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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學記

2016-05-14 09:01:58朱斌峰
安徽文學 2016年6期

朱斌峰

我和哥去找查老師,應該是在夏天。

那個暑假前,查老師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沒寫辭職報告,沒辦調動手續,沒向校長請假,就不見了。這種不辭而別讓街人充滿了懷念,他們說查老師去城里掙大錢了,有人親眼看見他在小學校后面的樹林里,把那些叫詩的玩意兒燒得一干二凈,然后拿著火車票走了。他們說查老師被街上開洗頭房的女人拐走了,有人親眼看見那個涂脂抹粉的女人為他剝了個橘子,然后他就一邊吃著橘子一邊流著口水跟著女人走了。他們說查老師被學校開除了,有人親眼看見校長把蓋著紅印章的紙片扔在他臉上,然后他就淚流滿面地趁著夜色偷偷走了……街人說得都對,因為他們從沒說錯過。我只記得查老師臨走前的晚上,曾拉著我的手問:你知道小鳥在叫什么嗎?他真逗,我怎么能聽懂鳥叫?我耷拉著腦瓜老老實實回答:查老師,我聽不懂小鳥叫哦。查老師有些遺憾,但循循善誘地勉勵我說:你肚子里不是有只鳥嗎?慢慢來,你會聽懂的。說實話,我不喜歡老師們問長問短,他們似乎把明知故問當成有趣的游戲了,可查老師的失蹤真的跟我無關。

我只是個在街人眼里有病的孩子,我肚子里有一只會嘰嘰咕咕說話的怪鳥,常常對著墻壁說上一番誰也聽不懂的話。在街人眼里,我哥很健康,他們都樂意聽我哥說話,夸他的嘴抹了蜜。可我一直對哥的話心存懷疑,他總是騙我,就跟蒜頭鼻的父親一樣,而且他已開始變聲,連說話的嗓音也越來越像父親了。

那天,哥說:老二,查老師在醫院治病,我們去看看他吧。

我癡癡地看著哥:老大,查老師不是失蹤了嗎?怎么在醫院呢?

哥早就料到我不肯信他,笑著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有綠條紋,里面有一張薄薄的方格紙,查老師在信上說他在831醫院,歡迎我們去做客。

我想這大約是真的,前日黃昏我曾看見一輛大貨車從街面撲來,戴墨鏡的男人從駕駛室里探出頭,把一封綠條紋信甩給了我哥。我還記得那輛貨車裝滿了水泥,司機腮下有顆黑痣,我相信水泥和黑痣。

于是,我仰起臉問:老大,831醫院在哪?

不遠,坐車兩個小時就到了。哥把信小心地收到兜里。

怎么走哇?

出小鎮一直往南走,看見一個高高的白塔就到了。哥顯出深謀遠慮的樣子。

之后,哥去街上商店買回一個指南針。那是個像手表一樣的物件,我把它盤過來轉過去,那圓盤里的紅頭指針總是執拗地指向同一個方向,讓我莫名生氣。哥在一旁盯著我,時刻準備著把那玩意兒奪回去,擔心我把它砸了。我看出哥心虛,他是個害怕迷路的孩子。

我和哥走在陽光燦爛的郊野,沿著柏油路向鎮南方向走去。我們穿過石橋、樹林,前面的路像飄帶一樣起伏著。哥規規矩矩走在路邊,不時看著指南針。我背著機器貓的雙肩書包,螃蟹似的左晃右蕩,踢踏著路上的空易拉罐。哥擔心我被車撞了,一遍遍地喊:紅燈停,綠燈行,沿著路邊直線行……要我遵守交通規則。我真厭煩他的嘮叨,一路上連個車屁都聞不著,他廢啥話呢?我亂亂地看著田野里啄食的麻雀、天上的云彩,漸漸覺得天越來越熱,離夏天的深處越來越近了。

我滿頭熱燥燥的汗,停住腳對著哥喊:老大,我們就這么走著去嗎?我累了。

哥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指南針:好吧!那我們就等車吧。

這兒能等到車?我不屑地踢飛一粒石子。

哥走過來,把我拽到路邊,轉身踮著腳眺向來時的路,不停喃喃:車子也該來了……

果然,在他第九次說出這句話時,一輛卡車甲殼蟲般越來越近,冒著縷縷青煙。哥走到馬路中間,迎著卡車揮動手臂,像只溺水的鴨子。卡車停了下來,我看清還是那輛運水泥的綠皮貨車,墨鏡司機停下車,探出碩大的腦袋沒說話。哥拉開車門,推著我坐進駕駛室里。墨鏡司機雙手抓住方向盤,按響喇叭,車子一個踉蹌往前竄去,一顛一顛兒,就像坐在老牛背上。車窗外的田野呼呼卷起風,稻田向后退去,遠處的山岡含義不明地向眼前涌來。

司機一直沒有摘下墨鏡,他和哥不說話,就像心照不宣的同謀。

我忍不住,轉臉看向司機:你是信使嗎?

啥叫信使?司機胖胖的身子彈了一下。

就是……給人傳信的。

你這伢兒說話真精怪,腦瓜里想啥呢?不就是郵遞員嗎?一個騎著兩個轱轆亂轉的郵遞員能掙多少錢?誰干那活呀!老子是貨車司機,一個月能掙八千塊錢的貨車司機!司機霸氣十足地按響喇叭,他應該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家伙。

那你前日怎么給我哥捎了封信?綠條紋的信!

有這事?司機把驚訝的目光從墨鏡里透過來,扎在我身上:怎么會?老子整日忙得腳不著地,哪有空給人捎信呀!

我滿肚子疑惑,還想問問司機為啥要捎上離家出走的我們,可哥薄嘴唇刀樣切了過來:麻煩您了師傅,您把我們捎到白塔邊就行了。

司機沒有應聲,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摸出香煙叼在嘴上。哥熟練地掏出打火機為他點著火,一股嗆人的煙味就漫開了。

我關上鼻翼,閉上眼想起查老師曾在黑板上寫下的字:旅行,就是自己搬運自己的身體 / 從泥土漂移到天空 / 從北方遷徙到南方 / 從異域漫游到故鄉 / 我一意孤行 / 只走三天三夜……我默念著這個叫詩的東西,念著念著就喜悅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喇叭把我驚醒,司機墨綠色的聲音傳來:到了!你們下車吧!

