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夜航,八千米高空,有人假寐,有人言笑,有人浮思或者沉浸。二〇一五年冬月,在海南飛往北京的夜空之上,身為人母的小說家東紫深情地和我談論她的孩子,那些一起閱讀玩耍成長的時光,把母愛釀成一杯杯芬芳的酒,能喝醉每一個品嘗的人。母親天生都有著對兒女超出一切的愛,這種愛看似默默平常,有時會猝不及防伸出拳頭,擊中你的心窩。這種愛有笑有淚,有樂有苦,也有痛有恨。基于狹小空間難以承載漫長不止的訴說,我們回到文學的層面,我說到正在北京講學的當代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和他的短篇小說集《母與子》,九對母子微妙而復雜的關系不斷在生活中尋找平衡點從而衍生不同際遇的人生鏡像,而東紫則鄭重捧出馬爾克斯的短篇《禮拜二午睡時刻》,從生活到文學僅一步之遙,該經典之作就是例證。
短篇因其內在的緊致和截取生活的片斷,呈現出多棱鏡式的光芒和維度,這一特異性決定了我很難對某個人的某一部短篇推崇備至無以復加,即使是已為人頂禮膜拜的拉美文學大師馬氏,我記憶中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超越永恒的愛情之死》和《巨翅老人》都是杰出之作且各有千秋。但東紫對《禮拜二午睡時刻》認可的經典高度之唯一性超出我的想象。每一種想象都會有它的遺憾和缺陷,我珍視一個優秀小說家的感覺,而選擇了再次閱讀。
對好的短篇的反復閱讀又是其獨有的魅力所在。中篇靠故事牽著走,長篇藏拙且有大智慧,可篇幅框囿了閱讀的次數,依然只有短篇可以隨時重讀而留給人無盡的回味。四千字的《禮拜二午睡時刻》很快就讀完了,即使掰碎成一個詞一句話去慢慢咀嚼,仍然能在一個夜晚翻來覆去讀上三五遍。我比較著讀手上的兩個譯本,一九八二年上海譯文版的劉瑛譯本和二〇一五南海版的劉習良、筍季英譯本,譯文沒有太大差異性可比對,故事情節一目了然,但小說裸呈的這對母子的命運與關系,突然令人生發出一種雪封冰固的感覺,溫緩的情緒如同遭遇寒流速凍,刺棱棱的邊角劃割著懼怕疼痛的肉身。
一個貧窮的母親去小鎮的公墓看望死去的小偷兒子。這是我對小說故事層面的簡單抽解,那背后的呢,多變的敘述可能性展示的是何種感情色彩的母子關系呢?順著火車鉆出隧道開進香蕉林叢的視野,我們看到一對穿著襤褸喪服的母女,是簡陋三等車廂僅有的兩名乘客,火車窗銹住怎么也拽不動,機車煤煙不停飄進來,撲落一頭煤灰。她們在沉寂中穿過一個個破舊、衰落的小鎮,抵達一個更加荒涼的小鎮。開篇有千余字的篇幅描寫天氣、火車所經之處的靜謐、母女倆的裝扮神情和簡短對話。除了喪服所隱藏的線索,我們不知道她們將要去干什么。但我們能細心地發現,她們隨身帶著的僅有的物件是一束報紙裹著的鮮花,母親身材矮小孱弱,“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著椅子,兩手按著膝蓋上的一個漆皮剝落的皮包,臉上露出那種安貧若素的人慣有的鎮定安詳。”
安貧若素、鎮定安詳,這兩個看似平靜卻暗藏洶波的詞語,已經暗示了這位母親的心性,任何粗暴力量都無法打倒。女人在這個八月的禮拜二的午睡時刻,風塵仆仆來到陌生的小鎮,去見神父,登記、取鑰匙、上墓地,然后趕回程的火車。一切都會在短暫的時間內完成。女人一直沒有悲傷之情流露,兒子死去已成既定事實,面對神父的詢問,她不動聲色,“毫不遲疑、詳盡準確”地填寫身份信息,并說出“我就是他母親”,“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這“不動聲色”是多么沉重,又需要多么強大的心智。
讀者也許會一片嘩然。小偷的母親,多么令人臉面蒙羞,本該遮掩修飾的“探望”,一下被流言的聚光燈照亮。在神父去取長滿銹的鑰匙時,小說插敘了兒子死亡的經過——偷東西時被寡居的雷薇卡太太開槍斃命。于是,未言片字的兒子以“倒臥著的一具男尸” “鼻子被打得粉碎,腰上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鎮上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小說行進至此,普通讀者都會生發這樣的思考:一對貧窮的母子,一個處于絕境中的家庭,但縱有再多的客觀理由,兒子的偷竊之舉依然是何時何地都為人不齒的惡劣行徑。母親沒管教好孩子,是否就該被逼至道德的懸崖邊緣?
