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勤奮一點也不苦

多多：

今天一早，八時半未到，爸爸就趕到武寧路郵局，拿到了第一號號牌。交完稅，辦好手續，領取了你從日本訂購的鎧甲。想到你一放學就可以看到，我們父子倆可以一起將鎧甲裝掛起來，共同欣賞，爸爸就非常高興。

多多，17年來，你帶給爸爸的快樂實在太多了。都說有了孩子生命才完整豐滿，你為爸爸證明了這一點。

然而，今天的這場快樂格外不同。因為，這次你買下的絕不僅僅是一副名貴的鎧甲；從你和爸爸的交談中，爸爸清楚地感受到，你對與這套鎧甲密切相關的日本古代史、戰爭史、工藝史、大名制度，都積累起了相當可觀的知識，在很多方面，遠遠超過了身為大學歷史系老師的爸爸。哪個父親會不為此欣喜呢？

多多，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爸爸為什么說今天的快樂“格外不同”嗎？因為，這次你訂購鎧甲，說明你在沒有直接指導的情況下，通過獨立的摸索，特別是大量的課外閱讀，與網上同好的互動交流，逐漸積聚起可觀的專門甚或堪稱冷僻的知識，初步勾勒出了與眾不同的個人興趣。并且，通過你獨自決定的訂購，勇于將知識交諸實際的考驗，跨出了由興趣到志趣的極其重要的一步。這是真正的成長，當然是爸爸期待的。

再也沒有什么能比擁有自己的興趣，形成自己的志趣更重要的了。

從你小的時候開始，爸爸就只關注你的行為舉止、人格養成、性格成型。對普通意義上的“學習”，則給你最大的自由。你和同學們相比，很特別的一點是，從未上過任何補習班、提高班、特色班之類的課外班；爸爸從來不看重，甚至不過問你的考試分數；回想起來，更從未強迫你去學習什么。

但是，這絕不是漠不關心。父母怎么會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呢？爸爸一直在關注著你，了解、捉摸、判斷你的興趣所在。這也就是爸爸給你買的書那么多、那么雜的原因。興趣之門不打開，再強、再多的知識也只能望門興嘆。所以，在爸爸看來，所謂“成績”大可不必著急。讓你在自由中培植興趣的苗圃，越繁盛越好，越蔥郁越好。

也許，有段時間，甚至是很長時間，你的興趣苗圃會雜草叢生，你也因此環顧迷亂，游移不定，不知所措。可是，又有什么要緊呢？終有一天，苗圃的某個地方，可能是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會生出一朵花、一叢草、一莖竹來，它的姿態、色彩、氣息，契合了你天性中的某一點，讓你的心猛地悸動。

一個人會對某樣東西特別感興趣，正透露出他在這個方面有天分。

當你興趣是苗圃中的某一朵花、某一叢草、某一莖竹，它的姿態、色彩、氣息，契合了你天性中的某一點，你就會迫向它，心無旁騖地澆灌它、養護它、培育它，無怨無悔地與它相伴，度過每一輪春夏秋冬。你的生命就注定不會是一汪死水，而會流轉不息，倒映出每一年、每一季的云起云落、花開花謝，從而絢麗斑斕，靈動自然。

這就行了，這就成了。

隨興生趣，由此立志，成材之路，舍此莫由。然而，從興趣到志趣，恐怕就不能像前面所說的那樣自由自在了。

多多，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爸爸帶你去北大拜見爸爸的恩師季羨林老爺爺嗎？老爺爺很喜愛你，把你抱在身上，照了一張相。老爺爺愛貓是有名的，朗潤園十三公寓家里養了三只，滿地跑，很熱鬧。你還不怎么能說話呢，指著貓說：“喵嗚”。老爺爺沒聽清楚，愣了一下，說道：“噢，貓，喵嗚是貓的反切。”此后的好多年，你一直稱季老爺爺為“喵嗚太爺爺”。好幾次，我向你提起這一幕，用意是想引發你對漢語音韻學的興趣。不過，看來機緣未到。季老爺爺去世已經5年了，如果老人家還在，那是103歲了，見到你長那么大，對古代歷史有濃厚興趣，一定非常高興。