我警覺地睜開眼,車窗外日光毛茸茸地軟下來,司機龐大的臉就像葵花盛開在模糊的光里。我剛想說什么,就被哥推下了車,腿一軟差點摔倒。

司機罵了句:倆笨蛋!祝你們好運!綠皮貨車一搖晃就遠了。

哥看著我,一臉責備:老二,你又說了一路莫名其妙的夢話了,真丟臉!

哥很體諒我,別人把我肚子里的怪鳥自言自語當作是一種病,可哥卻說那只是我在說夢話,并對我說夢話抱著深深的憂慮。

我和哥遇見綠色建筑時,天已晚了。遠處白塔依稀,漸漸被夜色掩去了蹤影,而它所在的位置有燈光亮起,仿佛藏著個城堡。哥向那虛無縹緲的燈光仰望了許久,才領著我走近那座綠色建筑。

那是個被高墻圍住的地兒,大門被刷著綠漆的鐵柵欄封住,一間碉堡似的門房里亮著100瓦的大燈泡,燈泡下搖晃著一個碩大的男人頭。那個男人坐在椅上打著瞌睡,滿嘴的呼嚕就像旋風卷過的山谷。

哥彬彬有禮地敲著門,啄木鳥似的。

看門的男人醒過來,坐直身子:你倆走錯路了吧?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們是來探望查老師的。哥為打擾了看門人的夢有些歉意。

哦?是嗎?誰批準你們的?看門人大眼睛拉成一條鋒利的細線。

哥賠著笑,遞上那封綠條紋信。

看門人似乎有些不情愿,慢吞吞地打開門:那就進來吧。

哥趕忙拉著我踅進門里,電動鐵柵欄在身后慢慢關上,就像放下布幔。

看門人背著手,帶著我們在綠色建筑里走了一圈,那兒有兩幢樓房,形如醫院的門診樓和住院樓,因為沒有標牌我沒敢確認。那兒難道就是831醫院?可是那些房間不是白色的,而是綠色的,墻壁、門窗、床鋪、器具都綠得要滴水了。有些房間睡著人,他們蜷縮在綠被單下,就像草地下蜿蜒的蟲子。我想向看門人說說我的好奇,可他沉著臉,比父親還嚴肅,我就不敢開口了。

不知是想帶著初來乍到的我們參觀,還是綠色建筑像個迷宮,我們走了許久才在一間房前站住。看門人敲了敲門,房內燈光驟然一亮,片刻一個亂蓬蓬的腦袋從門縫鉆了出來——正是久別重逢的查老師。

我和哥激動了,齊聲喊:查老師好!

查老師把門打開,一伸手就把我們拽進屋里,猛地關上門。他把手指豎在嘴邊,示意我們不要說話,側耳聽著看門人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消失而去,才說:你倆來這兒干啥?

我們來探望您哪,您身體好些沒?哥說。

查老師像只笨拙的大鳥坐在床上,不再說話。我們也不好打擾他。窗外,幾只螢火蟲飛來飛去,它們在暗夜里走路,總提著自己的小燈籠。我和哥真的累了,坐在查老師的床上,盯著螢火蟲,很快就睡著了,連老鼠跳了一夜舞都沒把我們吵醒。

2

第二天早晨,我一聽到電鈴聲,就哧溜爬起沖下樓去做早操,這用老師的話說叫條件反射,我的蒜頭鼻父親就是用這種方法馴養他的山羊和牧羊犬的。我睡眼蒙眬跑到樓下時,發現那兒還真是個大操場,一群穿著統一服裝的孩子正排著隊齊整地做著早操。他們搖擺著小胳膊小腿,臉紅撲撲的,就像一片茁壯成長的蘋果林,奇怪的是我哥也站在隊伍前面,鶴立雞群著。四周的圍墻沒有夜晚那么高了,我的目光爬過圍墻,看見遠處一群黑鴉在白塔尖頂上盤旋。圍墻上的雉堞參差,樓上的房間窗明幾亮,操場上是平整光滑的水泥地面。這兒正兒八經多了,我們的鎮上小學跟它相比,就像粗心的孩子隨手畫出來的。

我躲在隊列后,依葫蘆畫瓢地伸胳膊蹬腿兒,想蒙騙過關。忽而,一個年輕男老師從前面鉆出來,筆直地站在我面前,龐大的身軀擋住了陽光。他個子很高,身材魁梧,平頭寬臉,眼神鐵硬,有些像我們鎮上的警察。他從頭到腳打量著我,說:你是新來的吧?我是你們的體育老師,也是這里的安全員。你如果不聽話,就不能畢業的!

我被涼風吹得打了個激靈,刺猬般縮了縮身子。

體育老師不再看我,目光像收割稻子的鐮刀從隊伍上掃過,踱著方步走去。

我驚慌地尋向我哥,他的身影早被人群淹沒了。

幸好查老師還是那么和藹可親,他不教語文改教歷史了,他的頭發竟然白了,也許是被粉筆灰染成的,也許是被歷史課的風霜打白的。在歷史課上,他一邊給我們上課,一邊瞥向講臺上的手表,不知是因為健忘還是要銘記住時間。那是塊老式手表,鐵鏈銹跡斑斑,時針走得也慢,緩慢的嘀嗒聲就像從查老師的心臟發出來的,讓我一再擔心它會卡殼兒。那節歷史課有些特色,不教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教的是木鎮史。那是鄉土教材,印刷粗糙卻模仿著線裝書的模樣,發黃的紙張有著腌蘿卜味兒。查老師給我們講授的是木鎮創世紀,他說公元某年,木鎮一片蠻荒,虎狼成群,一位英雄手持銅劍,殺虎驅狼,掩土阻水,建起一方樂土,從此木鎮人過上了安寧的生活,繁衍出子子孫孫來。查老師說得栩栩如生,就像親眼所見一樣,卻又語焉不詳。我聽得昏昏欲睡,分不清那到底是歷史課還是語文課。為表示對老師們的敬重,我挺直身子,把小手規規矩矩放在背后,故作認真地聽著,心里卻硬憋著,擔心肚子里的怪鳥會兀自說出話來,那會把新同學嚇著的。

我想離開這個綠色建筑。陽光明媚的中午,學生們都在各自的房間里睡午覺,我思來想去,寫了一張請假條,猶豫再三去了體育老師的宿舍。當我敲開門時,體育老師正穿著短褲在刷皮鞋,那雙大皮鞋油光發亮,就像擱淺的船。

我低著頭,恭恭敬敬遞上請假條:老師,我想請假。

體育老師放下鞋刷,接過請假條瞥了瞥,眼神鐵硬地刷在我臉上:你病了?什么病?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怯懦著說不出話來。

又三聲敲門聲,我哥推門走進,禮貌地笑:老師,我弟弟是有病,他愛睜著眼睛說夢話。

我詫異地看向哥,他來得這么及時,莫非一直在盯我梢?我知道家人都對我的病引以為恥,父親擔心我會成為令人憎惡的傻兒,哥總擔心我會自言自語說出什么秘密,那么他為什么肯為我的病作證呢?