我向一位信奉基督的朋友問詢禮拜二在西方有何特別之意,他告訴我,“耶穌用個人苦難救贖世人,集中體現在他活在人間的最后七天,有‘受難周之說。禮拜二,又曰‘教誨日,也稱‘審判日。”這一重要的時間蘊義正好凸顯了馬爾克斯取題的深意。這對母子尤其是母親又該受到怎樣的審判?于是神父理直氣壯地詰問了,被上帝派到人間的使者自信滿滿地指責母親,“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入正道嗎?”神父冒失淺陋的世俗判斷,有著高高在上的審問或羞辱之意,這也正是那群站在窗外幸災樂禍的窺視者的內心之辭。不問還好,這位開始就被坦言的女人弄得臉紅、冒汗的懷疑主義者,聽到的回答是:“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是一個“很聽我的話。當拳擊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不得不把全部的牙都拔掉”也不會去偷東西的人。我們此時可以拓展一下想象,這位不能替自己申辯,一直用瘦弱之軀努力供養家人生活的兒子,是多么極力地想在難以為繼的貧困生活中,發出讓自己和母親、妹妹好好活下去的聲音。這聲音里有溫暖的愛和可貴的擔當。但未經口發出的聲音已被屈辱的死亡埋葬,還能經由何處通道散播出來呢?
子債母還,理應為兒子誤入歧途“負責”的母親毅然背負起兒子帶給她的恥辱,在那個世俗無聊與荒蕪悲涼的小鎮上必須承載的恥辱。拿到墓地鑰匙的她,謝絕了神父的阻攔和“借你們一把陽傘”的好意,走出教堂大門。而大門之外,在這個鐘點通常沒人卻早已聚集著一群群的大人小孩,“街上亂哄哄的反常樣子”把圍觀者之心寫得清晰可鑒。人們斜睨的眼神把恥辱的十字釘在一對孤單無助的母女臉上,但堅定“小偷”兒子是一個“好人”的信念,讓母親頑強地打開尊嚴的降落傘,讓她變得無畏無懼、安全著地。
此時再回味小說前半部分的環境鋪陳,就已昭然若揭小鎮人平庸世俗的生活情狀,就已宣告自我道德審判在一群同樣被貧困鞭打得焦頭爛額的人心中流失,生與死、愛與恨、高尚與卑劣,劃出那么明確的界限,他們的活著,只是在慣性中跟著日子一起死去。“午睡時刻”恰是人心昏昧、麻木的象征。而對兒子那龐大的愛意與悲痛、微細的體恤和諒解,短兵相接,打破“午睡時刻”的腐朽和混濁,也讓直面苦難的母親放射出生命的尊嚴之感。清醒與昏睡,羞愧與平靜,在小說中波濤洶涌,翻江倒海。結尾的戛然而止,獨特綿延又出人意料。“她挽著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母親依然走在探望兒子的途中,但此時她更加毫不畏懼人們的注視和猜議,更加平靜地向兒子走去,她也已經完成了對兒子的探望和愛的表達。
母親的尊嚴和愛在讀者心中誕生的是堅硬的敬意,母愛的偉大之處就是砸碎那些與紛紜膚淺惡俗的世道人心一起澎湃而來的恥辱。我們掛在嘴邊的“人人生而平等”的言下之意就是任何生命本質上都是平起平坐的。由此出發,對一部文學作品而言,作家要珍視、體恤每一個進入文本的生命,無論是好人或壞人。馬爾克斯的“母親”做到了這一點,她以內心深處的愛,即使是弱不禁風的愛意,也拿來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被損害和被侮辱的兒子。《禮拜二午睡時刻》因此成為一出觸目驚心的悲劇,耐人尋味的豐富內涵和故事所表現出來的戲劇性,告訴我們——生活中的偶然與必然、罪惡與正義,其實永遠都在平行前進。而每一個寫作者是否從中真正意識到,如果只是進行某種道德評判維度上的好與壞的書寫,是遠遠不夠的,最終是要完成一次關于人的創作。
