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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圖書館

2016-05-14 18:41:52孟大鳴
湖南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圖書館

孟大鳴

左手一本書,右手還有一本,再看前后左右都是書,仿佛這里的書有繁殖能力,眨眼就占領了他的周邊空間,連手腳也伸展不開了。他拼命從擠滿書的房子里逃出來,確定那些書沒跟在后面,才回頭看了一眼,想知道那是誰的房子。五保戶陶三阿婆家?他想再回頭確認,剛把脖子朝后扭,突然就醒了。什么叫醍醐灌頂?陶中華明白了,剛醒的那一刻,腦袋的智慧之門一下就洞開了。他像一根壓到了極限的彈簧,突然失去壓力彈跳起來,還刮起一股風似的把被子掀到了床下,老婆的美夢也被他攪黃了。老婆擦了擦被眼屎粘住了的眼皮說,神經啊!

圖書館,圖書館,想破腦殼的圖書館有了。

五年前,陶樟木教授和兒子陶淘遭遇車禍,陶淘當場身亡,陶教授腦部和胸部受傷,還顱內出血。他當時隨鎮長在外地學習新農村建設經驗,接到王東風教授的電話趕回時車禍剛好發生了一個星期,也是陶教授第三次蘇醒。中華同學出差半途趕回來和我們簽合同,王東風的話剛說完,陶中華見他的眼皮一連動了三次,最后才張開一條小縫看了他一眼,又閉上了。樟書包,你安心養病,保證給你建一個環境優美、設施齊全的鄉村圖書館。一聲樟書包,讓紙一樣漂白了的臉露出一絲笑意。瞬息的悲傷從陶中華的心中劃過去,他接過合同并在病床上鋪開來,王東風在甲方位置簽了名,他擰開筆蓋準備簽字時,陶教授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直到他簽完字把筆蓋套上,陶教授的眼睛沒眨一下。圖書館交給中華搞,這事就算落到實處了。陶中華接過王東風的話說,樟書包你安心養傷,圖書館建好后,我接你們去落花溪剪彩。他剛把合同對折后放進包里,陶教授的喉結就上下起伏,護士的手指剛摸到手腕上,連忙喊,叫醫生,叫醫師。這一慌亂的叫聲,醫生護士來了七八個,家屬親友被請出了重癥病房。

王東風三歲隨父母下放落花溪,到恢復高考后讀大學,她在落花溪生活了十七年。王東風的父母右派平反后也離開了落花溪。他們三人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他和王東風同桌了一年,王東風新買一套《金光大道》,只看了幾頁,就被他偷出來給了樟書包,樟書包看完后,他又偷偷地放進王東風的課桌里。樟書包就成了落花溪第一個每天捧著書不做事的懶人。不知幫他偷了多少次,樟書包突然不找他了,但樟書包天天還是抱著一本書,他覺得奇怪,樟書包的書難道是變魔術變來的?后來,才發現樟書包撇開他和王東風好上了,王東風每天在落花溪橋上等他。

王東風在電話里說,老同學呀,第一批兩千冊圖書,放了寒假就送回來,明年退休后回落花溪就不走了,余生做個圖書管理員,為家鄉盡點微薄之力。回家鄉做圖書管理員的話,喻中華不記得聽了多少次,剛聽時以為只是說說,現在才明白她一直當真,他好似站在菜地里威嚇家禽、飛鳥的稻草人,一個姿勢,一聲不吭。喂,喂,怎么沒聲音?這時他才像機器人一樣說,好……歡……迎。

打開陶三阿婆的房門,揚起一股灰塵,嗆得他一連后退兩步。地面高低不平,高處如峰,低處如盆,沒一塊地方能放穩一張板凳。桌椅上、灶臺上灰塵累積了一厘米。他默算了一下,二十四五個平方,花三五千塊錢平地刷墻,包括圖書館的招牌在內應該足夠了。他站在房前地坪上,轉身朝南,一里路外的水泥廠那個大煙窗正吐著灰黑色煙霧,按環保局要求,這種狀況要停工整治,他們只好在環保檢查時停下來,檢查走后又開工。改變這種游擊式生產,要等二期工程,其實兩年前就想開工,只是資金缺口村財政一時補不上。他再向北瞭望,眼前一片灌木林,現在都燒液化氣,山上柴草有四年沒砍,長得比成人還高。這地方做圖書館真不錯,以前怎么沒想到呢?他又轉到房子后面,平緩的山坡,灌木雜草擠得密不透風,后墻上有一道手指寬的裂縫,再看墻壁有點往房子里傾斜。剛才他在房子里沒有發現這個情況,后墻受力不大,估計三五年內不會出問題。

從接到王東風送兩千冊圖書回來的電話,到昨晚的那個夢,有二十三天,這些天他幾乎什么都沒干,只想圖書館的事,把腦殼想破了,老天爺到底還是給了他一個好辦法。

王東風說臘月初九送書回,他倒著手指算時間,還有六天,來得及,只是還沒和樟書包商量。五年前,辦完樟書包的喪事,王東風把一百萬建樟木圖書館的資金打到村里的賬上,當時籌建水泥廠還有八十萬資金缺口,采石場的擴建也需要三十萬。借用建樟木圖書館的資金補那兩個缺口,也和樟書包商量了。他們商量的方式是打卦,他相信卦是和陰界聯系最靈驗的交流工具。今天臘月初三是戊戌日,不能燒香打卦,凡是戊日即算遇到天大的事情,道家都不燒香打卦。六十甲子的順序輪回,兩個月便輪到六個到帶“戊”的日子。父親掐指一算就知道那天是戊日,他沒養成掐指的習慣,翻皇歷也方便。

只能明天和樟書包商量了。

五年前,第一次和樟書包商量挪用圖書館的資金時,他站在香案旁,雙手握著圣杯,手臂顫抖,胸口里好像裝了一臺發動機在嘭嘭嘭跳,他怕樟書包不同意將資金暫時借給水泥廠和采石場,如果不同意,他不敢強來。在陽界的落花溪他說一不二,沒人敢反對,這些年家家建了新房,以前窮得沒有褲子穿的困難戶最少也有十萬以上的銀行存款,如是大家都像敬菩薩一樣地敬畏他。落花溪人心目中最大的是菩薩,任何菩薩都可以左右干預人類生活,所以他們見菩薩就拜,他們的世界是陽、陰兩界組成,鬼和神都在陰界。落花溪罵人最惡毒的不是拿娘說事,是要遭菩薩報應,六年前陶姓和喻姓打架兩重傷一輕傷,起因就是一句遭菩薩報應。陶中華最怕的也是菩薩報應,樟書包不同意就不能霸蠻。

