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司馬炎
從漢末黃巾造反(184年),三國分立,至晉滅吳(280年),歷時百年,中國才又重獲統一。這個來之不易的統一,當屬司馬氏的功勞。司馬炎承祖父、伯父以及父親三世余蔭,握圖御宇,建立晉朝,這個收獲有過于他的祖宗父輩了。
司馬炎,字安世(236-290年),司馬昭之長子也。性情寬惠而仁厚,深沉并且有度量。昭卒后,炎繼相國(國家總理)晉王位。得位后,即下令,寬刑宥罪,撫眾息役,并責諸郡官員遵照他所列的六條標準舉薦淹滯不進之人: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盡禮,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潔身勞謙,五曰信義可復,六曰學以為己(為己系出自孔子所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于是,魏帝曹奐(又名璜,246-302年)知歷數盡,于咸熙二年(265年)禪位于炎。炎即皇位,改元泰始,是為晉武帝。炎廢魏帝,襲用老譜,依循曹丕代漢之法,真乃一報還于一報。
炎即位后,大封宗室為諸王(此乃日后亂晉之根),同時下詔敦喻五教(五常之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勸務農工,勉勵學者,思勤正典,廣開言路,反對奢侈,禁樂府靡麗百戲之伎以及雕文游畋之具。一次,有人獻上一件裘服,炎將此服帶上朝堂,先讓滿朝文武欣賞,然后一炬火化成灰,并敕再有犯者罪之。炎某日請右將軍(中央軍將領)皇甫陶來商議事情,說著,說著,皇甫陶竟然與炎爭起來,散騎常侍(皇帝近侍,地位頗尊)鄭徽奏請應該加罪皇甫陶,炎卻駁曰“讜言謇諤(意為多說直話),所望于左右也。人主常以阿媚為患,豈以爭臣為損哉!徽越職妄奏,豈朕之意。”遂免徽官。
炎即位的十五年后,分兵六路,一舉滅吳,炎亦由此耽于游宴,開始怠于政事了。先是下詔將前吳宮五千宮女納入后宮(戰利品),然后再詔全國禁婚,以便于他細挑廣選(優先權),后宮美女竟至萬人(多得使他無所適從)。于是,只好想個辦法,用羊拉著他的龍車,在宮苑中東游西蕩。羊車停在誰的門前,他便進門與誰云雨(活生生的性標幟)。而宮女們為求臨幸,便在門前暗灑鹽水,插上竹葉,以此引誘羊兒前往。炎的這般荒淫過度,“極意聲色,遂至成疾”,五十五歲就駕崩了。
炎的后宮雖然無數,兒子也有二十五個,接班人卻是個傻子,但炎卻覺孫子聰明,將其希望寄于孫子,所以也就沒廢太子。太子即位,是為惠帝(司馬衷,259-306年),因其智障,皇權旁落,諸王開始互相殘殺,導致后來中朝之亂,司馬氏亦幾被殺絕(唐太宗讀《晉書》評曰:“建立失所,委寄非才。”沒有選好接班人呀),這又不得不說是歷史的一種回報了。
左 芬
在晉武帝司馬炎多達萬人的后宮中,有一位叫左芬的宮女。她之所以被選入宮,不是因為她的條件符合武帝的選美標準:賢、美、長、多子、白,而是因為她的才華被司馬炎聽說了,于是,也就納為嬪妃,后拜修儀和貴嬪(宮中女官之名號),世稱左貴嬪,又稱為九嬪。
左芬,一作棻,字蘭之(?-300年),齊國臨淄人(今山東淄博),大詩人左思的妹妹,年少好學,工于文詞。左芬被選入宮后,左思曾做詩兩首,詩題即為《悼離贈妹》。一個“悼”字就說明了入宮就是生離死別,咫尺也就成了天涯。左芬的詩僅存兩首,一首題名《感離詩》,就是回答左思的,詩原載于《藝文類聚》:
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
邈邈浸彌遠,拜奉將何時。
披省所賜告,尋玩悼離詞。
仿佛想容儀,唏噓不自持。
何時當奉面,娛目于書詩。
何以訴辛苦,告情于文辭。
詩的語言樸實無華,自然親切,確是至情流露之作。另外,《古詩源》也有她一首,詩名《啄木詩》,也頗具特色:
南山有鳥,自名啄木。
饑則啄樹,暮則巢宿。
無干于人,惟志所欲。
性清者榮,性濁者辱。
沈德潛評此詩說:“學問語,無蒙腐氣。”
在宮中,左芬因為姿容寢陋,體弱多病,不受寵愛,但卻能以才德見重。言及文義,辭對清華,左右侍聽,莫不稱美。
左芬原有文集四卷,業已散佚。今存作品,除了上述兩首詩外,尚有賦、頌、贊、誄等二十余篇,大都為應詔而作,言辭甚為講究妍麗。其傳所載《離思賦》,訴說自身鎖閉深宮,骨肉乖離之憂傷,情辭哀婉,感人肺腑:“長含哀而抱戚兮,仰蒼天而泣血。”賦末“亂曰:骨肉至親,化為他人,永長辭兮。慘愴愁悲,夢想魂歸,見所思兮。驚寤號咷,心不自聊,泣漣洏兮。援筆舒情,涕淚增零,訴斯詩兮。”
“骨肉至親,化為他人”——不是內心極苦之人,無論如何寫不出的。
司馬衷和賈南風
晉武帝司馬炎駕崩后,其子司馬衷接班即位,就是晉惠帝。
晉惠帝很有名,主要是有兩個故事:一是某次他游園,走到一個池塘邊,聽見青蛙呱呱叫,覺得很奇怪,于是問隨從:“這蛤蟆是為官家叫,還是在為私家叫?”左右不知如何回答。幸有一個小廝機靈,連忙湊到他跟前說:“這蛤蟆——如果是在官田里叫,就是為官家叫。如果是在私田里叫,就是為私家叫。”人們傳說這個故事,是嘲笑他問得愚蠢。不過,你若細細一想,聯系歷來的官場人事,又會覺得這番問答不但有趣,且有意味,甚至還可借題發揮。二是某年鬧災荒(一般也都伴有人禍),百姓沒飯吃,到處餓死人。有人來匯報,惠帝很驚訝:“沒有飯吃,吃肉粥呀,他們怎么會餓死呢?”左右頓時目瞪口呆,竟又不知如何回答。
惠帝從小有智障,是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司馬炎卻立他繼位(無法拂卻皇后的面子也應算是一個原因),還為他選了一個皇后——“丑而短黑”的賈南風(256-300年),其父賈充大都督乃是西晉(265-316年)的開國元勛,統轄全國的軍政要務,這也是她能夠與司馬衷聯姻的主要原因。賈南風雖“丑而短黑”,也不愿嫁智障的,可是為了無上的權力,她又只能嫁智障。作為一個智障的皇后,她先“以戟擲殺孕妾”,導致“其子隨刃而墜”。然后,殺了太后的父親(因其握有朝廷大權),然后廢了婆婆太后,然后又殺太后之母,然后再將太后弒之,然后挑動“八王之亂”(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長沙王司馬乂、東海王司馬越),前后歷時十六年,直至自己最終被殺,玩火者終于玩到自焚。接著就是“五胡亂華”(匈奴、鮮卑、羯、羌、氐等游牧部落),歷時百余年,使得天下生靈版蕩,江山社稷變成廢墟。其夫惠帝也死了,是吃一塊大餅死的,不知是被鯁死的,還是被人毒死的。
中國歷朝歷代的皇帝都發誓立千秋大業,并且宣稱澤被后世,實際上多只圖眼前,只有近憂,而無遠慮,而無長遠之計的,不愿對歷史負責的,不愿為后人分憂的。至于什么自我犧牲,那就更是談不上了。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或者偉人一點就是:那是以后的事情了,讓后人去解決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為兒孫做馬牛。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固然不錯,但也要看什么樹,那樹長得怎么樣了。