于以魔幻現實主義耀眼世界文壇的馬爾克斯而言,《禮拜二午睡時刻》是他一次極具寫實性的創作,也是他自認為最好的短篇之一。他曾在接受P.A.門多薩的訪談中回憶,是有這樣一件真實的事情發生,外公帶著他去看望槍殺入室竊賊的老人,老人膽顫心驚卻又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描述現實經過,與小說情節并無多大差異性,而真正激發他創作的是一個視覺形象多年后在眼前重現——“我在一個荒涼的鎮子上看到一個身穿喪服、手舉黑傘的女人領著一個也穿著喪服的小姑娘走在火辣辣的驕陽下,之后寫了它。”(《番石榴飄香》)而馬爾克斯的真正高明之處,在于他讓一個被習焉不察的貧困生活所磨蝕的“母親”,葆有尊嚴、直面苦難地站到了我們面前,他用溫暖筆調講述了一個人“絕處求生”而該持有的勇氣、體面和尊嚴。
對《禮拜二午睡時刻》的再讀,讓我又想起托賓筆下的“母與子”。這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短經典”系列第二輯中的首推之作,譯者柏櫟還曾譯過托賓的長篇代表作《大師》《諾拉·韋伯斯特》。被譽為英語文學語言大師的托賓是愛爾蘭最具國際聲望的作家,不僅是布克獎常客,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說到愛爾蘭,我們不難聯想到喬伊斯、貝克特,還有以短篇《南極》征服不少讀者的新銳女作家克萊爾·吉根,一個小小的國度,擁有這幾位光芒閃耀的名字,就不能不讓人折服。愛爾蘭冰天雪地的地域環境,本身就是對文化的一種約束,但這片土地讓不同時代的作家世襲了獨屬于她的“冰冷”。即使是在書名頗具暖意的《母與子》中,托賓也一直是帶領著那些置身不同社會角色中的母親與兒子們,猛撞四面冰凌,突破重圍。
《母與子》中有九對形形色色的母子,多數母親是沒有名字的,母子之間也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尖銳矛盾與復雜問題。天寒地凍的愛爾蘭,是這些母子關系所放置的背景環境,寒愴的天氣是否決定了他們之間關系的微妙脆弱和陰郁森冷,像踩在一根鋼絲上,稍不留神,腳下踏空,墜落深淵。小說中喋喋不休的講述,耐人尋味的情感,浮沉游蕩,玄機暗藏。
拋棄兒子的歌星母親,在酒吧演唱時巧遇分離多年的兒子卻未相認;母親接患有抑郁癥的兒子回家,空洞的旅途上觸景生情唯有傷心的記憶陪伴;離家出走的母親不幸葬身于一米多厚的冰雪之下,尋找母親的兒子,踩著母親的冰寒之尸來來去去,陰陽相隔的現實,終把家庭過往中的誤解和隔閡瓦解封存……《母與子》其實是無法以幾句話來概括的,后面我會選擇兩個作品重點談論。托賓是寫親情的高手,這已是公認之辭,在他的《布魯克林》《大師》等作品中已有實證。他筆下的母子關系,或是各色男女,總是在生活的泥淖中如困獸般掙斗,世俗的層層枷鎖,情感的凍結不流,心理的陰影重壓,讓人別無選擇。如果僅是這樣,托賓的厲害就無法顯影,他擅長在某個轉折性的瞬間和時刻,讓筆下人物憑借絕望時的一點信心,甚或熱望中的一股寒流,爆發出巨大力量,把許多僵化的冰層擊成碎片。于是,這些故事,這些與我們遙遠相隔的“母與子”,這些身陷日常險境身心顛沛的人們卻給我們帶來了震撼和沖擊,帶來了難忘和憂傷。
先說小說集的開篇之作《借口》,我始終認為這個短篇是纏繞著《禮拜二午睡時刻》身影的作品。在那里也有一個偷盜的兒子,一對互相慰藉的母子。不過,這位兒子成了敘述的主角,他是位臭名昭著的小偷(盜竊團伙的頭目,與黑社會有染)。這個看似“平淡無奇”的男人,做事十分謹慎兇狠,當地鄰居懼其惡名,遠而避之。母親的形象是在兒子的腦海中浮現時出場的,她喜歡去酒吧,金發蓬亂,穿著拖鞋,無精打采,身上佩戴著假項鏈、假手鐲、假耳環,這些贗品撞碰著“紅艷艷的唇膏、綠油油的睫毛膏,還有藍眼睛”,人們恐懼“她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都躲得遠遠的。”于是,這位母親經常是一個人走在去酒吧的路上,“空無一人,一輛車也沒有,世界為她最深沉的快樂制造了空曠。”
沒有朋友的母親,在酒館、大街、家里,都是孤獨的,她的友善和醉酒撒潑,都不會在人群中激起波浪,人人躲避她,原因就是“皆知她兒子是誰” “只要她稍稍受辱,他就會大加報復”。與《禮拜二午睡時刻》相比的差異十分明了,這里是一個強勢的偷盜兒子,卻同樣是一位孤獨的承載兒子之過的母親。