他握圣杯的手掌心都濕得快出水珠了,一對圣杯還不敢往下丟,這是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圣杯以來,對卦的結果最擔心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圣杯在手掌中不敢往下丟。他認識一個跑江湖做道場的師傅,練了一手做卦的邪術,想打什么就能打出什么卦,陰卦卦尖對卦尖,還是一根標準的直線,這種卦出現頻率不到百分之十,那師傅說打艮卦就能百分之百的打出來,從不失手。父親給他傳授道術時,也說過這種邪術,并一再叮囑他,切不可學,這是道術里的下九流,遭人鄙視。道法自然,只有自然形成才能表現陰界的真實意圖。這時,他倒希望自己有一手邪術,這念頭像劃一根火柴,不到一分鐘就燃盡。道家講凈,打卦場地要沒有穢物,打卦師傅心中的雜念也是穢物,要一切還原于自然。

后來,他閉著眼睛,突然樟書包就站在面前,他連想也沒想,雙腳就跪了下來,口中說,樟書包,你一定要幫我,幫我也是幫落花溪的鄉親們,等兩個項目賺了錢后,蓋一棟大樓做圖書館,高出協議上的標準。樟書包,如果你同意就打三個圣卦。果然連打三個圣卦。圣卦表示事物是穩定的,沒有異議,樟書包同意挪用圖書館的資金。

臘月初四早晨,陶中華張開眼睛想到的第一件大事是給樟書包打卦。他起床先小便,再拉上褲子和掏出一香根煙幾乎是同一時間。年輕時去喪家做道場,嘴里絕對不許叼著煙火,所以他白天晚上沒有非抽不可的習慣,唯有早晨起床后的這一根,和他生命連到一起了似的。

他把抽剩的煙頭丟進茅廁,倒杯水拿起牙刷,往口里左一下右一下,牙就刷完,杯里還有一半水,刷牙洗臉一分鐘完事,最后用凈水洗手,足有三分鐘。院子里有一口搖井,日常用水由電泵抽到四樓屋頂上的水箱,管道送往各層房間。他燒香打卦前凈手從不用水箱存放過的水,而是從搖井里搖半桶清水,把十個指甲縫里全部清洗,不留一點黑跡。他不用肥皂凈手,肥皂里有動物油脂,凡是帶血的都是污穢之物,要遠離菩薩。凈室里菩薩的供桌上,供的都是新鮮蘋果類水果。

凈室是父親在世時布置的,三樓的一間正房,十五平方米。父親三年前歸天,八十八歲高齡。父親壯年時是獅子橋鎮有名的師公,道場做到了臨縣湘鄉,就連韶山、湘潭的喪家也點名請他,年老后盡管有十五年未出門做道場,死前血盆經、往生經等經文還能倒背如流水。

他是家族第五代師公。三十歲前跟父親學做道場,三十歲后去廣東打工,不到四十歲自己做生意,十多年賺了五百多萬,后來認識了鎮黨委書記,現在的縣委任副書記,任書記說,五十多歲的人要那么多錢干么?回去當村書記兼村長帶鄉親們致富,他們會把你當菩薩。祖傳師公到他這一代就斷了,兒子在上海的外資公司上班,年薪百萬,戶口也遷去了。一樓和四樓都空著,除了灰塵就是不流動的空氣。

他打開保險柜,從一個黃色絨布包里,拿出一副九公分長的桃梳木圣杯,玻璃一樣的桃梳木上透出一副簡單的山水畫紋路。這副圣杯是曾祖父傳的,父親過八十歲生日前說,生日過不過沒問題,但必須給我買個保險柜,現在圣杯一年難用兩次,搞不好就弄丟了,用保險柜收著才放心。文化大革命破四舊他幫父親上交過圣杯,父親當時說全部交了,后來允許師公子做道場,才把這付祖傳的拿出來。

那年,他第一次離開獅子橋去廣東打工,父親送他一付親自開光的圣杯,他把它當成鑰匙一樣的隨身物。后來,生意做得想風來風,求雨得雨,得益于借圣杯向菩薩求吉兇,及早避開兇險。他知道兒子不相信,見他燒香打卦就笑,還說那是你的信仰,理解。

左手握香,用右手拿著打火機點燃后,再扶著左手掌雙手插向香壇。

這一刻,他心中張開了一張勝券在握的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做慶功的準備。每次第一卦都是打給師祖和歷代師傅,請他們來替自己助陣。他對師祖和師傅們說,徒弟要和樟書包商量用陶三阿婆的房子做圖書館,請師傅們助我。第一卦打得順暢,說明他們已經來助陣了。

卦往地上一扔,他差點成了一個傻子,癡呆地看著兩片圣杯,至少有五分鐘時間,凈室里仿佛連空氣都結了冰,一切都凝固了。怎么會出離卦?兩片圣杯呈陽卦形狀,卦尖對卦尖。他心律的跳動一下就升到跳迪斯科的節奏,手心也濕了,出汗的前兆。第二個卦扎扎實實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坎卦,兩片圣杯呈陰卦形狀,也是卦尖對卦尖。離屬火,坎屬水,樟書包不同意用陶三阿婆的房子做臨時圖書館?他只好硬著頭皮把最后一卦打完。圣卦。從卦象分析,樟書包有意見或者是不放心。他回想打卦前再次承諾修一個和城里一樣的大圖書館,也說了臨時平地刷墻的計劃,還有什么沒講到?他梳理剛才的言語,發現后墻開裂沒說。

三根香快燃到桿子,他又插了三根。他的平地刷墻計劃里,確實沒考慮后墻。他說,當著菩薩的面,師祖和歷代師傅給我作證,后墻開裂的那一段拆了重建,保證王東風送回來的兩千冊圖書安安全全放在陶三阿婆的房子里。

這次順利地打了三個圣卦。

王東風坐在副駕駛上瞇了一個覺,醒來時,發現汽車出了高速公路,再看車載GPS時,上面顯示的數字是還有二十公里,她又看了一眼表,十點還差五分鐘,就算一小時四十公里,十點半左右也能到落花溪。大劉跟上來了嗎?司機說,在后面。王東風的眼光轉向右面的反光鏡,東風牌貨車在反光鏡里。

她打開車窗玻璃,一股刺骨的風吹進來,打了一個冷顫,又迅速把車窗關上。

回落花溪建一座圖書館,是她和樟木十年前共同描繪的理想。退休后回落花溪,以樟木圖書館做平臺替鄉親們辦點實事,可惜,樟木不能和她一道分享夢想實現后的喜悅。她想好了,到落花溪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圖書館附近選一塊風水寶地,把樟木和陶淘的骨灰遷來落花溪,讓樟木的在天之靈獲得慰藉,如果哪一天她也去了天國,也葬在那塊風水寶地上,他們便生生死死一道陪伴著圖書館。

車窗外飛舞的黃塵,似一條黃色的大蟒蛇,張開黃色大口,欲把汽車吞進肚子里。無數次回故鄉,翠綠的山頭,碧藍的天空,清澈的河水,都一齊跑到她的身邊來迎接,而且是夾道相迎,從獅子橋鎮一直迎到落花溪。今天來迎接她的卻是一個個裸胸露背的山頭,有的像切蛋糕似的切去一半,還有的把圓圓的頭也切掉了。那些翠綠的山頭,碧藍的天空,清澈的河水,都躲到哪里去了呢?