體育老師把光腳揣進皮鞋里正合腳,抬眼看看哥,淺淺地說:是嗎?

是的,老師,他愛一個人對著墻壁說個沒完沒了。鎮衛生所的醫生說他是譫妄癥。

顯然哥的臉長得比我誠實,體育老師相信了哥,他站起身拉開身后的壁柜,把請假條放了進去。我這才發現他背后的一面墻全是帶抽屜的柜子,一格一格的抽屜上貼著隸書的標簽,就像中藥鋪似的。

體育老師鄭重地關好抽屜:行啦!這請假的事我說了不算,還得一級一級請示教務主任、校長,你就等著吧。

我鞠了個躬,轉身向門外走去,耳邊卻傳來體育老師的聲音:小同學,這不會是查老師給你出的餿主意吧?你可別聽他的!他不配為人師表。我更慌了,恍惚看見體育老師肌肉發達的長腿邁著大步追上來,他的腿一看就是長跑健將,想抓個人還不跟抓小雞似的。我拔腿就跑,耳邊哥的聲音又蜜蜂般追來:嘻!老二,你就甭想請假了,等那請假條批下來,還不知猴年馬月呢!我不敢回頭,越跑越快。我想我得給哥買頂帽子,綠色的帽子。

我有種怪毛病,一直分不清學校、醫院、監獄之類帶圍墻的建筑,為此蒜頭鼻的父親曾牽著我的耳朵走過一條條街巷。其實,街人也未必能分清醫院和學校,他們遇見從那些地方出來的人,都同樣問候道:哦?出來啦!恭喜恭喜!正因為如此,我還沒分清我身處的綠色建筑到底是個怎樣的地兒。

我深知以前的查老師還是詩人時,喜歡給花花草草、小貓小狗取名字,他說:上帝說“光”,世界便有了光,因而他可以給任何事物命名。于是,我很想問問查老師這個綠色建筑該叫什么。

趁著課間休息,我在教學樓后找到查老師,他正坐在小木凳上抽煙,深謀遠慮地想著什么。

我走過去,弓著腰俯視著他:查老師,這里到底是啥地兒呀?

查老師一驚,慌忙將煙掐滅,燙得齜牙咧嘴,像只沒有尾巴的猴。這個綠色建筑里嚴禁吸煙,他不能不發慌。

我想安慰他,語氣更慢悠了:查老師,您莫怕,我只是想請教您一個問題,這兒到底是學校還是醫院?

查老師這才看清我:是你呀!你不喜歡這里嗎?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我不喜歡這里?

查老師伸出纖細的手指扶扶往下出溜的眼鏡:可惜了,你應該成為詩人的。

我聽街人說過詩人是一種病,我也慌了,見事不妙,轉身撒歡兒竄去。

就在我跑過三條走廊時,一只紙飛機迎面飛了過來。我順手抓住它,拆開一看竟然是我的請假條。我懵懵地站住,直到一張娃娃臉鉆了出來。他擤擤鼻子:嘻!你的請假條只能是廢紙一張,疊飛機玩兒。

為啥?我的臉漲紅了。

你猴急啥?這是事實嘛!娃娃臉揚揚臉,有些得意。

我不是把請假條交給體育老師了嗎,怎么會在這兒?我得把請假條交給他,我得去問問他這是咋回事!我拔腿欲走。

沒用!你就是把請假條交上一百遍也沒用!就算你的請假條送到校長分門別類的檔案柜里,能被校長抽出來的機會,并不比瞎眼算命先生的麻雀從一堆紙條中叼出來機會大!如果你去問老師你的請假條為什么疊成紙飛機了,他會告訴你,他很認真負責,會把每一張請假條放進檔案柜留存并逐級上報的,而且每一個環節銜接有序,不會出現紕漏的。而你這樣問,就是對他們工作不尊重,是惡意搗亂!如果這樣,你就會被送進更嚴格的管教學校,那里的房子是黃色的,是黃色的!娃娃臉說到黃色時,聲音尖利起來,似乎被那種叫害怕的東西攆急了。

那……那我就去找校長!

找校長?你就甭做夢了!這里的人誰也沒見過校長!

唔?難道這里沒有校長?

有哇!你沒瞧見教學樓門廳里那個畫像嗎?那就是校長。

我隱約記起鋪滿大理石的門廳正壁上是有張畫像,一個白發男人的半身像,他仰著頭,仰得太高,連眼睛都幾乎看不見了,只有白須水草一樣飄搖著。我疑惑地問:那個白頭翁就是校長?

是呀!我們每天都要向他鞠躬報到。

那活著的校長在哪?

也許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也許他是兩世紀前的老人,也許他就在老師們中間,誰知道呢?反正沒人見過他。

那到底有沒有校長呀?我有些絕望了。

我也不知道。娃娃臉一笑:不過,我們見過校長的兒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那是千真萬確的。

我氣惱地撕碎請假條:那我申請退學還不行嗎?

不行!這里很重視學生流失率,那是一所好學校必須達到的硬指標。莫說退學,就是請假,也不可能!

他們……老師們怎么能這樣做?

娃娃臉一臉詭異:因為他們有教師資格證。

我默然了,半晌抬起頭看向娃娃臉:那怎樣才能從這里出去呀?