竹林七賢(嵇康、阮籍、阮咸、山濤、向秀、劉伶、王戎)
顧名思義就知道七賢是指七個人。
一是譙國铚縣的(今安徽宿州)嵇康(223-262年)。二是陳留的(今屬河南)阮籍(210-263年)。三是阮籍的侄兒阮咸,生卒年不詳,年齡比王戎稍長,在七賢中是第二小的。四是河內懷縣的(今河南武陟西)山濤(205-283年)。五是河南的(今河南武陟)向秀(?-275年)。六是沛國的(今安徽宿州)劉伶(221-292年)。七是瑯琊的(今安徽滁州西南)王戎(234-305年)。
七人是當時的玄學代表,思想傾向卻有不同:
嵇康﹑阮籍﹑劉伶﹑阮咸始終傾心老莊之學,“越名教而任自然”。
山濤﹑王戎雖好老莊,其中卻又雜以儒術。
向秀雖然熱愛老莊,對于名教與自然,主張卻是合而為一。
政治態度也有分歧:
嵇康﹑阮籍﹑阮咸、劉伶對于當時的權貴勢力司馬家族企圖篡魏采取不合作的態度。
嵇康因誣被害之后,向秀無奈,出任侍郎(宮廷近侍,有類于當代政府各部中的司局長,唐以后相當于副部長)。
兩阮入晉,也為侍郎,終歸還是不為所重。
山濤先是“隱身自晦”,后來為官﹐投靠司馬,逐步升遷,位列三公。
王戎為人貪婪鄙吝,功名之心最為強盛,入晉之后,長袖善舞,歷仕武帝、惠帝兩朝,最后竟也官至司徒(丞相,百官之首,總理政務),位于赫赫三公之列。
如此七人,竹林聚首,最初居然意氣相投——吟詩作賦,彈琴弈棋,縱酒放歌,諷刺當局,不拘禮法,行無禁忌,令人真是不可思議。
只有嵇康,留了下來,始終留在那片竹林,并將他的頭顱,熱血,盡情灑在那片竹林。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嵇康問鐘會(司馬氏心腹,225-264年)。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會答而去。
鐘會見到了什么呢?見到了他的憤世嫉俗,見到了他的桀驁不馴,見到了他的蔑視權貴,剛正直言,不可利用。
一聲:“《廣陵散》如今絕矣”,留與后人痛談風骨,留與后人笑談“瘋”骨。
魯 褒
魯褒能夠名傳后世,是他寫了《錢神論》。如果他能活過來,再寫一篇《權神論》,那就更加奇妙了。
魯褒,字元道,生卒年不詳,西晉南陽人(今屬河南)。好學多聞,以貧素自立。隱居不仕,人莫知所終。《晉書·隱逸傳》謂:“元康之后,綱紀大壞,褒傷時之貪鄙,乃隱姓名,而著《錢神論》以刺之。”今之所見《錢神論》系清代嚴可均摘抄《晉書·隱逸傳》《藝文類聚》《初學記》及《太平御覽》拼接而成,全文收入《全晉文》第一百一十三卷中。此文雖曰“論”,其實仍沿襲辭賦問難體。文中虛擬司空公子與綦毋先生的你問我答,語帶諧謔,揶揄笑罵,恣肆酣暢,極論錢之妙用如神:
錢之為體,有乾有坤,內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市井便宜,不患耗折。難折象壽,不匱象道,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親愛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后。處前者為君長,在后者為臣仆。君長者豐衍而有余,臣仆者窮竭而不足。《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豈是之謂乎!