一塊比兩張乒乓球臺還大的廣告牌,上面不是廣告,是一條標語,大機遇、大開發、大發展。這九個大字像一根針扎在她的胸脯上,整個胸腔都在戰栗。廣告牌后面是圍墻,她的視線被圍墻阻擋,不知那片土地有多大,也不知里面在干什么,抬起頭視線越過圍墻,只看到三臺黃色的起動機吊臂懸在空中,灰蒙的天空相隔吊臂仿佛只有三五十米。

滿天黃沙,打破了她內心的寧靜,令她心里發燥,也像覆了一層黃沙似的。她想問司機,下高速時是不是走岔了道。車載GPS卻明確顯示沒有錯,她便把要問的話收了回去。當她想到這是鎮上,是省級開發區,不是落花溪,飄浮在她心中的黃沙才開始散去,心跳也降到了正常值。她看新聞早知道獅子橋鎮是溫泉作資源的省級重點開發區,獅子橋鎮的溫泉有攝氏一百度,全國獨此一家,前幾年還聽說,要把溫泉引到縣城的大賓館里去。她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身后的學生說,看來我對獅子橋鎮的大機遇、大開發、大發展的想象力還不夠。

上次回落花溪是二十年前,給樟木父親做喪事,老人離世后落花溪就沒了親人,他們聯結故鄉的最后一根線斷了,但心中對故鄉的那份情愫卻從未斷過,年少時的不快,只要沾上故鄉,意義都會重寫。樟木聽到陶中華叫樟書包,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當時心中一喜,以為出現了好的轉機,后來才知道這是童年和故鄉的力量。樟書包的諢名,本質上是一種嘲諷,假期中回到生產隊做農活,插秧時他一個人落在后面,挑草皮積肥,和他年歲一樣的男孩挑滿滿一擔,他只能挑半擔,田間休息,別人打打鬧鬧,他便坐到大家的視線外看書,生產隊記工分,他比同齡人少兩分,樟書包的名字就成了家長教育崽女的反面典型。成年人里,唯一不叫樟書包的是她父親。她還聽父親說,樟木這孩子生錯了時間和地方,可惜了。她開始注意樟木是生產隊種花生,雖然在同一個學校讀書又住一個生產隊,記憶中他們從沒叫過對方名字,仿佛不認識似的。休息時,樟木小聲說,跟我來,她沒多想跟著他到了一個僻靜地方,他說,沒拌農藥,她說,毒死你。每年種花生,隊長都要說,毒死隊里不負責,還要追究破壞生產罪。樟木說,騙人的,只拌了一點草灰。見她不信,就把隊長自己偷吃的事說了。這時,她發現樟書包不呆也不迂。

端午前后,落花溪兩旁的山坡上全是長著一個小碟子似的黃花,花蕊像一只睡著了的小蜜蜂,遇上晴朗的陽光,天空都被映成黃色,四十年過去,黃色的景觀如一幅燒在瓷器上的畫,任由時間的風雨沖刷都不褪色。前年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她在一個因油菜花出名的村莊賞花,晚上在村莊的賓館里做的夢卻不是油菜花,而是落花溪金黃的花生花。老輩人叫花生為落花生,落花溪的人現在還這樣叫。聽老輩人說,落花溪是沙質土壤,落花生在溪邊落戶了幾百年,落花溪的名稱也由此而來。落花溪的花生,初看貌似比其他地方的花生小一半,果仁卻有小拇指大,每顆兩粒果仁,紅皮,肉白油質濃烈。炒后果仁的香味從唇齒間飄進記憶深處,幾十年不散,一見落花溪的花生,就生出一股唾液,喉嚨里仿佛伸出了一個勾子,恨不得全部勾進去。陶中華每年開貨車給在縣、市、省里的鄉友送花生,她也有一份。她曾問陶中華,這樣好的花生,市場上怎么沒有買?陶中華說,種花生來錢慢,村里種花生也只供自己吃,余一部分給外地的鄉友們嘗嘗鮮。她想,回到落花溪,一定找陶中華要一塊土,種些花生,在生產隊出工時,種花生的一些程序她還記得,花生是地面開花,地下結果,開完花后,花朵成了一根一根的針扎入地下,這時,要給花生培土護針。想起樟木告訴她,花生種里沒拌農藥的神態,此刻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感受到臉上的線條在愉快地組合。她知道,中華是他最好的伙伴,中華幫他偷書,她其實知道,開始她以為是中華自己看,后來才發現是幫樟木偷,花生沒拌農藥的秘密告訴了她,卻沒告訴中華。

王東風仍記得站在落花溪橋上等樟木的情景。溪水中的小魚梭子一樣,一群群朝上穿梭而去,她的眼皮一眨,又一群群箭一樣往下游來。她沒看明白朝下游來的是不是就是往上去的那一群。再見到一群頭朝上游的,她用力撐著眼皮不讓眨下去,魚到哪,她的眼光也跟到哪。上眼皮卻不聽指揮,控制不住地往下眨,她還沒意識到上眼皮往下眨時,眼光跟蹤的那群頭朝上游的小魚不見了,她眼皮下卻變成了一群頭朝下游的小魚。

她家住在上陶家灣。上陶家灣右面有一座海拔五百多米的石頭山。聽說,五十多年前,有地質隊的人來探測過,說這些石頭都是石灰石。石頭縫里長出的樹木柴草最高不到二米。半山腰上有座石灰窯,一年只在春季插完田后,燒兩窯給生產隊踩田除草。石頭山下孤零零的二間房子住著陶三嬸子,她喜歡三嬸子的酸菜,冬天是酸蘿卜,夏天是酸黃瓜,有人笑她是駝肚婆,喜歡吃酸的,落花溪叫懷孕的女人駝肚婆,后來,她不敢去找三嬸子要酸菜吃,想吃了,就讓樟木去,樟木家住楠竹沖,從三嬸子的房子后面翻過石頭山就是楠竹沖。上學時,她常以在橋上看魚的名義等樟木,兩人會面后相互并不打招呼,如果樟木從三嬸子那里要來了酸菜,便默默地交到她的手心里,然后讓她走在前面,拉開三四米的距離。