娃娃臉仔細地分辨著我的表情,忽一笑:誰都知道,拿到畢業證就可以出去呀。

我盯著他的臉: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娃娃臉沒說話,嘻嘻一笑,跑開了。

我愣在那兒,被陽光迷住了眼睛。

我站得腿發麻時,哥走了過來,臉上涂著油彩:老二,別傻站著了!你又不能站成一棵樹!我想也是,就跟著哥向餐廳走去。

入夜,我和哥被安排在8號學生宿舍就寢。那個宿舍真大,趕得上半個籃球場了,二十個同學分兩排躺在綠漆鐵架床上,就像被割斷的松木。熄燈鈴警報般拉響后,綠色建筑一下子掉進了黑色的防空洞。我開始沒法入睡,就使勁數著綿羊,可就在迷迷糊糊瞇上眼時,忽地聽見一聲高喊:我們要畢業!我聞聲睜開眼,看見四周的學生像聽到口號似的,不約而同坐起身,閉著眼朝著黑漆漆的天花板齊聲喊:我們要畢業!畢業——然后又齊刷刷地倒在床上打起呼嚕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項老師布置的作業,但看得出他們在夢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壓抑住了,知道他們的喊聲會在明天早上變成黑鴉盤旋在白塔尖上。

我怎么也睡不著,就偷偷溜出呼嚕此起彼伏的宿舍,沿著九曲橋似的走廊躡足而行,游走在黑色的湖面上。一個接一個房間黑皮火車車廂般滑過,里面傳來咯吱咯吱的磨牙聲,就像一群老鼠在練習磨牙。忽而,我看見一束燭火從一間房里隱隱跳出,里面傳來低低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商討秋游去動物園的事兒。我不屑地笑,現在是夏日暑假,離秋天還很遠,這些人神神秘秘搗鼓啥呢?真是幼稚!我轉身走去,卻聽見一首兒歌從那間燭火搖紅的房間里傳出:先生先生 / 先生先死 / 先死先生……這首兒歌雖然唱的是花開花落的自然規律,卻似乎有些意味深長。我抬眼看天,夜空中一顆星星沖我眨了眨眼,讓我心驚。

3

我隱約覺得綠色建筑里流竄著一種風,在泄露著秘密。

我真的不想在綠色建筑里待得太久,也不相信娃娃臉的話,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去找體育老師。體育老師在一間裝著鏡子的房間里,整理啞鈴、籃球、標槍、山羊等體育器材,也許是因為玻璃鏡的緣故,也許是因為他太忙了,屋里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我有些頭暈,躬身問:老師,請問我的請假條批準了沒有?

屋里光線很暗,人影說:你是新來的學生吧?你的請假條我們已經備案了,正在逐級上報。

那還要等多久?

這個嘛……就難說了,首先你得用學生證證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校醫室要對你的病情進行鑒定,然后教務主任再根據你的情況擬出建議,經過校務會討論,最后由校長簽核……

我的頭更暈了,真想把那些玻璃鏡全部打碎。

人影繼續說:你應該知道,你們是未成年人,我們校方必須對你們負責,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再說,我們學校是以作風嚴謹著稱的。

我剛想說聲“謝謝老師”,玻璃鏡里的人影倏地從屋里走了出來,讓我大吃一驚——他雖然跟體育老師長得相像,卻顯然不是體育老師。我雙腳彈起跑開了。

沒料到早上做眼保健操時,體育老師把我叫去談話了。我深知師生談話是一種慣例,這種方式較老師用教鞭敲打學生冥頑不化的頭、讓學生站在黑板下拿大頂文明多了。可我仍很驚喜,指望著體育老師會給我帶來請假的消息。體育老師的辦公室不大,掛著天鵝絨的厚窗簾,塑鋼門窗隔音效果應該挺好。體育老師坐在皮椅上,我屈身站在他面前,看向他身后墻上那個“優秀思想教育工作者”的獎狀,眼睛被那紅彤彤的東西染紅了。

體育老師盯著我,好像我的臉上也有痣:小同學,昨晚你聽到什么了嗎?

我搖搖頭,這是學生對老師習慣性反應。

你是不是聽見有人唱兒歌了?他循循善誘著。

我還是搖頭,可以比作撥浪鼓。

體育老師忽地站起,厲聲喊:你說謊!你聽到了,聽到他們在商量秋游動物園了!其中有個人就是你們的歷史老師查老師!

我愕然。我知道綠色建筑里一定安裝了攝像頭,這不奇怪,一些地方為了掌握學生或病人的蛛絲馬跡,以便因材施教或對癥下藥,都會安上電子眼的。奇怪的是,為什么體育老師對學生秉燭夜談那么生氣?我只好點點頭。

體育老師又坐了下去,語重心長地說:小同學,我這是為你好!你要記住,千萬別跟查老師他們攪在一起,那樣很危險。

我本想緊閉嘴,可肚子里的怪鳥問道:為什么呀?

你還小,辨別能力差,容易被別人誤導走上歧路。你還不了解查老師……體育老師說著,半瞇著眼,似乎陷入了回憶:我認識查老師好多年了,他是有病的。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

體育老師繼續說著,眼皮遮蓋了眼球。

說起來慚愧,我們對查關心不夠哇!查身世可憐,三歲時親生父親就在一場著名的礦難中死了,尸骨混在煤炭里沒法找出來。于是他就養成了內向的性格,對女性很依賴,就像個沒有斷奶的孩子。七歲時,他那個做煤球的母親又嫁人了,他就有了繼父。他的繼父是個井下工人,熱衷于在地表下用風鉆打孔裝炸藥,也熱衷于揍查。后來,不知為什么,繼父用錘子鑿開了母親的后腦勺,流出了腦漿。那天,礦保衛科的人來到學校把這事告訴小學生查時,查顯得很冷淡,只說了句我曉得了,然后繼續聽課。當時我們在上數學課,女老師問我們一只綿羊加一頭狼等于幾,我們齊聲說等于二,可查卻尖著嗓子喊:不!等于零!然后就從教室里跑掉了。說句題外話,就是那時我才覺得有個父親真好,雖然我父親經常用巴掌把我的屁股打出兩瓣花,走路像個鴨子,但是沒有父親我們就會跟查一樣了。

我插上一句:老師,所以長大后你就成了父親。

體育老師有些尷尬,繼而驕傲起來:是的,我是你們學生的父親!

我肚子里的怪鳥突然咕噥了一句《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話:誰不希望父親死呢?

體育老師站起:小同學,你說什么?

我用手捂住嘴:我……沒說話,啥也沒說。

體育老師嚴肅起來,目光刺在我臉上:你說謊!你剛才說話了!我早就看出你這學生腦瓜里有好多奇怪的想法。

我慌忙搖頭,指指自己的肚子:不是我,是我肚子里的鳥在說話,我肚子里有一只愛說話的鳥!

