅,錢收了沒?”

“我是誰呀?”小莉熱烈地親吻我,“兩個障礙全部搞定,現在只剩我們兩個,誰也阻擋不了。”

我再次看了眼巴小飛,巴小飛忽然回過頭來說,“現在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寫笑話了吧。”

我大驚失色,不禁哆嗦起來,一瀉而下。我想推開小莉,無奈她越發地抱得緊了。倉促之間我只好被她抱著,呻吟號叫。

等我恢復了平靜,巴小飛又是專注于畫人民幣的巴小飛了。我的所見乃心里有鬼作祟。

十一

天蒙蒙亮,我發現自己赤身睡在躺椅上。空調風從背后吹來,涼得有點受不住。

我是被噩夢驚醒的,夢里我赤身裸體躺在書桌上動彈不得,天花板锃亮如一面巨大的鏡子,我能清楚地看見鏡里的自己,同時看見蓬頭垢面的巴小飛。巴小飛像一個不修邊幅的行為藝術家,專注地往我身上貼人民幣。人民幣黑白分明,有條不紊地吞噬我的身體,我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金鏤玉衣的模樣。最后我的全身只剩下眼鼻口之間一小塊部位敞露著,巴小飛拿起最后一張紙幣,仰頭喃喃自語,如風水師念符咒。我這才看清他的臉,因兩頰深陷而變得扭曲,熟悉的輪廓再也找不到。但他并不急著把最后一張紙幣貼上,而是擺動手臂跳起舞來。我的恐慌隨著他手臂的擺動而波動。他突然像著了定身法,我預感,他若恢復動作,我會在下一秒內被人民幣活埋。

醒來后我發現巴小飛依舊在臺燈下畫人民幣,而小莉已不見了蹤影。我盯著巴小飛的背影,漸漸起了疑心:眼前這個人不是真實的,包括昨晚的小莉。

門被輕輕推開,小莉端著臉盆走進來。寬大的睡衣使她看起來腳不沾地,幸好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是真實的。我稍稍放心,招呼道,“早?”小莉放下臉盆,快步走到我跟前。我指著巴小飛問,“這些天他一直這樣嗎?不吃不喝夜以繼日?”小莉微微一笑,“他要有這個本事,早參加《挑戰不可能》了。他在向我示威呢。”

“你的意思,他裝的?”

“同情他了?”小莉有些不高興,“笑我無情還是無恥?現在問這個有意思嗎?昨晚搞我的時候為什么不問?”

“昨晚顧不上。”我機智地說道,“我早說過我們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現在信了吧。”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給他錢呢?下一步教他炒股對吧?”小莉扭頭去看巴小飛,“一個月后他要是真買了房子,你說我嫁他不嫁呢?”

我急促地笑了聲,“現在還有這個要是嗎?”

我胡亂地套上衣服。小莉背上背包說,“這地方我不會再來了。”

然后小莉特意走到巴小飛身邊,摟住他的肩膀說,“巴小飛,你真瘋也好假瘋也罷,反正我的噩夢結束了,你好自為之。”

小莉離開后巴小飛終于有了變化,放下筆,緊繃的身子松弛了許多。他雙手拿起新畫好的紙幣,放在眼前仔細地觀看,愉悅之情從后腦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接著拿起那疊已畫好的紙幣,將新畫的放最上面,然后從抽屜里取出條皮筋纏牢。

瘋了的巴小飛是不會有這些動作的,我喉頭發癢哽咽著說,“巴,別怪我,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巴小飛并不理睬我的反應,而是伸手拿起下一張空白紙。

我的大腦跟著變成白紙,半晌才掙扎著回到了自己房間。我坐在床頭,發呆,出汗,直至抱頭痛哭。等哭夠了我下樓去沖澡,當涼爽的水從頭頂淋下,我腦子里激靈一下,猛然想到得趕快通知學校,把巴小飛送醫院。

我僵化的思維并沒去想撥打120或者學校辦公室電話,而是支配身體直接跑進了校園。放暑假了,校園很空很安靜,我能聽見空氣被太陽加熱產生的嗡鳴聲。

門衛葉楊狗看見我后夸張地瞪大眼睛,“你還敢到學校來?”

這個老光棍隨即把我拉進了門衛室,“于水仙滿世界找你……”

“于水仙是誰?”

“吳根順家里的啊,你是不是向她推薦了什么鳥(也可能是妖字)股,并且打包票說能漲到二百?她兒子全砸里面了,據說房子也賠掉了。”

“凌霄科技?跌了?”

“豈止是跌!莊家進號子股票停牌了!”