除了她和樟木的初戀,還有兩件事幾乎和她的生命融為了一體,到了迷戀的程度,她知道時間長了會變異為病態,但她沒能力去克服。落花溪的寧靜,那是浸潤在草木的漿液和泥土芳香里的寧靜,其實落花溪也有喧鬧的時候,那是清晨,雄雞們的大合唱。一聲,又一聲;一個屋場,又一個屋場,相互接應,此起彼落。一種溫暖的喧鬧。還有深夜狗的吠叫,叫聲雖帶來撕破夜空的感覺,內心里卻是寧靜的,并有一種安全感。那樣的夜晚,那樣的清晨,最宜讀書,想象的翅膀最易被一個個漢字帶著遨游精神宇宙。

落花溪橋旁是下陶家灣。順著溪水從上陶家灣到下陶家灣,沿途聽交響樂似的,“當,叮咚”;“當,叮咚”。初次走落花溪的人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的,一道清亮的小水流,看似是靜靜流動,卻像鋼琴師的手指落在琴鍵上,突然那小水流不見了,眼前只有一條黑咕隆咚的小縫隙,小水流卻在那縫隙里發出“哐哐”的聲響,那響聲好似從天際而來,圓潤而悠長地在山谷間回響。她天天伴著水聲上學放學,就像看見太陽早晨從東邊升起,傍晚從西邊落下去,那時,沒感覺到獨特和稀罕,五十多歲后,只要閉上眼睛,落花溪的水聲卻似天籟之音響在耳邊。她每晚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讓靈魂去落花溪聽聽溪水聲,才能安穩地入睡。

獅子橋鎮文化站站長雙手端著攝像機,剛把鏡頭瞄著樟木圖書館的鍍金招牌時,就把貼在取景框上的眼睛移開了,還關閉攝像機說,把圖書館前面的兩棵死樹挖掉,全縣第一個村級圖書館,全縣的大新聞,縣電視臺領導交代今晚一定要播,這兩棵死樹擋在前面太煞風景。村會計陶算盤說,挖了要填空,還要整修地面,來不及了,王教授的車已經下了高速。陶中華對村婦女主任秀妹子說,去,把環保局來用過的塑料樹枝綁到死樹上。

五保戶陶三阿婆死后留下一間廚房,一間臥室,是全村最后一棟土磚房子。陶三阿婆的房子單家獨戶,在上陶家灣的石頭山下,水泥廠的南面,離水泥廠的圓柱形高塔也就六百來米。陶三阿婆死了三年,房子里還是她在世時的原狀,只是多了一層二毫米厚的灰,那是從水泥廠的煙筒里吹進來的。陶三婆剛死時,有人說,那房子又矮又黑,到處是灰,留著也沒用,還影響落花溪的形象,干脆拆掉算了。他說拆什么,放著吧以后再說,沒想到,還成了圖書館,暫時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他沒進過圖書館,不知道圖書館里面是什么樣,憑想象他知道應該有看不完的書,王東風說這次送兩千本回來,他想象不出兩千本是什么概念,也不知兩間房子能不能裝下來。陶棒讀過職業學院,陶棒說,書都裝在柜子里,他一聽柜子,辦法就出來了,這兩年落花溪都做了新房子,換了和城里人一樣的新家具,舊柜子正愁沒地方去。從各家各戶收集來的柜子,高矮厚薄不一樣,他自己動手,保持柜門在同一平面,厚薄問題就輕易解決了,高矮不平卻想不出好辦法,一兩尺的差距,抬高不好看,鋸矮也不行,只好由著高的像巨人,矮的像侏儒。

死去的兩棵樟樹是陶三阿公年輕時栽的。夏天,中午一點后,兩棵樹如同兩把遮陽傘撐在門前。小時候,他和陶樟木常在樹下躲太陽。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兩棵樟樹就像承受化療痛苦的癌癥病人,就算是春天,嫩尖尖都是黃白色,后來整個樹冠都是黃白色了,嫩梢頂部燒焦了似的,不到兩年就枯死了。

這兩年,落花溪兩岸被灰霧鎖住了似的,以前青油油的山野,變成了一片鐵灰色,尤其是雨后的樹葉,本應是清亮而精神勃勃,現在,不管經多長雨水的沖洗,仍像沒洗過澡的流浪漢,一身污垢,即算到了春天,山坡仍被枯黃的柴草、灌木占據;植樹造林時栽的樟樹、彬樹、馬尾松,雖經過了一個春夏,但還有一半沒醒過來,尤其嚴重的是水泥廠附近的樟樹,幾乎枯死了三分之二。陶棒自作主張請了一個什么林學院的專家,后來他才搞清是陶棒的中學同學,還在讀研究生。學生伢子說,是水泥廠造成堿性物質過多,土壤中的鐵植物無法吸收,還說一定要關閉水泥廠。聽說還在枯死的樟樹上取了什么樣本,說這是黃化病。那天他不在村里,如果在,絕對不許帶走什么樣品。

他討厭陶棒的自作聰明,沒有水泥廠、沒有采石場落花溪還在喝西北風,落花溪現在最需要的是錢,有了錢就能改變落花溪的命運,他要把落花溪搞成全縣甚至全省GDP最高的村,那時有了錢,就把山上死去的樹木重栽,多栽一些適合水泥廠周邊環境的樹木,全村房前屋后都栽果樹,落花溪兩旁也栽上,不管是誰,只要來到落花溪想吃隨便吃,還要建一座城里一樣的圖書館,兌現他對樟書包的承諾,他打卦和樟書包商量過,樟書包也支持他。任何事業都要先付出代價,落花溪有句俗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剛才,副村長喻大紅仿佛是從泥巴里鉆出來,一條黑褲子,褲腳被黃泥巴染了色,下擺像鉤子一樣卷起來的西裝,也有星星點點的黃泥巴,一雙解放鞋還往地上掉泥巴。喻大紅說,不好意思,挖紅薯去了。陶中華說,霜降后還挖紅薯?挖回來三兩天就爛了,不如不挖。他又說,王東風教授上午就來了,你這樣見客人?見你們喊得急,就趕過來了。喻大紅圓圓的胖臉上似乎長不出皺紋,天庭寬闊放光,回家換了衣服后,再來時,就像縣里來視察的干部。塑料樹葉在喻大紅手中像握繡花針一樣。秀妹子說,喊你喻相公一點沒假。陶算盤說,秀妹子你才三根,我四根了,還說是繡花手,也好不到那里去。喻大紅說,不能和你們比,你們都有一雙巧手,解褲帶子的高手。說說笑笑,不到半個小時,兩株死樟樹枝上長滿了綠葉。

陶中華臉上帶著笑意說,蠻好,不仔細看真以為是活的。

絕了!太漂亮了!剛才的鏡頭死灰灰的,綠葉一點綴就活了。文化站長的左眼睛仿佛被攝像機的取景框粘住了,又說,縣圖書館也不過如此。

陶中華也學文化站長的樣子把左眼貼到攝像機的取景框上,雙腳生了根似的,站在攝像機旁不動了,心想那個夢真好,仿佛是菩薩救他。攝像機鏡框里,最有氣派的還是那塊“樟木圖書館”的招牌,仿佛是真金做的,還閃閃發亮。開始計劃做一米高,幸虧后來加到了二米。