母親一度郁郁寡歡,癥結在于與兒子缺少正面的親密交流,與這個世界缺乏有效的溫暖溝通,直接導致她曾在喝酒之時“炫耀式”地泄露了兒子藏匿名畫的秘密。而在名畫的幕后交易之中,兒子被錯綜的關系糾纏如縛繭中,作品借此回憶了他成長經歷中的種種不堪和內心掙扎。當與他勾結的警察把母親泄密的原聲錄制播放出來,卻是幫他堅定了金盆洗手的信心。母子情感的決堤在兒子毀畫的過程中進入讀者視野,那是一次審判法庭上母親突然撞入的情景。她頭發亂糟糟,大衣敞開,沖法官大嚷。這位可能宿醉趕來的母親說了些什么呢?“他是最好的兒子,最好的孩子,啊,不要帶他走,不要帶他離開我,不要帶他離開我。”她先是哭鬧,雙手亂揮,拼命掙脫阻攔,變得更加瘋狂,“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法官大人”。這與馬爾克斯筆下的母親,有著相同的心聲——兒子都是非常好的人,即使兒子是做了錯事,需要受到法律或人心的懲罰。母親最后竭力靠近想去碰觸真實的兒子,但他躲開了。兒子冷眼看著“她一直大喊大叫” “她敲打車窗”,但他不去看她,他不想見到她。入獄之后,母親去看兒子,“想握著他的手,但他會把手挪開。”是兒子對母親有恨嗎?其實更應該理解為是兒子內心深處與母親有一種愧對,回避的本意是讓母親少一些冰冷的哀傷。
《借口》中有一段母子之間的對話,看似閑聊的對話,圍繞著送錢、沏茶、抿茶、弟弟比利、戒酒。兒子對母親提出一個不要跟別人談論自己的請求,“你會讓我們都有麻煩的”,母親也意識到“我自己也討厭閑聊。廢話太多了。”末了有一句話深抵我心,“你用你的方式把我照顧得很好。”在這里,我們似乎想到,母親在以寬慰的話自責,偷盜的兒子是為了讓母親生活得好一些,那么他犯的錯,在一個可能是求職無門、經濟蕭條、人人自危的時代處境里,兒子無法選擇更好的方式和出路來養活母親、弟弟和這個家。談話之后,兒子“仿佛已經去母親那里找借口把自己洗刷了”,毅然燒掉了尚未交易的倫勃朗名畫,從那一刻起,他相信自己“會無畏地回到城里,精神抖擻,對自己做下的事發出微笑” “他確定自己是對的。”這里的所謂“對”,是人生可以再次選擇一條新路的心安理得,也可看作是與母親一同擺脫舊日陰影而感到的歡喜和欣慰。
一對離別十九年的母子,同處一個酒吧時,又該如何相認?這是托賓在另一短篇《一首歌》中所帶給讀者的奇特體驗。這是一個更精致短小的作品,我們看到演唱家母親與樂手兒子在狹小的空間里相遇了,兒子聽母親唱歌,他已經二十八歲,十九年前父母離異后就再沒見過她,他的朋友“沒人知道分離的苦,以及其后沉默的那幾年。”在此期間,母親來過信,但被父親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成年后的他從父親嘴里獲知這一消息,“回了一句讓他深深后悔的話,說寧可父親放棄的是他而不是母親。從那之后,他和父親就不怎么說話了。”
被漫長時光分隔的母子能否相認,愛與恨,喜與悲,托賓的筆尖“沙沙”地劃過我們的心頭,我們所習慣的狗血劇情了無蹤跡,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平淡和無奇,結局卻是母子各懷心情,勾起回憶,卻終未相認。仿佛一根能發出美妙音符的弦突然繃斷,四面可以捕捉的情緒突然不見痕跡,徒留耳畔聲音飛動,我的腦子里涌動風暴來臨時掀起波瀾壯闊的眩浪。
這“眩浪”的力量是這樣聚集起來的:走進嘈雜的酒吧里,母親開始歌唱了,朋友們都明了他們的母子關系,而兒子這幾年悄悄在收音機里聽她的歌,看報紙上的采訪和照片,“他從專輯封面上認識她的相貌,當然他也還記得她的樣子。”遺傳了母親音樂天賦的兒子,有不錯的音色,在很多專輯被用作和聲和伴音。他會經常想象,母親是否會買這些唱片,是否會注意到專輯背后的名字,然后看到他的名字。曾經被單親家庭陰影所籠罩的孩子,心中充滿羞澀和緊張,也充滿恥辱和恐懼。但他依然是要長大,依然是要克服那些生活的艱難要背負所有的痛成長。長大了,羞恥和痛苦就會消失嗎?