你肚子里怎么會有鳥?體育老師眼窩里閃出一塊打水漂的瓷片。

我……我小時候上幼兒園時上課總愛說話,女老師就用狗皮膏藥把我的嘴封住,不讓我亂開口……一個學期過后,我的肚子里就長出那只愛說話的怪鳥了。

哦?不會吧?體育老師疑惑地盯著我。

這是真事兒!我還記得那個膏藥叫虎骨膏,總有股麝香氣……女老師為我整整用去了三十六盒膏藥,我父親賠了她一頭山羊,心疼得蹲在羊圈哭了半宿!我漲紅臉信誓旦旦地說。

我真的沒說謊,我肚子里的怪鳥曾站在黃昏的鎮小學操場上說過一個故事,說大灰狼將一群鳥囚在籠子里,逼迫那些會提醒農民布谷的鳥、會嘰嘰喳喳談戀愛的鳥、會唱情歌的鳥忘記自己的鳴叫,跟學舌的鸚鵡學習用同一腔調發聲兒——那個鳥籠就叫學校。怪鳥還說:瘋癲駐留了,沒有船了,有的是醫院,在這個醫院里,禁閉取代了航行。怪鳥說完這些后,同學們朝著我做起鬼臉,轟然大笑,好像我是怪物。我很羞愧,可這怨不得我,那只是怪鳥借我的嘴說出來的。

那你肚子里的怪鳥說些什么呀?體育老師一臉嘲諷,伸出手要摸我肚子,就像我是懷孕的女子。

我縮回肚皮,很是羞愧:它總自言自語,沒人能聽懂。

體育老師眼神古怪起來,就像我是他大手掌里的貓:我知道,你肚里的鳥在說秘密,一個個藏著的秘密!

就是!就連我喜歡隔壁班的小丫,它都說出來了。我急切地證明道。

體育老師大笑起來,笑得臉上肌肉嗵嗵響。

我聽得出他的笑聲并不友好。

體育老師驀地停住笑,慢慢藏起潔白牙齒:你肚子里的怪鳥,老師們會幫你把它趕走的!

我躬躬身:謝謝老師!

體育老師眼神游移了好一會兒,忽地想起什么,又說:還是說說你們那個查老師吧!我把他調到這兒來做老師,可他真不爭氣,沒個老師樣,還教學生唱那種兒歌……雖然我和查老師是多年的朋友,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他的教師資格證早該吊銷了!我最討厭他那塊破手表,時針每嘀嗒一聲就罵我一句笨蛋,節奏還挺鏗鏘呢!不說了,反正以后你得防著查老師,不要受他唆使。

我挺挺瘦胸脯:是!老師!

好嘛!那你回教室吧。記住,要好好學習才能畢業哦。

我點點頭,向門外跑去。門外陽光驟然一亮,我一時懷疑誤入了雪地。

我又在走廊上遇見了娃娃臉,他懷里抱著白貓,站在角落詭秘地笑。

我走過去:你從哪兒弄來的貓?這地兒不是不允許養小貓小狗嗎?

我只是把生物實驗室的貓抱出來曬曬太陽,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我看看那只眼神漠然無動于衷的大肥貓就信了,心情有些急切:你一定知道這是啥地方吧?

這不明擺著是學校嘛!

是那種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的學校嗎?

娃娃臉瞪大眼睛,像跟白貓比賽似的: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學校就是學校嘛!

我長長哦了聲,眼前浮現出哥嘴角那朵不可捉摸的笑,我想我又被哥騙了,他幫蒜頭鼻的父親把我騙到這種暑假開辦的補習學校了。他曾和父親合謀,用捉迷藏的游戲把我騙到白色建筑里,在那里,穿白大褂的人問了我許多奇奇怪怪的問題,還讓我背誦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穿白大褂的人比老師有學問,應該是教授。而這回,哥又把我騙到綠色建筑來了。我失神地站著,心里的怪鳥扇起翅膀。

娃娃臉警惕地瞥瞥四周,低下聲:剛才體育老師找你談話了?

是呀。他沒懲罰我,只是講了查老師的故事。

別相信他的話,老師都是一群說謊的人!他們把我們當成傻子了!其實我們不傻,就連兔子從眼前跑過,我們都能分得出公母!

就是!我挺挺胸:那老師們為啥要說謊呢?

娃娃臉仰頭看天:老師就是販賣假貨的商人!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父親是我們那兒最好的鞋匠,他就用豬皮做鞋當牛皮鞋賣,可人人都說他誠實。

娃娃臉擤鼻子的動作很孩子氣,我有些喜歡他了。我想伸手摸摸他懷里的白貓,嘴上卻說:說謊不好吧?

娃娃臉低哼:可有人就愛聽謊話!我們那兒有個阿婆,平日說真話被人當成瘋子,只好靠撿破爛過日子,有一天她開始說胡話了,卻被人當作神婆,四鄉八村人都送錢送東西給她,求她治病消災呢!

那體育老師為啥要編造查老師的謊話呢?他們都是老師呀!

因為查老師跟別的老師不一樣,他鼓動我們……娃娃臉突然停住,看看四周,轉過話題說:你是不是想離開這兒?

我點頭:可你不是說請假、退學都不行嗎?看來只有等到畢業了。

娃娃臉詭異一笑:我們有辦法幫你出去,不過你不能說出去。

啥辦法?我雀躍。

就是逃學!娃娃臉說完,抱著貓飛快離去。

我看見他懷里的貓毛色忽然由白變黑,就像被黑水沖洗染色了。我想,關于那只貓我什么都不能說,否則他們又會說我出現幻覺了。

我沒有回教室,而是跑到綠色建筑的圍墻下,因為我知道肚子里的怪鳥憋不住要說人話了。它果然對著圍墻說了起來:在尼日利亞庫爾提集市上,一只公雞竟然開口說起阿拉伯語,嚇壞了集市上的所有人。消息傳開后,小鎮亂作一團,大家驚慌逃跑。警方為避免發生事故,將那只雞捉回了警局,并不得不用催淚彈驅散人群。那只公雞只說過一句話:天變成紅色了……怪鳥的聲音空空蕩蕩地回響著,和遠處白塔悠揚的鐘聲呼應著。我抬頭看見天真的紅了。

4

哥在找他的指南針。他在教學樓、宿舍樓的走廊上來來回回奔跑,在一間間房間里出出入入,找遍了綠色建筑的每一寸土地,都沒找到。哥失望了,他垂頭喪氣地走到操場上,把自己吊在單杠上,就像掛上一塊布。我知道哥很傷心,他喜愛那個指南針,總是得意地捧著它在校園里走來走去,不時對擦肩而過的學生說:這里是北緯36°,方向正北!他說得很莊重,就像姓哥的發現了新大陸。那些學生大多有些迷糊,遲鈍地停下步子,或像被叫醒的小孩很不高興,或面無表情地走開……他們的樣子讓我懷疑綠色建筑里的飯菜有毒,一種令人麻木的慢性毒,否則為什么老師總要我們在就餐前大聲背誦“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呢?我知道哥很著急,他若不頭枕著那個指南針就會失眠。這不奇怪,我的蒜頭鼻父親就要枕著銀行存折才能踏踏實實睡去,我們鎮的鎮長就要枕著紅色公章才能一夜酣睡,如果沒有那些物什,他們就會寢食不安的。

說實話,我有些心疼哥,他從小到大總是要靠討老師歡心才能升學,總為獲得老師的小紅花歡欣鼓舞,很可憐的。看著單杠上無精打采的哥,我剛想上前安慰他幾句,卻見體育老師抱著一堆試卷急急地向哥走去,就像抱著一捆濕木柴要去添火似的。哥一看見體育老師就跳下單杠,仿佛被牽線的木偶活泛起來。

體育老師低聲問:指南針找到沒?