錢之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匱,無遠不往,無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勞講肄,厭聞清談,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佑,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后富貴!昔呂公欣悅于空版,漢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由是論之,可謂神物。無位而尊,無勢而熱,排朱門,入紫闥。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紛爭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
洛中朱衣,當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我之手,抱我終始,不計優劣,不論年紀,賓客輻輳,門常如市。諺云:“錢無耳,可暗使。”豈虛也哉?又曰:“錢可使鬼。”而況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吾以死生無命,富貴在錢。何以明之?錢能轉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長短,相祿貴賤,皆在乎錢。天何與焉!天有所短,錢有所長。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錢不如天。達窮開塞,振貧濟乏,天不如錢。夫錢,窮者能使通達,富者能使溫暖,貧者能使勇悍。故曰:君無財則士不來,君無賞則士不往。諺曰:“官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何異無足而欲行,無翼而欲翔。
字字句句,入骨三分,清晰可見錢之靈魂。
千多年后,莎士比亞在其《雅典的泰門》之中,借著劇中人的口舌,也有一段極精妙的關于黃金的千古名言,有興趣者,可去翻閱,兩者對讀更可見出金錢如何左右人性,讓人對它唯命是從。
陳 壽
在中國的史家中,我最佩服三個人,一是司馬遷,一是班固,然后就是陳壽了(字承祚,233-297年,巴西安漢人,即今四川南充人)。
想想他寫《三國志》,整整十年,不舍晝夜,除了整理檔案文獻,還要四處訪問人物,還要搜集遺聞軼事,還要紀錄民間歌謠,還要踏訪名人遺跡,考核舊史所涉及的人物姓氏、年里、官爵,然后撰寫六十五卷(《魏書》三十卷,《蜀書》十五卷,《吳書》二十卷),然后繼續修訂補正,前后歷時近二十年,直到病歿洛陽(今河南洛陽東北)為止。
歿時,他是六十五歲。他人生的三分之一都是在寫這部書了。
我們從他這部書中,不但可以清晰看到漢末至晉近百年間,中國如何分崩離析,而且可以深刻體會最后怎樣走向統一。
每一卷的字里行間,真的可謂意味無窮。
陳壽在寫《三國志》時,夏侯湛也在寫《魏書》,當他讀到壽所寫的,便撕毀了自己的書稿。司空(掌水土祭祀。晉代地位特高,為權臣的加官)張華也對壽說:“當以晉書相付耳。”可見他為識者所重。
陳壽逝世后,尚書(漢魏以后,朝廷大臣加錄尚書,位更高權更重)范頵上書朝廷,謂其“三國”,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雖文艷不若司馬相如,而質直則有過之,請求朝廷予以采錄。于是,詔下河南尹(地方長官)、洛陽令(地方長官),派人至壽家中抄寫,并且很快流行民間。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便是根據民間說書,依照自己的價值觀念,進行取舍,演義而成。
壽的為人,從史書看,有兩件事惹人非議,他也因此遭到損折,兩番數年不予任用:一是父死,其哀罹病,不顧男女授受不親,使喚婢女進湯遞藥。二是母喪,遵其遺囑,將母就地葬在洛陽,坐以不歸葬的罪名。這兩件事,如今看來,可說不算什么錯的,但在當時,壽這樣做,就是違背禮法了,亦可見出他的性格。
而其《三國志》,遭人非議的,是不為丁儀、丁廙立傳(也有人論他應不立),并說諸葛亮將略非長(亦有人評他說得對)。不為丁儀、丁廙立傳,是因為他求米不得。貶損諸葛亮將略非長,乃他因為他的父親曾被諸葛亮坐以髡刑(拔去頭發的處罰)。事實究竟怎么樣,我們現在是弄不清了,只能姑妄聽之了。