我在這里想對你說的，是季老爺爺的一句話：“成功=天才+勤奮+機遇。”老人家自謙，常說自己有過人的好機遇。其實，季老爺爺對天才和勤奮的關系，真是看得透徹，說得明白易曉。老爺爺說，一個人會對某樣東西特別感興趣，正透露出他在這個方面有天才；既然如此，他起碼在這個方面是聰明的。但是，這絕對不足以讓他成功，他還必須勤奮。季老爺爺說，最好的情況是聰明的人下笨功夫，一定有大成就；笨人下笨功夫，也能有所成就，等而下之，聰明人下聰明功夫，就談不上會有什么成就；笨人下聰明功夫，那就幾近滑稽了。好好思考一下季老爺爺這些話，一定會受益終身。

前不久，爸爸陪同趙啟正爺爺到格致中學演講。趙爺爺曾經是國家發言人，你也經常可以從電視上領略趙爺爺“向世界說明中國”的智慧與風采。趙爺爺是物理學世家出身，自己曾經從事過多年的物理學研究。不知道你那天聽講時，是否注意到，趙爺爺用了一個與季老爺爺有所不同的公式，來說明勤奮的重要性：“成功=天才×勤奮”！縱然有100分的天才，如果勤奮是0分，其結果就是0。當然，如果毫無天才，那也不可能成功。趙爺爺的這個公式，意味深遠，核心是更強調勤奮的重要性。你也好好咀嚼琢磨下。

“可持續的勤奮”，一定是快樂的。

多多，也許你會問爸爸：“你確定一直希望我勤奮、用功；既然勤奮如此重要，為什么你直到現在，才正式地向我強調呢？”

好問題，爸爸之所以在今天才向你以最鄭重的方式強調勤奮，乃是因為，太多的人將勤奮簡單地理解成、解釋成“下苦功夫”。就這一個“苦”字，讓多少人望勤奮而卻步！爸爸也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勤奮怎么就是苦的呢？爸爸思考的結果是，也許正是在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興趣之前，一味地以強迫的姿態要求勤奮，勤奮才必然是苦的。但是，在找到了自己的興趣以后，勤奮還是苦的嗎？你如此勤奮地鉆研鎧甲，苦嗎？你如此勤奮地閱讀在別人眼里枯燥無味、冷僻古怪的古代歷史，苦嗎？你當然冷暖自知。爸爸猜想，你的樂趣大概還不想為外人道吧！這就是寶貴的自得其樂！

真正的勤奮，或者用時髦的話說“可持續的勤奮”，一定是快樂的。只有樂在其中的人，才能是真正勤奮的，反之亦然。

爸爸無比欣喜地看到，你顯露出了、明確了自己的興趣所在，并且樂意將其發展成志趣；那么，爸爸就以此為機緣，鄭重提醒你，鄭重建議你，要將無意識的勤奮培養成有意識的習慣或生活方式。

人的一生，擁有自己的興趣，并且以此立志而成志趣，孜孜以求，樂在其中，怎么會不快樂、不幸福呢？而這，正是爸爸唯一期待于17歲的你的。

可能你留心到了，爸爸一直沒有提及季老爺爺公式里的“機遇”。原因是，機遇，可遇而不可求也。爸爸悄悄地告訴你，這和天才、勤奮并沒有必然的聯系，爸爸同樣鄭重地建議你，不必期盼無法由自己決定的東西。有，欣然；無，坦然。

爸爸的責任之一，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責任，正是通過爸爸的努力，為心愛的兒子創造一個條件：盡量減輕不可知的“機遇”對你未來人生的影響。

爸爸非常愿意承擔這份責任。在今天，爸爸更是滿懷欣喜地樂意承擔這份責任。當然，這不容易，爸爸還需要在各方面更加努力。等到你也做了父親，你就會明白這份“不容易”了。

在今天的中國，憑借著自己的天分和勤奮，循著由興趣到志趣的道路，再加上長輩辛勤努力為你留下的一些基礎條件，多多，你還是有很大的可能過上一個圓滿的人生。而這，就意味著快樂、健康、平靜。想到這一點，爸爸就很快慰。

從你很小的時候開始，爸爸就一再說：希望你要生理健康、心理健康；希望你重文化更重文明，重教育更重教養，重學歷更重學力。而這些，爸爸確信，已經不必為你擔心了。

謝謝你，多多，正是你給了爸爸這一份信心。其實，這已經足夠了。

父親 錢文忠

錢文忠，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百家講壇主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