兒子是突然發現這位母親在直直地看著他的,她的注視太過直接而好奇。“昏暗的燈光下,她并不比《周日快報》上的照片老多少……他不動聲色地回視,不笑也不露出認識的表情。”小說一直是以兒子的視角來面對這場相遇。“母親唱歌時,再次直直地望著他……她唱到著名的最后一段,目光還是沒從諾爾身上移開……”,母親與兒子都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安靜地注視,“她唱著她的愛帶走了北,她的愛帶走了南,她的愛帶走了東,她的愛帶走了西,他發覺大家都看著她。她又低下了頭,最后一句幾乎是用說白,她的愛帶走了上帝。”這些鋪墊已經足夠了,讀者都在等待她們情緒噴發的那一刻,相認,或破鏡重圓、深情回憶,或不歡而散、激烈爭吵,這些元素換成另外的作家,抑或可以洋洋萬言,衍生出無盡的敘述。但兒子只是走到門外,看見遠處駛來的車燈,他顫抖起來,假裝這只是個普通的夜晚,他虛偽地叮囑朋友在車里等候,“一切都會被遺忘的……他坐在車里,在黑暗中等其他人來。”
托賓把戲劇性絞殺在語言的咫尺之間——如此精簡,卻又能對故事的節奏、氛圍有著強大的掌控力。有人說托賓對語言的節制更近于同鄉貝克特而與喬伊斯的繁復保持距離,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寫作課程上,托賓還特地指導學生精讀了貝克特的《終局》,“體會每一行極其簡凈的行文之下的力量。”這力量里有龐大的沉默,沉默創造了意象之外的留白,托賓也是把故事的表層意義埋葬在沉默與孤寂之中,如同《關鍵所在》這個短篇中所寫到的:“房子里空空蕩蕩,父親沉默不語,什么都做不了,沒有墳墓可去,沒有遺體可以觸摸,沒有棺材可抬,周圍的人沒一句安慰的話,只有冰封的大地和可怕的不會融化的日子。”
我從朋友的微信里看到托賓與中國作家閻連科的對話場景,那是一張典型的“大骨架的臉”,這張大臉龐之后的內心卻如此細膩敏感。閻連科還說中國作家缺少托賓文字中的優雅和憂傷。這種細膩憂傷也許源于他十二歲失去父親,也正是這樣的人生成長,他不斷地在為敘事尋找一個音調。這個音調,我可以從《母與子》的字里行間看到,是抽離于愛爾蘭傳統,這傳統有一個強大的聲音,足以喚起讀者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的緬懷,而雪花終將“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看似都是人情冰冷、情感抵觸,小說的底子卻是有情有義、情深意重。這是我所談論的馬爾克斯和托賓短篇小說中的底色和底氣。母愛和母與子是文學一個永恒且龐大的書寫主題,在馬爾克斯和托賓筆下,面對或顯或隱的審判、追問、細究之際,面對世道之恥與內心之恥,母親身上所蘊含的力量,發自內心的爆發力,總能堅忍不拔地完成“面對”,進而讓人震撼與驚醒。又是什么支撐著那些在貧困、孤獨、彷徨中“掙扎”的母親,面對兒子的過失面對自身的歉疚,馬爾克斯和托賓難道只是寫個人的過失和歉疚嗎?那么時代、社會、群體的過失與愧負,又該由誰來承擔它們烙入個體上的羞恥和疼痛。很多時候,我們也許在不自覺地成為那些恥和痛的制造者和背負者。
“被隱藏的總是更加令人著迷,它會使閱讀走向不可接近的狀態,因為后面有著一個神奇的空間。”從余華的論述基點出發,短篇小說的魅力,無論《禮拜二午睡時刻》抑或《母與子》的魅力,就在若隱若現、不可接近、神奇寬廣和捶擊心靈之間綻放出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