然而,不論怎么樣,《三國志》是一部好書,是一部值得一讀的書,確是毫無疑義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之中,說它記敘文質辨洽,可比司馬遷與班固,應該說是非妄譽也。
司馬睿
之所以寫他,是因為他建立了東晉(317-420年),使晉在西晉滅亡之后,又以東晉的名號繼續存在了一百多年。
司馬睿,字景文(276-322年),司馬懿曾孫,瑯玡恭王覲之子。咸寧二年,生于洛陽,年十五嗣王位。“八王之亂”開始時,他因自己非帝直系,恭儉退讓,沉著聰明,且有度量,不求表現,所以也就未被注意,因而也就得免于禍。
元康二年(292年),拜為員外散騎常侍(皇帝近侍,地位頗尊),后遷左將軍(中央軍將領),隨東海王司馬越,渡黃河,討伐成都王司馬穎。天子六軍,湯陰(今屬河南)大敗,他的叔父司馬繇也因勸降而被害。睿趁大霧,黑夜逃亡,在渡口被守兵攔住。隨從宋典隨后趕到,以鞭敲打他的坐騎,嘲笑道:“你這個舍長,奉命禁止貴人通行,怎么也被拘捕了!”守兵聽了以為他真是一個小舍長,也就放他過去了。他因此又大難不死,僥幸逃回他的封地(其封地大約在今日山東臨沂北部,與東海王司馬越封地相鄰,這也是司馬越對他格外看重的原因)。
不久,司馬越又舉兵,任命他為平東將軍。他用王導為參軍(非常重要的軍事幕僚),率兵迎回惠文帝(即白癡皇帝司馬衷,后被司馬越毒死)。然后,又從王導建議,移鎮建康(今江蘇南京),禮賢下士,壓平叛亂,慘淡經營,終于得以立足江南。
此時,匈奴五部都督劉淵已于平陽(今山西臨汾)稱帝(漢趙,304-329年)。淵死,其子聰(?-318年)嗣位,擄懷帝(司馬熾,284-313年)而弒之。愍帝(司馬鄴,300-317年)即位于長安(今陜西西安西北),也被聰兵俘而殺。于是,群臣紛紛勸進,擁其即帝位,號稱為元帝,開始了東晉。
然而,此時五胡(匈奴、鮮卑、羯、羌、氐等游牧部落)的勢力,更是一日強于一日。祖逖兄弟帶兵北征,結果也是屢遭敗績。東南旱蝗及水災也幾乎是年年有。掌握兵權的大將軍王敦又以誅奸為名,叛于武昌(今武漢武昌),進攻石頭(今屬江蘇南京)。睿所派遣的抵御王師被敦擊破,敦入建康,自為丞相,睿被架空,成一傀儡。
永昌元年十一月,睿憂憤而崩,時年四十七。
晉書本紀論其曰:“性簡儉沖素,容納直言,虛己待物……恭儉之德雖充,雄武之量不足……”直白地說,也就是——沒有抓緊槍桿子。而在一個專制社會,尤其身處動亂年代,作為帝王,不抓兵權,或者無力抓住兵權,其危險是可知的,也是指日可見的。
王 導
劉禹錫的《烏衣巷》是一首有名的小詩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氏家族在歷史上成為一個顯赫的家族似乎始于晉朝的王導。王導輔佐元帝司馬睿渡江,開創東晉于建康(今江蘇南京),并且做了三朝丞相(元帝、明帝和成帝),其子孫也世代簪纓,門第自然越來越高,最后終于演變成“合望族者,輒推王謝(安)”。
王導,字茂弘(276-339年),瑯玡臨沂人(今山東臨沂)。少年時就很有識量。陳留(今屬河南)高士張公曾對其從兄王敦說:此兒容貌,志氣不凡,將來定是將相的才器。入仕初為東閣祭酒(主管接待禮儀),后來參與東海王司馬越的軍謀秘事,并友好于司馬睿(當時還是瑯玡王)。
司馬睿初至建康時,聲望不高,吳人不服,導乃勸其以賓客之禮,接見故老,禮賢下士。中原士人,避亂江南,導也勸睿收用君子,團結一致,共圖恢復。桓彝初過江來建康,看見朝廷“寡弱如此”,不知以后“將何以濟”,導與其談,縱論世事,事后,彝對周顗(字伯仁)說:“向見管夷吾(以王導比管仲),吾無復憂矣。”過江人士,某次宴會,周顗中坐,忽然嘆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也。”一時,眾人相對流淚,唯導變容正色道:“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