癡了?喻大紅把他從攝像機旁推出二步遠。陶是村里第一大姓,喻第二,兩姓占全村總人數百分之九十。好,好,我讓,我讓,他邊笑邊說。他聽到身旁小聲說,今天喻大紅吃了豹子膽,把陶書記一掀兩尺遠,陶書記還不生氣。他在心里說,生氣?今天是好日子,生什么氣?圖書館今晚還要上縣電視臺,這好事一樁連著一樁,干嗎生氣?他想再聽他們還說什么,也許他們發現他在聽,都咬緊了嘴巴,連出氣聲都閉回去了。

喻大紅用左眼貼著攝像機的取景框,伸出雙手,想把三腳架上的攝像機搬起來,文化站長連忙說,看看就行了,不要動攝像機。喻大紅看完,陶算盤也把左眼貼了過去,然后是秀妹子,最后,每個村干部都把左眼睛貼過去看了一次。

陶中華問,怎么樣?氣派吧?氣派,氣派!書記太有才了,秀妹子說。他說,馬屁,比城里差遠了,等水泥廠第三期工程竣工后,再按合同要求建一個新的,樟書包的遺愿必須兌現。秀妹子又說,你們是老同學,陶教授會理解的。

縣電視臺真能播嗎?喻大紅問。廢話,不播拍干嗎?文化站長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兼職記者證,你自己看。喻大紅接過兼職記者證說,真的,真是記者。喻大紅說,你把我拍進去?秀妹子說,喻大紅你那屌樣,搗什么蛋?要拍也要先拍老大。陶中華說,行,我們一起從圖書館走出來。

陶中華帶著村委班子從圖書館里走出來,文化站長的攝像機是在開機狀態,不知陶棒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說,兩間房,幾個破衣柜,就叫圖書館?叫圖書室都不夠格。他心里點著了酒精似的,火苗一冒三丈高。讀了幾天大學就了不起嗎?圖書館是什么樣子未必是你說了算?不曉得天高地厚。

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臉上的顏色變了,也許是豬肝色,紅里帶黑,眼眸子和土雞蛋黃一樣。這個樣子是有次無意中從鏡子里看到的。一旁的人都呆了。婦女主任秀妹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對陶棒眨眼睛說,快走,快走。陶棒不懂暗示,秀妹子兩步跨到他前面,棒子,王教授就要到了,說話帶個腦殼。陶棒轉身欲走時,突然又說了一句,你們這樣做會遭報應的。陶中華打雷一樣大吼,老子讓你現在就遭報應。話音還沒落,飛起右腳踢在陶棒小腿的當面骨上。哎喲,哎喲,陶棒蹲了下來,雙手摸著左小腿,好像刀子殺在他身上似的叫喊,陶中華你好毒,肯定骨折了。

陶中華打卦問過祖師爺,如何治服陶棒這匹害群之馬。他曾想以造謠誹謗將陶棒搞到牢里關十天半月,祖師爺教他凡事不要做絕,才放了一馬。

水泥廠冒黑煙的煙筒和周圍死去的樟樹、打不起精神的樹木柴草,都被陶棒拍成照片放在藍網上,那時,他不會上網,也沒想到網會牽扯到環保局。幸虧環保局有朋友,提前兩天得到了消息。

朋友帶著兩個下屬剛到獅子橋鎮,他直接帶他們進了華天大酒店,泡了兩個小時溫泉后才吃中飯,叫了三個美女作陪,喝了三瓶五糧液,三個人都說他會變魔術,明明是三個美女被他變成了六個。

吃完飯后,幾個人搖搖晃晃從餐廳直接上了汽車,隨他到落花溪。汽車停在水泥廠,他們下車后朝前后左右四個方向山坡上青翠的樹木拍了二十多張照片,還拍了不冒煙的煙囪,沒有運轉的碎石機和一動不動的運輸皮帶。前后不到半小時,汽車就出了水泥廠。回到華天,四人開始麻將大戰,晚飯八菜一湯是鎮上餐館送進房間的。打到最后,他僅和了不到十個小番,三吃一,輸了二萬多。

輸了錢,心里倒安了。之前,喻大紅和秀妹子帶著十來個人給山上落了葉子和枯了枝子的樹桿營造綠色氣氛。環保局的朋友說,他們來看看是不是網上說的那樣并拍些片子立此存照。但他心里總有些慌,怕出紕漏,更怕陶棒節外生枝。接到環保局朋友的電話,他就交代陶棒老爹,把崽看好,陶棒要是再胡說八道給村里惹麻煩,就從水泥廠滾出去,你在采石場的事也不要做了。

后來,他通過環保局朋友介紹,認得了藍網副總監和管后臺的主任,還邀他們到華天泡過溫泉。兩個月后藍網的關系就用上了。陶棒又給他惹了麻煩,只是剛發上去兩小時就刪了,他沒感覺到造成了什么影響。

為此,村委會做了一個決定,每個村干部都要學會上網,輪流監看藍網論壇和縣網的論壇。村委干部只有喻大紅會上網,集中三天全部掃除村委干部中的網盲。秀妹子家沒電腦,還專門買了一臺。

陶棒這次在藍網論壇發的不是照片是文章,《活人欺騙死人》,還有一個副題,落花溪的一場騙局。有一半是陶棒的想象和村里瞎傳,什么根本沒有建圖書館的計劃,錢被村委會的干部分了一半。憑這些假內容他就可以向鎮派出所報案。他雖沒報案,但把派出所的朋友請來了。

咣地一響,一付閃光的小手扣摔在陶棒家的桌上,陶棒老爹嚇得讓坐的話都說不出,倒茶時茶杯像篩子一樣晃動,茶水濺到了手背上。陶棒呢?他涉嫌造謠誹謗,這罪名如果成立,要坐三五年牢,我今天來就是找他去派出所核實情況。

派出所的朋友進陶棒家時,他站在門外左角的一棵苦粒子樹下,樹干有一抱粗,樹枝傘一樣朝四周撐開。他看到陶棒偷偷地從后門溜出來,朝山上一路狂奔。小雞巴給他添了不少堵,不整治整治,真吞不下這口氣。也曉得怕?他從心底升起一股快意,臉上帶著微笑,目送陶棒消失在山林里。