沒,沒有……對不起,老師,我讓您失望了。哥低下頭,身子蝦子一樣弓起來。

行了!我會建議校長在全校進行大檢查的!體育老師說著踏著正步快速走開。

我知道大檢查是學校的大行動,在鎮小學,我們經常進行各種各樣的大檢查,比如衛生大檢查時,每個班的學生都會把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校長率著隊伍浩浩蕩蕩而來,檢查起每個教室的地面、墻壁、門窗,就連日光燈管里藏著的綠頭蒼蠅也不放過。如果這個綠色建筑能實施大檢查,別說指南針,就是繡花針也能找到的,因而我對指南針即將失而復得充滿信心。

我不想與體育老師迎面相遇,他畢竟不是校長。雖然我明知校長不一定存在,但還是在綠色建筑里搜尋過他的影子。這里,每間辦公室都插著標有職位的標牌,普通任課教師在一樓,班主任、各科組長、年級組長在二樓,教務處主任、政務處主任、后勤處主任在三樓,職位越高,樓層越高,可沒有校長室,而且那幢樓只有三層,校長恐怕只能在樓頂天臺或者遠處高高在上的白塔上辦公了。我不想與體育老師迎面相遇,也怕他睹人思物想起我的請假條,那我就成了不道德的孩子了。于是,我轉身向教學樓后悄聲遁去。

教學樓后的小樹林里,風像從瓶子里鉆出的魔鬼,晃晃悠悠,發出沙沙的笑聲。一片片樹葉驀地落了下來,在半空中飛舞起一群斑斕的蝴蝶。我看見查老師正領著一群學生在清理林中的小徑,用鐵鍬把落葉高高堆成蓬松的垛堆。我覺得奇怪,夏天怎么會有這么多落葉呢?我耐心地等待著答案,終于聽見查老師說:葉落知秋,秋天真的到了!他的聲音很輕,也像一片葉子,可一飄落就成了一股旋風。那些學生聞聲對望起來,一張臉看向另一張臉,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然后扔下鐵鍬歡呼而去。他們跑得飛快,跟風賽跑似的。教學樓上,一間間教師辦公室的窗子接二連三地打開,老師們紛紛露出臉來。那些臉有的白胖胖的,像涂了幸福的油彩;有的瘦削削的,擠出深刻的皺紋。有人很呆滯,手中用來批改作業的紅筆尖正醞釀著紅色的露珠,就像剛殺害過小動物。有人很警覺,不時扶扶鼻梁上的眼鏡,眼鏡后閃爍著瞬息萬變的光。也許是在綠色建筑里待久了,每張臉都暗綠著,長著綠苔蘚。他們眼看著那些學生暗流涌動卻無可奈何。

我尾隨那群學生向階梯教室踅去。我不愿去階梯教室,那里一級級臺階式的座位能讓我視覺紊亂,整個教室會令人心悸地傾斜起來,我只有把頭偏成45°看去,才會安下心來。我曾在那里看見一個女老師站在高處,指揮著高高低低的學生合唱。女老師抖動著油光可鑒的頭發,用刀打著節拍,刀光波光起伏,就像在切割學生們的歌喉。女老師揮舞著刀,還不時高喝,要學生把歌聲壓低些再壓低些,像是害怕驚動誰。可這回我就算再恐慌,也要去階梯教室。

我走到階梯教室后窗時,那群學生已散亂地坐在座位上,就像一尾尾魚游進蛙聲四起的池塘。查老師也坐在他們中間,藏在一個并不引入注目的角落。我躲在窗后,看著一張張搖來晃去的臉,那就像漂在海水里的花瓣。忽而,娃娃臉從人群中站起,拿起一個螺號鼓著腮幫吹起來,一股風嗚嗚之后,激昂的號聲盤旋而出,那聲兒打著螺紋的旋兒直鉆人心。學生們跟著螺號拍起掌來,噼里啪啦,就像海面上飛過一群海鷗。他們齊聲高喊:我們要秋游!我們要去動物園……

不一會兒,數個老師慌慌張張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體育老師,手里提著個綠色的高音喇叭。老師們走上臺,面對學生按高矮胖瘦排成一隊,臉色沉重。體育老師上前一步,嘴上綻開一朵碩大無朋的綠花瓣,一股尖厲的嘯聲后,他的聲音被擴大了一百倍傳出:同學們,靜一靜!靜一靜——

螺號聲停下,拍掌聲隱去,階梯教室靜了下來。

高音喇叭仍在喊:同學們,你們有什么請求,要一級一級報告,不能聚眾哄鬧,那樣會擾亂教學秩序的!作為學校的安全員,我為你們今天的表現很痛心!現在,校領導都來了,你們有什么請求就提吧。不過,不能七嘴八舌,得舉手報告!

學生們更安靜了,有些學生把頭縮了下去,顯然師德尊嚴還是有威力的。

你們……誰說呀?高音喇叭又擠出嗞嗞的尖嘯聲。

終于,一只手舉了起來,那是娃娃臉的手。

好!那個同學,你說吧。

娃娃臉站起:報告老師,校長來了沒有?

校長?校長沒來,他太忙。不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們有什么請求,我們這些臺上的領導還是能做得了主的。

那行!我們的請求就是去動物園秋游!我們要你們立馬答復。娃娃臉漲紅著臉,就像憤怒的紅蘿卜。

這個……現在是夏天,等秋天到了,學校會合理安排秋游的。高音喇叭啞了好一會兒,才說。

誰說現在是夏天?現在是秋天!查老師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他舉起那塊手表,一陣嘀嗒聲在教室里有條不紊地響起:同學們,我的這塊手表是帶日歷的,你們看!它現在正指向九月二十五日十六時三十一分,也就是說現在是秋天,秋天早就來了!

體育老師很生氣:查老師,你的手表不準,怎么能證明現在是秋天呢?