睿即帝位,導進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雖非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而給予其相同的禮節待遇)。后,帝重劉隗,導日見疏,亦淡處之。當其從兄王敦反時,劉隗勸帝盡誅王氏,導率宗族二十余人,每日清晨,到廷待罪。尚書左仆射(漢魏以后,朝廷大臣加錄尚書,位更高權更重)周顗入朝時,導請其為宗族辯護,顗竟直入而不理。但顗見帝后,卻極力救導,且上書言導無罪,帝乃諭導忠節有素,大義滅親。及至王敦攻入建康,殺了周顗等重臣后,導在相府文書之中發現周顗為了救他所上奏的申辯之表,乃不由得痛惜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元帝崩后,明帝(司馬紹,299-325年)嗣位,遺詔導輔政,遷司徒(相當于宰相)。敦又反,導召諸軍進行征討,敦病死,事乃平。明帝崩,復與庾亮輔幼主(即成帝司馬衍,321-342年),享年六十四。
王導出身于士族名門,是老練的政治家,是東晉的實際創造者。東晉西晉的共同之處可以概括為“主弱臣強”,不同之處乃是西晉尚可說是皇權政治,權臣多為宗室強王,士族名士要起作用往往還要依附他們,而東晉則不同,士族名士就是權臣,宗室王公必須低頭依賴他們才能生存。東晉已經徹底變為豪門士族的門閥政治,皇權只是利用的工具而非效忠的對象了。所以,當時有諺曰:“王與馬(司馬),共天下。”若無這個“共”,晉早滅亡了。至于“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自是后來的事情了。
謝 安
東晉到了簡文帝(司馬昱,321-372年),內有桓溫篡逆之謀,外有苻秦(十六國之一,苻氏前秦,350-394年)強盛之逼,可以說是危如累卵。若是沒有謝氏一門,的確不堪設想的。而謝氏一門的將相人才又以謝安為主要人物。謝安棄隱的東山再出(后成語為東山再起),使得東晉轉危為安,又繼續了三十年。
謝安,字安石(320-385年),是仆射、衛將軍(禁軍將領)謝尚的從弟。謝尚也是君子人物,對晉做出了很大貢獻。謝家原籍陽夏(今河南太康)。謝安的父親叫謝裒,曾經做過太常卿(九卿之一,掌宗廟,定禮儀)。安少年就有重名,數次征召以病辭,有司(官吏)遂令禁錮終身,永不錄用,安也樂得住在東山,面對溪谷,悠然嘆曰:“此去伯夷何遠?”一次,與友泛舟海上,風起浪涌,同行者驚,唯有安仍吟嘯自若。駕船者見他有興致,遂又使船繼續前進,直到這時,他才擺手:“如此將何歸邪?”由此可見他的膽識。
當時,謝家高官不少,門前常是車水馬龍,安妻劉氏笑他曰:“大丈夫不該如此嗎?”安掩鼻曰:“恐不免被征召吧?”后來,其弟因事廢黜,安才有了出仕之愿,時年已經四十多了。中丞(御史的下屬,協掌監察彈劾諸事)高崧嘲戲他說:“卿累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安聞此言,面有愧色,無話以對。
安奉召到征西將軍桓溫幕中任司馬(將軍的僚屬,主軍事),溫甚喜,敬重他,二人常常歡談終日。桓北伐時,安弟謝萬忽然病卒,安求歸家,任吳興(今屬浙江)太守(地方軍政首長)。安任其職,雖無高譽,去后卻每令人懷念。
簡文帝病危時,桓溫薦安受顧命(帝王臨終前托以治國重任的大臣)。及帝崩,溫入朝,大陳兵衛,謀篡帝位。欲殺安及王坦之(中書令,行宰相之事)。坦之恐懼,問安如何,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二人見溫,坦之嚇得渾身流汗,連手板都拿倒了,安卻依舊從容就席,對溫說:“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后置人邪(指刀斧手)?”溫笑曰:“正自不能不爾。”三人遂談笑多時,溫亦就此罷手。坦之當時與安齊名,至是方知坦之較劣。
桓溫病亡,安主政事,時前秦苻堅(338-385年)日益強盛,屢犯晉邊。安遣弟謝石與侄兒謝玄,應機征討,所到克捷。太元八年(383年),苻堅率眾來攻,號稱百萬,軍至淮河淝水(今安徽境內),京師聞之震動。侄謝玄問御敵之計,安如平日,平靜答曰:“已別有旨。”言畢無語。玄不敢再問,乃令張玄去請示。安即攜玄至山中別墅,執黑拈白,手談對弈,玄的棋藝本高于安,那日恐懼,安成敵手,結果勝玄。棋畢,回城,安召將帥,各授機宜,以擊秦軍。果然,這次淝水大戰,晉軍以少大勝秦軍。苻堅看見山上草木都以為是晉的伏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即出于此)。捷報傳來,安正弈棋,稍稍一瞥,隨手放下,弈棋如故。客問如何,淡寫輕描,只答一句:“小兒輩遂已破賊。”棋畢,客走,安入內室,心中甚喜,竟忘門檻,拖鞋的木齒都碰斷了。安總這樣,故作鎮定,鎮定眾人。