陶棒有半個月沒在村里露面,他知道晚上偷著回來過一次,也不說破。見著他老爹的面,就當沒有警察來過這回事。后來陶棒老爹主動找他,求他開恩原諒陶棒無知,并保證不再到網上亂發東西。陶棒的老爹還說,我知道你是為村里好,全村的人都知道你是落花溪的恩人、菩薩。陶棒老爹說著說著雙膝往下跪,他雙手插進陶棒老爹的腋窩里,還是慢了一步,右膝落到了地板上,他閉著氣運了一股力到手臂上,將陶棒老爹往上提,才讓他的雙腳站立起來。

獅子橋鎮到獅子坪中學五公里,以前沿公路兩旁全是糧田,現在店鋪霸占了糧田,縣道穿鎮而過,汽車剛出鎮,好像輪胎沒轉幾下就過了獅子坪中學。

她的研究生阮頻在百度搜索資料,無意中進了藍網論壇,看到一個帖子,說落花溪根本沒建圖書館,錢都被村干部分了。聽到這消息,她沒有震驚,因為根本不相信是真的,絕對是阮頻看錯了,她在百度上搜索過落花溪,喊落花溪的地方雖不多,但叫什么溪花的地名不少,即算是落花溪也不會是獅子橋鎮的落花溪。阮頻又去藍網論壇找那個帖子,把論壇翻遍,浪費半天時間,那個帖子竟然從人間蒸發。阮頻看到后又失蹤的帖子,在她的心中還是占了一粒芝麻大的位置。晚上,她用落花溪、落花溪圖書館、樟木圖書館三個名詞在百度和搜狐搜索,沒有她不愿意看到的內容,她又打電話給陶中華,目的是要趕走心中那芝麻點。陶中華的答復是保證按要求建一個讓你滿意的圖書館。

圖書館設計為三層,每層建筑面積五百平米。她計劃一層布置成教室,請縣、鎮的專家們給村民們做農業技術講座,還可以給青年人做文學講座,凡是聽課者全部免費。二層是圖書借閱室,圖書借閱只收押金,借閱免費。三層是住房和客房。她研究當代文學,有一批作家朋友。作家們都喜歡山村,向往田園風光,客房可以做一個小型創作基地。她已經邀請了三個全國知名作家,再邀三至四個剛出道就走紅的八〇后或九〇后作家,一共七八個人,明年九十月來落花溪創作。阮頻的消息如果真是獅子橋鎮落花溪,她的計劃將全部落空,成為可笑的老年夢。

陶中華在電話里說,女教授不是六十才退休?她估計陶中華后面還要說什么,于是搶過話說,學校哪有家鄉好,我現在做夢都想回落花溪。

放下電話,她驚訝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了偽君子,她沒和陶中華說實情,后來她又寬慰自己,但她也沒說假話,確實做過回到了落花溪的夢,從溪邊到山坡,一片片綠葉中開出蝴蝶般的黃色花朵,身后跟著除上廁所睡覺都在她身邊的弟子阮頻,仿佛給她講中國傳統小說的故事結構一樣,講花生栽培和落果,還帶她聽落花溪比音律還優美的流水聲。對故鄉的思念她沒說假話,只是回避了促使她下決心提前回落花溪的真實隱情。這個隱情是她的隱私,應該受到保護。

文學院長仲之明是她的同門師弟,晚她十屆。這些年,只要見到仲之明,心里就生出厭惡感,就想躲開。兩人相遇,旁邊沒有同事或熟人,他視她為陌生人,有時她也將臉轉過方向,一旦身邊有同事或熟人,他臉上開了花似的,追著喊師姐師姐,讓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她又不善于掩飾尷尬,就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聽說學校圖書館他拿回了一百萬的捐助,文學院內網改造和多媒體教學系統也是他拿回的捐助。這樣的能人是學校的寶貝,便提拔當了文學院院長。

她見識過仲之明喝酒,那種泡茶的透明玻璃杯,一口一杯,即算是半斤酒,也敢一次灌進喉嚨。文學院從不下午開會,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上午他才能找到清醒的時候。他的工作包括所謂學術研究,都是在酒桌上,仿佛成了省、市政府什么長或各大公司董事長、總經理的影子,永遠伴隨在他們身邊。他每年一部非虛構長篇小說都是由酒瓶子決定的,和老總們談好項目,交給研究生去做,最后署他的名,報省市參評五個一工程獎。

有天,她打開電視機,見仲之明坐在五一廣場新華書店門前,可能攝像記者只想到拍人的特寫,身后的紅橫幅只露了帶書引號的“春天”兩個字;身旁一張米多長的條桌,胸脯以上從桌旁露了出來,雙手擺在桌上,手中握著一支水珠筆,臉上堆滿了笑,對面站了一溜見頭不見尾的長隊,每人拿著非虛構長篇小說《春天》等他簽名。看了這幅畫面,惡心感像一陣刺骨的寒風,直接往心窩里鉆,骨髓都有涼痛了的感覺,她連看電視的心情都壞了,右食指壓向遙控器,電視機啪的一聲,成了一個黑色物件。

后來,仲之明和年輕講師們說,簽了三千多本,手都簽痛。她在心里說,不知羞恥,三千本書都是企業老板買的,有一人拿十本,讓他簽十個不同購買者的名字。仲之明以為做得滴水不漏,沒想到排隊等候簽字的人群里有她的眼睛,那是阮頻的表姐,是那家公司的秘書。她還知道,仲之明得了四十萬,出版社十萬,評獎花了四十萬,簽名售書的三千冊書款公司另付。

有時,也問自己和他較真干么?值嗎?和那樣一個小丑較真,是浪費精力和資源,無聊之極,但她又控制不住,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必須吐出來,疼痛才會消失。

非虛構長篇小說《春天》獲了一個什么獎。她把這種非虛構長篇小說定性為長篇軟文,小說里的背景,名稱和大事件都是嵌入式的廣告。仲之明讓他的研究生寫了一萬二千字的評論,鼓吹是貼近現實生活,反映時代精神的藝術探索,是創新,是對文學藝術的貢獻。評論最初發在校刊上,她沒看,也沒興趣看,后來又發在北京一家權威雜志上,她也沒看,阮頻看了后說這是藝術的蒙難日。沒過三天,阮頻寫了一篇八千多字的《關于〈春天〉及評論的批評》,看完后她批評阮頻,不要讓個人情緒左右你的文字,檄文一樣似乎很過癮,其實反而削弱了批評的內在力量。

阮頻幫他找來了一本《春天》,她明知菜里剛夾掉一條惡心的蟲子,但還得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下去,花一天時間粗略地看完,這一天也成了她的蒙難日,要不是替阮頻修改文章,她才不會看那蒼蠅般惡心的文字。扉頁寫著:獻給為民族工業做出杰出貢獻的企業界朋友。后記還說,非虛構小說顧名思義是根據真人真事,只在細節上稍加提煉。小說主人翁的名字和全省最大的民營企業家的名字只有一字不同,而不同的那個字卻同一個拼音。企業名字是同音不同字,小說產品的描述就如同那家企業做的廣告。