我以歷史老師的身份作證!你們總不能懷疑歷史老師會把時間說錯吧?查老師的手表在反射著亮光。

學生們跟著喊起來:就是秋天!我們剛才還清掃了教學樓后的秋風掃落葉呢!

那哪是秋葉呀,是有人散發傳單!體育老師低聲咕噥了句,他忘了放下高音喇叭,聲音響亮地傳了出來。他的臉紅了,把喇叭橫在胸前,說不出話來。

一花白頭發的老師從隊列中走出,這個老師總反穿著衣服,表白他“表里如一,心地坦蕩”,并一再鼓舞我們一遇見車輪胎就撞上去,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這會兒,他踮著腳,來來回回擺著手鳧水一般:同學們,就算秋天到了,動物園有什么好游玩的?那里沒有人文古跡,沒有科技展覽,既不能增長知識,又不能陶冶情操,去那兒有什么意義?

一馬尾辮的女生急急地舉起手,向前探著身子:動物園就是好玩!我要去看斑馬黑白條紋時裝!

接著,學生們此起彼伏地喊:

我要去看亞洲象,那長鼻子一甩一甩的,能給自己洗澡呢。

我要去看螞蟻,看它怎么伸腿絆倒大象!

我要去看孔雀開屏!

……

花白頭發老師急了,掏出手帕擦著腦門上越滲越多的汗。

體育老師不滿地瞪了一眼花白頭發老師,舉起喇叭:同學們,靜一靜!你們的請求我們都知道了,下面,我們校領導要現場開個會,研究研究,再答復你們!開會是件嚴肅的事,你們必須要保持安靜!

階梯教室頓時鴉雀無聲,連空氣都小心起來。

我回過神,揉揉鼻子,發現身后有人,回頭一看,竟然是綠色建筑的看門人。我扭身想逃,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握手似的,可他的手勁太大了。他說:莫慌!我早就知道你整日在這兒偷聽偷看了!你真是好奇的野貓!我齜牙抽著冷氣:疼疼!看門人松開手,抱歉地笑:再偷聽一會吧,他們很快就有結果了。我不便拒絕他的好意,就把目光移向階梯教室,里面一個個花蕾般的頭齊齊地看向臺上,長出了一地向日葵。臺上,排成隊列的老師們在交頭接耳小聲說著什么,一群蜜蜂在他們嘴唇間飛來飛去。他們在爭論,在商討,跟眾多會議一樣。當然,并非所有會議都是這樣,有一種會議隆重熱烈,參會者會周吳鄭王地依序發言、表決、投票、鼓掌,就像沐猴而冠的演出,但我覺得開會還不如抓閹來得方便。我肚子里的怪鳥告訴過我:文明就是人類把一塊遮羞的樹葉變成一件繁文縟節的袍子。當然它有可能說得不對,該用老師的紅筆打上叉叉的。

看門人好像很緊張,我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熱,撓得我耳根癢癢的。我剛想扭頭甩掉耳朵上的昆蟲,高音喇叭又響了,還是體育老師的大嗓門:各位同學,下面我宣布本次會議的決定!經校務會第108次會議研究決定,鑒于學生未成年,出校秋游危險,為滿足廣大學生的要求,學校定于明日邀請馬戲團來校演出,請學生屆時在學校操場露天觀看……體育老師連喊了三遍,臺下的學生沒有半點動靜,就像靜臥的羊群。我覺得有些意外,可身后的看門人笑了:對!此時應該保持沉默!我瞪大眼睛往里看,終于看見那種沉默中恍惚有一根著火的電線咝咝作響。我想我該溜了,轉過身發現看門人不見了。

我沒有跑回操場,而是跑上教學樓樓頂。站在水泥樓頂上,我的目光越過高高的圍墻。圍墻內籠罩著淡淡的綠霧,圍墻外卻被燦爛的艷陽浸泡著,我分不清墻內墻外哪個是虛幻的了。我的目光最后落在遠處的白塔尖上。

5

月光普照大地,綠色建筑顯得更暗了,可我仍能看見一只鳥站在操場的旗桿上擺尾跳躍,偏頭啄著自己羽毛里的月光,不時發出短促的吱吱叫聲。我又不眠了,在宿舍樓走廊上來回走動。我哥也夢游了,他還沒找到指南針,就像迷途的螞蟻在操場上徘徊。夜色是水平如鏡的湖水,我和哥樓上樓下相互倒映著,但他比我警覺,耳朵鮮活地捕捉著風聲。

校園里燈火枯去,一間間房間就像一張張緊閉的嘴。我走著走著,又看見那個閃著燭光的房間。我正猶豫要不要上前看看,娃娃臉突然鉆出來,把我拽進燭光搖曳的房里。我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適應屋里的光線,看見一群學生圍著查老師坐在一起,跟泥塑群雕似的。他們看見我,抖抖身上的黑色向我走過來。他們走得很慢,面孔模糊不清,一群晃動的影子包圍了我。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吃驚地看著他們,尖聲問:你們……要干啥?

娃娃臉笑道:別怕,我們是想幫助你。我們應該互親互愛。

幫我啥?我的腿有些發軟。

我們要幫你逃出去呀!滿屋的影子們說,聲音嗡嗡像個大瓦甕。

是的,我們要幫你逃出去!我們也要逃出去!查老師拿下眼鏡,邊用白絨布擦拭眼鏡邊說。

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卻不肯輕易相信他們,便轉轉眼珠問:查老師,您是教歷史的,那啥叫歷史呢?是不是老師說的就是歷史?

查老師搖搖頭,他沒戴眼鏡,這讓他細瞇的眼睛看上去很迷離:不!歷史就是發生過的事,跟是誰說的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比如既往史、個人史、家庭史。

我接著試探:這么說,歷史不是鎮長兒子的遙控飛機,我們每個孩子都能玩了?

查老師點點頭。

所以你就寫了《木鎮史》,給我們講那個英雄的故事?

其實,那個木鎮英雄也未必是真的。查老師有些羞赧,繼而一笑:可我們總要相信一些東西,是吧?

我注意到查老師把眼鏡擦得跟月光一樣亮,禁不住問:查老師,你的眼鏡跟別的老師不一樣哦。

是的!他們是近視眼鏡,而我不是。我戴這個眼鏡是想看得更遠,把遠處的東西看得更清楚。查老師把眼鏡遞過來:不信你戴上看看。

我接過眼鏡架上還很軟弱的鼻梁,果然那眼鏡跟望遠鏡一樣,我一下子就透過高高的圍墻,看到了璀璨的星空,看到了廣袤的大地。

我戀戀不舍地把眼鏡還給查老師,小心地問:查老師,你像體育老師說的那樣,是個孤兒嗎?

