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紅樓夢》寫人物命運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判詞。這判詞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一個叫太虛幻境的地方,這太虛幻境像是一個高檔會所,也像一個機密檔案室,當然更像一個舞臺,先是美酒,佳人,“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當然還有警幻仙子和她的妹妹,一番風月暢快之后則是“遍地荊榛,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這一回里,演繹了很多的故事,也演繹了很多人物的命運,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判詞以及副冊晴雯、香菱的判詞也在其中。有趣的是,這些判詞和畫面大多曖昧和朦朧,比如關于王熙鳳的“一從二令三人木”,就有歧義,至今紅學界未能達成共識。比如寫妙玉的“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泥淖何意也眾說紛紜,至于“玉帶林中掛,金簪雪中埋”更是懸案。而關于晴雯的判詞明白如話,連畫面也是簡單至極:“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云濁霧而已”,這“烏云濁霧”就是“毀謗”。不像王熙鳳畫中的冰山不好理解,也不像秦可卿畫中的懸梁與后來小說寫的因病而死相矛盾。
《紅樓夢》的人物有兩種類型,一種就是非常現實主義的完整版,人物的出身、家世、性格、命運交代得非常清楚,可以說毛發畢現,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鐘、賈瑞,夏金桂都不留疑點。還有一種就是意象型的,人物身世、命運云遮霧罩,但性格鮮明,令人難忘,比如妙玉,來去無跡可尋;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很明白的史湘云也有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晴雯屬于第一種類型,她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連手上的長指甲幾寸也不含糊。由于晴雯的性格鮮明,描寫她的筆墨又具體清晰,因而對晴雯的評論和研究一直不斷,其文章數量不少于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這些主要人物,而且好評如潮,幾乎把晴雯塑造成女神。一般來說小說在塑造人物,但有些作品的評論和研究也在塑造人物,《紅樓夢》自然是塑造人物的經典,但后人對《紅樓夢》的解讀也在強化小說人物的塑造,比如秦可卿的形象就是近年來人們的研究讓這個人物變得清晰和豐滿起來,至少從原先的二三線人物成為了一線人物。晴雯作為一個丫鬟,在最早的紅學研究中并不是一線人物,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后慢慢“紅”起來,成為一線人物,廣受褒贊,而且在持續升溫,但褒贊的升溫的過程中不免有失客觀,女神化的晴雯其實與小說本身已經有了距離。
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在不同的閱讀時代會被低估或高估,自然有其原因。而小說中的人物被高估倒是有趣的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甚至是政治現象。晴雯如何被高估,也有著重要意義。
一、政治化的拔高
晴雯的形象在最初的研究中,并沒有后來的贊譽多,俞平伯在把她和襲人進行比較時,這樣說:“本書(指《紅樓夢》)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于第七十六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紅樓夢》里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活在人心里,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同時俞平伯還說,“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并不曾隱瞞她有什么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厲害。第五十回寫她用“一丈青”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里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于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一轉,‘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里是忠厚的。”
應該說,俞平伯的評價是貼著人物本身,也是客觀而準確的。晴雯后來的升高,與一九五四年毛澤東對李希凡、藍翎“兩個小人物”批示引起的紅學熱潮有關。李希凡、藍翎嘗試用現實主義(當然主要是蘇俄的現實主義)解讀《紅樓夢》,自然不是首創,早在一九三二年茅盾應開明書店之邀編輯節本《紅樓夢》,在引言里就用現實主義的理論(他寫作《子夜》的理念)來評價《紅樓夢》,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而李希凡、藍翎的研究引起轟動,在于毛澤東的介入,因而讓《紅樓夢》變成了事件。
毛澤東一生鐘愛《紅樓夢》,多次提及《紅樓夢》,還在《紅樓夢》書上加批注,萬卷出版公司還出版過《毛澤東讀紅樓夢》一書。毛澤東作為一個政治家,他對《紅樓夢》的解讀自然也是政治家的思維,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區第一書記會議上講:“《紅樓夢》不僅要當作小說看,而且要當作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致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他的書中寫了幾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統治階級,約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壓迫的。犧牲的、死的很多,如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釧、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個丫環。秦可卿實際是自殺的,書上看不出來。賈寶玉對這些人都是同情的。你們看過《金瓶梅》沒有?這部書寫了宋朝的真正社會歷史,暴露了封建統治,揭露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寫得很細致。《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紅樓夢》《聊齋志異》是尊重女性的。”