“真的?”我全身頓時騰起一陣熱浪,眼睛受沖擊后出現短暫的失明。

“你要是早來幾分鐘,說不定被大卸八塊了。五天前她就瘋了,手上拿著菜刀,成天在校園里晃蕩,見人就問你在哪里,還沖進李校長(李幸橋)辦公室,逼他交人。李幸橋跟她講道理她不聽,還發狂剁掉了自己右手拇指。現在校領導看見她就躲,除了魯科長沒人敢來上班了。”

“魯科長?她今天來了沒?”

“來了,老早就來了。不過你千萬別去找她,你會害死了她的。”

“她又怎么了?”

“問你啊。這半年看你把學校攪得,上竄下跳,好像股市是你家開的賭場似的。”老光棍情緒有些激動,抹了下嘴邊的唾沫,瞪著雙鼠眼繼續說道,“學校領導中,看得起我葉楊狗的,她算一個。這么好的一個人,命運怎就老是和她過不去呢?她那個前夫,炒股炒到最后真的是禽獸不如呢,背著她拿房產證去借高利貸。她硬是靠自己把房子贖回來,那幾年她身兼數職,可以說是沒日沒夜地賺錢還債。好不容易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她那兒子又開始死作,放著好好的書不讀,偏偏學那不爭氣的老子。現在好了,掉進一個坑里了。”

“也是因為凌霄科技?”我隨即明白,魯科長的悲劇因為我而重演了。

“敗光家產后試也不考了,手機一關玩起了消失。天下竟有這種不孝之子。學校把魯科長喊了去,她那么要強的一個人,怎么受得了啊?回來的路上就病倒了,命差點送掉,大巴直接開進了醫院。現在她表面上跟正常人一樣,其實,聽醫生說腦神經受了刺激,不能跟她提股市。好像叫什么癲癇發作。”

“她可提到我?”

“她替你挨槍子呢!于水仙鬧過后李幸橋找你不著,氣急敗壞拿魯科長開刀,弄得她病情復發又送了一次醫院。”

十二

我終于打開了沉睡十余天的手機,魯科長的憤怒與絕望也終見天日。一個個短信冤魂一樣交替出現,手機承受不住最后竟出現了黑屏。

我撥通了市精神病醫院同學的號碼。等救護車的期間我查看了股票,凌霄科技的股價像死人慘白的臉一樣蓋在白布之下,悄無聲息。我仔細地看了下,喉頭陣陣發癢,于是連咳了幾聲。嗓子發甜,我很想咳出血來,把股價染紅。

放下手機沒一會兒,同學已開著急救車進了校園。

我擔心巴小飛出現抗拒,未料他像是早等著同學的到來。他主動放下手中活兒,禮貌地跟同學握手,問,“終于把你等到了。”

“早知道你是裝的,”我用力拍了下巴小飛肩膀,“你這招真他媽的絕。”

巴小飛并不理睬我,繼續跟同學說,“十萬塊不是小數目,好在我已完成百分之十。若是在股市上,漲停。”說完神經質地笑起來。

巴小飛上車后我對同學說,“干脆把我一塊接收了吧,這地方我肯定呆不下去了。”

我接著簡要地向同學述說了炒股以來遭遇的種種,同學笑道,“你說的那個魯科長我知道,市醫院轉來過的,癔癥,不能跟她提股市,一提就癲癇發作。癲癇我覺得又不像,像性高潮。”

“性高潮?”我差點合不攏嘴巴,“該不會是她長得好,你意淫了吧?”

我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魯科長性高潮時的模樣在腦海里重現。“你先回醫院吧,我跟領導匯報下,再過去。”

我一路小跑去了教務科。魯科長果然端坐在辦公室里,看見我后笑容未變,“你總算回來了。那個巴也是音訊全無。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去陰間見吳根順了?”輕拍了下桌子,“你們唱的是哪一出?生理課差點考不了試,知道嗎?”

“魯……”我情急之下不知如何稱呼她,“股票放一萬個心,政府馬上會出手救市,凌霄科技肯定會重整旗鼓,突破兩百的。”

魯科長呻吟了下,身子迅速躬起,如熱鍋里的蝦子。我注意到她兩腿緊緊夾起,呻吟喘息確實像出現性高潮。奇怪的是,我像忘了曾經和她做過,忘了她不止一次在我眼前這樣過,如驚弓之鳥般逃進了校園。

我遠遠地看見,救護車剛剛駛出校門。

我邊跑邊喊,“等一下!停車!”

救護車并不理睬我,也沒加速,從容地從我視線里消失了。

責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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