阮頻的評論只提供了一個思路,她幾乎用一天一晚的時間重寫,后來阮頻負責錄入電腦。她先發給北京那家給仲之明發吹捧文章的雜志,又發給了省內兩家文學雜志,北京雜志石沉大海,省內兩家主編給她打了電話,都說太敏感了。她沒考慮校刊,仲之明是校刊編委。有個學生,在省外一家出版社的文學雙月刊做副主編,她把稿子發給學生兩個月就出來。她原以為仲之明會找她理論,甚至大動肝火,阮頻還擔心會不會上法庭,她們設想了仲之明看到后的各種可能,就是沒想到他會裝聾作啞,學校圖書館和文學院期刊室都訂了那本外省雜志,仲之明不可能沒看到。年輕教授也沒見反應,倒是有個老教授說,拜讀了你的大作,這世界還有講真話的人。

文學院年年有研究項目,每個教授至少一個,有的還有兩個。一個項目有十萬以上經費。她去年報的項目是 “八〇后作家的語言特色”,今年報的是“農村題材小說的新趨勢”。去年,仲之明提出項目實行差額評定改革。當時沒意識到這是替她量身訂做,一連兩年把她的項目差掉后,才明白這一切都是那篇批評文章的繼續,仲之明不但看到了那篇文章,估計永遠不會忘記與之有關聯的人。

她問,學校能不能讓她提前退休,還沒說為什么想提前退休,仲之明就接過話說,能不能提前退休是人事處的事情,文學院能做的是可以不上班,也不安排課,除了課時費外,其他基本工資照發,收入比退休工資高,時間和退休一個樣。

她見仲之明臉上的笑意,才意識到她的離去正中仲之明下懷,也許他早就有期待了,她只試探性地說出退休,結果仲之明就替她想好了,只等順水推舟。她又寬慰自己,順水推舟就推吧,反正她回落花溪的心意已決,回到落花溪,照樣做學問,有了自己的基地,學校的事眼不見心不煩。

上次和樟木回鄉時,落花溪旁長長的山脈,像穿著綠色旗袍的女人側身臥著的曲線,山包上雖然沒有參天大樹,卻是滿眼青綠蔥蘢,現在怎么成了麻石山?

車窗外的黃沙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一到落花溪就散去,反而覺得進了黃沙中心。原來這里就是黃沙的發源地。一個戴安全帽身高至少一米八的男子,仿佛剛剛從灰塵里爬出來,連眉毛眼睫毛上都粘著灰。男子站在路中央,嘴唇上含著他們在獅子坪中學讀書時體育老師常吹的口哨,一聲長一聲短,有時急有時慢,發出沒有規則的聲音;雙膀像鳥翅膀一樣張開,左手握一面紅旗,右手也握一面紅旗,朝他們急急地搖晃。汽車在男子面前停了下來,她走下車,男子告訴他們,前面要放炮炸石頭。

呯!呯!呯呯!炮聲震得山在垮塌,地在開裂似的。她擔心把耳膜震穿,先是用手掌在耳朵上揉揉,再雙手用力壓住耳朵。開始,一聲與一聲中間有間隔,還能分清響了幾下,三聲后一聲疊著一聲,就分辨不清響了多少次。下陶家灣的后山上,灰霧像圖片上看到的核試驗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炮聲停了,灰霧散開來,一座山都落到了灰的底下,看不到山頭,只看見滿天空的灰塵。

沒走錯吧?自下高速后,她總是懷疑汽車走錯了路。但是, 汽車里的GPS,還有她記憶的某些片段,都能證明沒有走錯。好好的一座山,把它炸開干什么?那里不可能建工廠,也不可能搞商品房。

上次回來,進落花溪的公路是沙石路面,路寬剛好走一臺大貨車。他們坐一輛小型長安面包車,在下陶家灣進山的彎道上,迎面遇上一臺小客車,對方堅持不讓,他們慢慢往后退,退了二百多米,才在一個山坡旁停下。現在,這條村級公路拓寬成了兩車道,兩臺汽車會車時,旁邊還可以跑摩托。路面用水泥硬化了。村道上的繁忙有如大都市的郊區。下高速進入獅子橋鎮,沿路接連不斷遇到七噸裝十噸的改裝大貨車,還帶拖,車上拖的不是麻石就是水泥,原來都是從這條村道上出去的。

汽車跑在寬闊的村道上,她有坐過山車的感覺,突然沖上浪尖,倏地又跌落谷底;有時往左傾,有時又往右倒。她系了安全帶,全身被捆在座椅上,汽車顛簸時仍產生要飛出去的錯覺。左面的車道,像一個傷痕遍體的瓷瓶,路面的裂痕估計有手指寬;有的地方,破碎了的水泥塊不知去向,形成了一個微縮的池塘,水泥下面的泥沙翻到了路面;有的路面,一塊塊水泥,像好斗的公雞,昂起了頭。迎面開來的裝著麻石或者水泥的大貨車,常常土匪一樣占據對方的車道。走了不到三百米,就有三次停靠在路邊等迎面而來的車通過。

她又開始懷疑這是不是落花溪。一路走來,陌生感緊追不放,但現實又告訴她,沒錯,這山形這地貌絕對沒錯。此時,一道道陰影,像放炮炸石頭的灰霧一樣,從她的心底升了起來,樟木圖書館是不是完全按她提供的圖紙修建?陶中華在電話里說好了,好了,包你滿意,現在想來仿佛有什么隱情無法言說。

汽車剛上落花溪橋。橋面寬有兩車道。以前落花溪橋是陶姓祖先在清朝道光年間修建,橋長二十五米,寬一點五米,單孔石拱橋,石頭全部是落花溪山上的麻石。她記得小時候來過一支地質勘探隊,傳說至少是萬年以前獅子橋鎮是一座火山,火山爆發后巖漿都成了麻石,還專門上落花溪山上勘探了麻石山。還傳說獅子橋是一座死火山,也因此才有了溫泉。

她朝窗外張望,想找到一塊以前的麻石板。不但沒在橋上找到記憶中的麻石,連落花潭也不見了,只有橋下渾濁的黃水。她早就聽說獅子橋鎮在烏江建了一座壩,叫獅子灣水庫,落花溪也成了水庫的一部分。落花溪在下陶家灣入烏江,烏江流入縣內第一大河溈江,再入湘江。陶中華說,落花溪有兩百六十多畝田和山地被淹,整個水庫淹了一千五百多畝,說本應報國務院,省級權限不夠,怕到北京節外生枝,于是每次五百畝,分三次報省里批的。

呯!突然一聲巨響,她以為又是放炮炸石頭了。糟了,后面的貨車翻了。司機一腳踩住剎車。她打開車門,雙腳剛從車上下來,突然一暈,阮頻一把將她扶住。

四十。王東風像一個重癥病人,聲音弱得要將耳朵放到她的嘴唇旁才能聽清。多少?陶連山問。四十。她的聲音比剛才高了一些。陶連山說,不行,至少五十。

陶連山從十米遠處的一個農戶家拿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走到翻車的地方,將竹竿插入水中,兩米多長的竹竿被水淹了三分之一,他又換了兩個位置試水,有個地方還深了十公分。陶連山將竹竿與身體比對說,水到了我腰上,兩尺多深,五十塊一袋你現在即算同意,我也干不了了。

趁火打劫?告訴你,我是在落花溪長大的!王東風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來。這話說得好難聽,買賣不在仁義在。陶連山倒笑哈哈的,臉上笑出一把線條。他又說,兩三尺深的水,下面還有一個坡,不知道東西滾了多遠,至少要一條船,還要三五個人下去打撈,今天最低氣溫是零度,一個人在齊腰的冰水中最多十到十五分鐘,要不會出人命,這是打劫?