安病,上疏,請求辭位,旋卒,享年六十六。
東晉人物,南渡之初,以王導為第一人。建元之后,以謝安為第一人。謝安之后,再無這樣的人物了。于是,東晉也就亡了。于是,“王謝堂前燕”也就“飛入百姓家”了。
左思與陶潛
兩晉文學,異彩紛呈,雖當亂世,文風卻盛。太康(280-289年)中有所謂三張(張載、張協、張華)二陸(陸機、陸云兄弟)兩潘(潘岳、潘尼叔侄)一左(左思),等等,但若論代表人物,我以為西晉還是左思,東晉則是陶潛了。
左思,字太沖(約250-305年),齊國臨淄人(今山東淄博),先人為齊國公族,公族中有左右公子,因而以左為姓。家世儒學,父名雍,起自小吏,以才能出名,擢授殿中侍御史(掌監察事務)。思少時學書法鼓琴均一般,其父與友言:“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思聞之,即發憤勤學,然面丑,且口拙,文章卻是辭藻壯麗。思不好交游,以讀書作文為事。作《齊都賦》,一年才成。又欲作三都賦(魏蜀吳),適逢其妹左芬入宮,隨之移家京師洛陽。此三賦,作十年,門庭內外,備好紙筆,偶得一句,即寫下來。三賦寫成,時人忽視,他卻以為自己所作較之班固之《兩都賦》與張衡之《兩京賦》,絲毫半點都不遜色。于是,他便持賦造訪有高譽的皇甫謐(太子中庶子,也就是太子的侍從官)。謐讀后,極贊賞,為其序。張載(中書著作郎,其職掌國史)為他注魏都,劉逵(中書著作郎)為其注吳蜀,張劉二人經學洽博,文章美茂,自此即為當時所重。司空張華見而嘆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于是,豪貴之家傳寫,一時竟至洛陽紙貴(此成語即源于此)。起初,陸機入洛時,亦欲作此三都賦,聽說左思正在作,撫掌對其弟笑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當以覆酒甕耳。”思賦作成問世后,機嘆絕,不再作。賈秘(秘書監,掌國史、著作和圖籍)請思講漢書,秘被誅,思退隱,還家入典籍。齊王司馬冏命其擔任記室監督(丞相的輔佐官),亦以疾辭而不就。洛陽陷敵,舉家冀州(今屬河北),數年之后,病終于家。晉書左思本傳中,沒有提到他的詩,其實他的詩的價值遠在他的辭賦之上,比如:“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他的這種雄渾高潔,只有東晉的陶淵明才有可能一比的。
陶淵明,名潛,又字符亮(365-427年),號五柳先生,世稱靖節先生,潯陽人(今江西九江),大司馬(掌軍政)陶侃的曾孫。淵明少懷高尚,博學善文,灑脫不羈,任性自得,曾作《五柳先生傳》及《歸去來兮辭》,自述其心。因親老家貧,出任州之祭酒(掌教育和考試),不能忍受小吏束縛,辭職歸家。州刺史(地方軍政首長)召他為主簿(負責處理文書雜事),不就,后因耕田累出病來,乃出任鎮軍參軍(軍事幕僚),轉任彭澤(今屬江西)令(大縣設令,小縣設長)。郡太守遣督郵(掌監察彈劾)至縣,部屬提醒,應束帶相見,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也。”又辭職。朝廷征召他為著作郎(撰文書國史),亦不就。唯遇酒則飲,飲之則詠,即使無酒,也雅吟不輟。他不懂音樂,卻備琴一張,琴上無弦。與友飲酒,撫琴相和,并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他一生都沉浸詩文,其《桃花源記》,神思妙絕,亂世心境之極品,真乃“不足為外人道也”!他的詩更窮而后工,個性分明,情感真實,人品高杰,恐怕只有一個屈原可以和他相比了。我最喜愛他的《飲酒》:“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蘇軾說他:“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此話說得極為恰當。朱子評論晉宋人物以及陶淵明的語錄在此更是值得一引:“晉宋間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所以高于晉宋人物。”何止高于晉宋人物?讀淵明,我的感受真的是如他詩中說的這樣:“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