毛澤東的評點為《紅樓夢》》定了調子,他的階級斗爭學說演繹《紅樓夢》,讓《紅樓夢》成為一本階級斗爭的歷史小說,就像魯迅說的:“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一生以階級斗爭學說為綱在《紅樓夢》里讀到階級斗爭也是很正常的。這可讓當時的紅學界有些手忙腳亂,因為偉大領袖的指示,必須落實到《紅樓夢》研究當中,毛澤東說的“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釧、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個丫環”這些人,是“犧牲”或“死的”,能夠樹立為犧牲的或烈士的,恐怕只有晴雯了。二尤是淫奔女出身,自然不合適作為受迫害的典型人物,秦可卿有亂倫嫌疑,鴛鴦自殺多半是對老祖宗賈母的愚忠,很難說成是反抗,金釧的跳井算不上對統治者真正的反抗,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恐懼于失寵王夫人和輿論的譴責,何況紅學界金釧還是晴雯的影子的說法。至于司棋,今天的概念應該視作“女漢子”,她的愛情雖然勇敢,但后來的一頭撞墻而死,是后四十回的補筆。一般的紅學家是很少拿后四十回作為研究的依據的。
這樣的情境下,成為“烈士”,可以享受“犧牲”待遇的也只有晴雯了。一是晴雯作為藝術形象本身在《紅樓夢》里就是出光出彩的人物,二是賈寶玉對他的情意綿長,還寫出《芙蓉女兒誄》這樣類似泣血的文字來。最重要的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雖然形象也生動,也是受迫害受侮辱的,但是她們不是真正的奴隸,不是完全的被統治者。而晴雯作為一個孤兒,生母生父的姓名不知,是一個徹底的無產者。十歲時,被賴大家的花銀子買了她作為奴才,賴大本來就是賈府家的奴才,這晴雯自然成了奴才中的奴才。
在一個講究出身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大仇深自然是一個獲取較高評價的政治資本。而她的天真、任性、自由、無所畏懼更是成為無產階級最應有的美德,在一個以富貴為恥辱、以金錢為糞土的革命價值觀盛行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出身、美容顏、潑性格成為《紅樓夢》里無產者的一個人格化身。在我們讀到的大量關于晴雯的論文里,基本都在苦、美、辣這三點上做文章。苦,是她的被剝削、被壓迫的身份;美,是顏值高,是“多情公子”的審美存在;而辣,則是她反抗、抗爭、不屈的性格。雖然財富不是罪過,但在很多的文學作品里,金錢似乎帶有天生的罪惡,而貧窮自身也帶有某種善良和道德的天然優勢,直到前些年出現的“底層寫作”的倡導者,也是貧窮道德優勢論者。所以在晴雯被高估的原因,其中有一條就是出身的優勢,是奴才中的奴才,而貧窮帶來的道德的優勢讓我們研究者在評價時失去了公允和客觀。乃至于有人將晴雯稱作“中國文學史上最美麗、最動人的女性形象”,“因為你沒有金閨小姐的高雅和嬌貴,你才是真正‘平民家的丫頭”(蔣和森《紅樓夢人物贊》)。
蔣和森先生的觀點顯然受到了當時時代政治氛圍的影響,因為是“平民家的丫頭”,才是最美麗、最動人的女性形象。很多人對晴雯的肯定出自她的貧賤的出身,其實曹雪芹倒沒有這種“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超前意識,他對晴雯的態度與對其他王孫公侯的態度保持同一個水準,不因為貧窮或富貴就高看一眼。所謂“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是嘆息,也是惋惜,也是婉轉的批評,是“哀其不幸,嘆其怒爭”。魯迅對筆下的人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曹雪芹的“心比天高”則是感嘆晴雯的怒爭。有些人把晴雯的悲劇歸結于被壓迫者的命運,其實,“身為下賤”是她的“底層”身份,但不是悲劇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心比天高”,她被“多情公子”的多情迷惑了,迷失了本性。如果身為下賤是晴雯悲劇命運的原因,那么林黛玉呢?都說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在性格諸多方面,晴雯確實是有著林黛玉的任性和率真,但出身豪華的林黛玉最后也和晴雯一樣的悲慘病死,就不能簡單歸結于出身的問題,因為林黛玉的出身是十二釵之首,是賈母的外孫女,可謂寵愛有加,而林如海也是官宦世家,她的母親則是四大家族史家的后代,但林黛玉的悲劇不是出身下賤的問題,也不是出身的豪華問題,而是性格,同樣的“心比天高”,最后也同樣的“多情公子空牽念”。
研究者對晴雯簡單的階級分析,其實違背了曹雪芹的本意。很多研究者認為晴雯沒有奴性,是有反抗精神的被壓迫者。其實,晴雯的可愛之處,在于她的率真和熱情,當然還有勇敢、潑辣,但是晴雯沒有奴性的原因,在于她認為自己不是奴才,她那些閃閃發光的言論很多是沖著襲人去的,比如,她當面斥責襲人的話,“誰又比誰高貴些?”其實是為了和襲人爭的怡紅院第一紅人的位置。晴雯的自信來自于那個在王夫人等人看來不靠譜的賈寶玉的對她的平等,所以晴雯忘記了奴才的身份。所以才有“撕扇子千金買一笑”這樣富家公子和富家小姐的奢華場面,而晴雯恰恰不是一個富家小姐,她過了富家小姐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的癮,但在等級分明的賈府里這樣的癮過完之后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個搞錯了自己位置的人,自然就會做出與他身份不符的事情,晴雯在小說里是被欺負和侮辱的對象,但是她在欺負比她更小輩分的丫鬟時,奴才欺負小奴才,其心狠手辣一點不比迫害她的王夫人差,直追鳳辣子王熙鳳,小說里這段描寫觸目驚心:
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得亂哭亂喊。
墜兒偷竊平兒的蝦須鐲當然是該懲罰,但是墜兒年幼,十歲出頭,自然該譴責,晴雯這種過激的有違自身身份的做法,稱得上惡劣甚至邪惡,一丈青是一種毒蛇的名字,這簪子作為晴雯攻擊墜兒的利器,其狠毒不言自喻。后來晴雯還趕走了墜兒,和后來王夫人趕走晴雯的做法如出一轍。如果說晴雯后來被逐出大觀園是她欺負墜兒的一種惡報,似乎有失厚道,但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于對他心儀且又十分憐愛的人物,在寫出潑辣性格的同時,又寫出乖戾的另一面。如果讀了這一節文字,我們還會認為晴雯是“最美麗、最動人的女性”嗎?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