旁邊看熱鬧的說,不就是書嗎?花這么多錢撈,值得嗎?另一個聲音說,至少二三十袋,幾千塊錢不值,不值。

大劉說我去撈,阮頻也說我們自己撈,王東風說,就那個坡,你們空手都爬不上來。

發財啊,陶連山。五嬸子長了一張洗臉盆似的臉,一個洗澡盆似的腰,兩腳已經站穩,身上的肉還在顫動。陶連山說,這要命的錢不敢賺。五嬸子又說,你堂客聽說翻了一車書走到半路上打轉了,她說下午要打牌。落花溪人不管打麻將還是打撲克,都忌諱書,書是輸的諧音。打牌前看到一本書,就不上牌桌,即算是三缺一,最要好的朋友相邀也不放棄這一原則。陶連山因書還打過架。那晚陶連山是大贏家,三個人兜里的錢只往他身上跑。有人要破他的運,就放了一本書在陶連山身后。從放書起,他果然就連著輸,最后,身上的錢都輸光了。陶連山知道輸牌的原因后,把放書的人打得左邊臉比右邊臉高出半厘米,背上也青一塊,紫一塊。陶中華出面調解,陶連山賠了八百塊錢醫藥費。

不到十分鐘,看熱鬧的人把王東風和她的學生圍在圈子的中央。

你到底要多少錢?阮頻問。五千。陶連山說出五千的數字,王東風看到有村民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態,更加認定是趁火打劫,她橫下一條心說,知道你是趁火打劫,我讓你打,五千就五千,要快,書泡爛了找你扣錢。

陶連山剛說出一個不字,陶中華飛起右腳朝陶連山踢,陶連山側身往左讓了一下,他一腳踢在空氣里。狗日的,你還趁火打劫?她是你叔娭毑知道嗎?錢的事不是你說了算,也不要你管,快去搞一條船來,超過一刻鐘沒來,我找你算賬。

老同學,莫生氣,都是些要錢不要命的貨。人沒事吧?只要人沒事就好。打撈和汽車維修的事你不管了村里負責,錢也由村里出。

翻車至今,不到二十分鐘,她覺得比二十年還長,陶中華的到來,像接過了她肩上一副重擔。剛才只想如何快把書撈上來,還沒想撈上來后會怎么辦,都是紙,能經得住長時間浸泡嗎?

這些圖書都是樟木生前的遺物,如果浸泡壞了,報廢了,那是她終身的遺憾,損失不是用錢來衡量的,就如一個人吃錯了食物而導致傷殘,損失的不僅僅是食物和醫療費用。樟木有近萬冊圖書,幸虧只帶了兩千多冊。

下陶家灣七八十號人好像都出來看熱鬧了。一聽到翻車的消息,他就從樟木圖書館一路跑過來,一般情況下,這段路要走二十五分鐘,他大概只用了十二分鐘不到。再一回頭,秀妹子在他身后喘氣,陶算盤也在,就不見喻大紅,他正要問喻大紅為什么還沒到,就看到他在二十來米處系褲帶子。

他帶著村委干部朝喻大紅走去,喻大紅見狀,便站住不動。他覺得離王東風的距離還近了,便往前再走了二十來米。我們開一個村委會緊急會議,沒來的就算了,我們幾個分下工,他把聲音壓到只有他們幾個人才能聽見。

陶算盤你去鎮上華天訂幾間房,一個泡溫泉的池子,一桌飯菜按我們的最高標準。房間怎么訂?單間還是雙標?小聲,小聲,他示意村會計陶算盤,又說,王教授訂個套間,其他雙標吧。七里香的中餐怎么辦?秀妹子問。退了。陶中華接著又說,秀妹子還有一個重要任務,要站在抓維穩的高度,用維穩的手段,控制好陶棒,你的任務是不讓陶棒到事故現場,更不讓他和王教授接觸,水已經夠渾了,防備他再來攪一棒子。秀妹子張開嘴巴想說什么,陶中華搶先堵住說,時間來不及了,什么都不要說,按慣例穩住他,怎么辦是你的事。他又對喻大紅說,事故現場總指揮歸你,用最快速度把圖書打撈上來,把汽車拖到修理廠,你趕快和陶連山聯系,我叫他弄船去了。

老同學還是去吧,華天的房間都訂好了,中餐也訂好了,溫泉池也訂好了,這里我已經安排好,保證用最快的速度把圖書打撈上來,你們吃完飯后去泡個溫泉,解解疲勞,你如果不放心就留一個同學在這里指導大家如何處理圖書。這話他已經說了三遍,這次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

王東風對學生們說,你們去吧,我留在這里。大劉說,老師你去休息,我在這里。阮頻也說,老師你去,我在這里。王東風堅持說,你們去吧,我在這。

老師不走,我們也不走。同來的學生都表態說。陶中華也只好尷尬地陪在一旁。一陣北風吹來,陶中華覺得風鉆進了脖子里,又到背心上,進了骨髓。他心中不停地乞求老天爺,老天爺,你行行好,讓王東風去鎮上吧,愈快愈好。

老師,船來了,阮頻說。王東風把目光投向那片開闊的水面回應阮頻。

陶中華也應聲將腦袋左轉,看向水庫的中心。怎么是陶棒?他再次辨認,站在船頭的人確實是陶棒,是一條帶動力的小木船。水面跨了三個村,船上另一個人不是落花溪村的,他一時還認不出那是誰,也許陶棒有其他事情,不是來幫忙打撈的。船明明是朝他站立的方向來了,船上另一個人也清晰可見了,鄰村王結果,是陶棒玩得最好的同學。

他有一種預感,搞不好會失控,陶棒瞎攪和,王東風的工作會更難做。他還沒想好應對辦法,船離岸地只有一竿遠了,柴油機發出的嘭嘭聲和黑煙都上了岸。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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