查老師平靜的目光從我頭頂掠過:是!我是個孤兒,可我的事并不像體育老師說的那樣。我是養母養父撿回來的,他們給我取了個姓查的名字,可我一直想我的原名叫什么,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有一陣子我想著想著都忘記自己是誰了。

那你養父是個啥樣人哪?怪鳥繼續問。

我的養父是個礦山貨車司機,干的活兒就是把礦山挖出來的煤炭運到別的地方去。雖然煤是黑的,可他長得白白胖胖,總愛對著汽車后視鏡梳理他茂密的頭發。他在礦山是個好職工好家長,礦領導說他愛崗敬業,任勞任怨,曾號召全礦職工向他學習。身邊的人說他品行端正,熱心助人,沒有不良嗜好,比如收養我就是他做的好人好事之一。他在礦山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可有一次,我發現了他的另一個模樣,讓我吃驚,羞愧,那次……

查老師突然停住,似乎被一粒花生米卡住了脖子。

我肚子里的怪鳥尖叫:查老師,您快說呀!

這個……查老師眼神躲閃著。

屋里的人影跟著喊:查老師,您快說呀!

那……那我就說了吧。那回,我偷偷躲進那輛雙排座貨車的后座上,養父沒有發現,就開著車拉著滿滿一車黑煤向湖南方向出發了。我很興奮,就像去往最向往的生活。可一路上,我看到了一些讓我想哭的事兒。在盤山路上,一個帶著黑狗的老人想搭順風車,就讓黑狗蹲在路中間叫喚。養父停下車,接連不斷地按響喇叭。老人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踮著腳遞向駕駛室里的養父,請求養父捎他一段路。養父惡狠狠地打掉那支煙,鄙夷地啐口痰,竟然開著車徑直向黑狗軋了過去。貨車駛過一段路,我回過頭看見那老人拎著黑狗,就像拎著一只漏著紅色液體的黑塑料袋……

查老師氣喘得越來越粗,跟哮喘病人似的。

我們默不作聲,查老師的手表嘀嗒聲急促傳來。

后來,我們路過湖邊,又遇見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那是個女子,她顯然剛在水邊洗過頭,長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珠。她穿著黃色裙子站在路邊的樹下,招動的手就像一只扇動翅膀的小鳥。養父笑吟吟地把車停下,問女子要去哪。女子說她要去湖北,問養父順不順道。養父竟然說謊了,他明明要去湖南卻說要去湖北,女子高高興興上了那輛南轅北轍的車。養父也很高興,我想也許孤獨的旅程有人相伴是讓人高興的事吧?可我想錯了,養父和女子一路說笑著,他們說的話那時我聽不懂,可總覺得一片片桃花般的云在眼前飄著。天漸漸黑了,養父停下車,然后我就看見他抱住了女子,女子掙扎著喊叫著,可夜晚的曠野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能聽見。最后,養父像頭貪吃的豬肆無忌憚地拱在了女子的身上。

查老師抖抖索索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打了三下打火機才把煙點上,像患了痢疾似的。他吐口煙,繼續說。

養父在礦上從不抽煙,可他在車上不停地抽,駕駛室里飄著臭烘烘的煙味。那時,藏在車上的我被煙熏得想哭,可捂著嘴沒敢哭出一聲兒。我沒想到養父竟然從人變成了豬,當然這么說有可能對豬不公平。后來,我趁養父下車撒尿時偷偷下了車,看著那輛貨車打亮前燈,尋著一條光明的路向前駛去了。

那后來呢?怪鳥執拗地問。

后來,我被警察找回了家。我沒敢把養父路上的所作所為告訴任何人,那讓我小小的肝臟都要爆炸了。再后來,養父在一次出車時下落不明了。為確定養父是不是在工作途中翻車了,礦領導召開全礦職工大會,讓大家舉手表決,絕大多數人贊同養父因工殉職了,于是養父就名正言順地死了。

查老師又被噎住了,噴口煙:他大約真的死了。因為當時生活拮據,養母總要我穿養父留下來的衣服,雖然他的衣服整齊干凈,可我一穿上就要嘔吐,那從心理學角度看應該是正常的生理反應。

我肚子里的怪鳥啾地叫了聲:那……那體育老師為啥要胡編亂造你的事兒呢?

查老師熄去香煙:他有他的理由,他也有這個資格,因為他是跟我一起長大的朋友。

哦,那體育老師是個啥樣人哪?怪鳥緊追不舍。

他參過軍,退伍后就在礦山保衛科上班,一直擔當著守衛礦山炸藥庫的重任。他工作勤奮,夜以繼日地守在由山洞改造的炸藥庫里,受到礦領導的賞識,據說要提拔他當保衛科科長。他更努力了,他很想當保衛科科長,那樣就能穿上礦山發給他的嶄新制服,當然還有挺括的帽子。可作為朋友,我就勸他從山洞里出來,把長頭發理理,并告訴他礦領導的話未必能當真。礦領導們總在喇叭里、會議室里侃侃而談,可話一說出口就會忘得一干二凈,好多人都上過他們的當。也許我勸他勸得太多,他對我生疑了,懷疑我不希望他如愿。后來,他果然沒有當上保衛科科長,而且有人私下傳言說他雖然長得五大三粗,會熟練使用滅火、防爆等各種器械,但患有肺病,注定一輩子當不上保衛科科長了。他懷疑是我把他的病情匯報給礦領導的,就恨上了我。

查老師眉毛跳了跳,眼神隱在眼鏡后。

那時,我正和礦上幾個人組織了一個叫“春天”的文學社,定期編印油印詩集。我那沒有當上保衛科科長的朋友就偷偷收集那些油印詩集,在炸藥庫山洞里燒去,就像礦山宣傳科出版物審查官。他熟悉消防知識,當然知道布雷德伯里的《華氏451》了,那本書說的就是在某個地方,書籍被禁止存在,消防隊員唯一的工作就是焚燒書籍,而華氏451度就是紙張的燃點。有一回,他一時疏忽,焚燒詩集時差點引發炸藥爆炸。于是,礦領導找到他,高度贊揚他為礦山安全作出了不平凡的貢獻,是全礦職工的楷模,那些話說得真好,要是就此打住就更完美了,可礦領導接下來又說:但是,基于你的出色表現,要把你從炸藥庫調到井下從事地下工作。他一聽就矮下身嗚嗚地哭了,抱著頭,低聲哭,像追悼去世的朋友。他開始往礦機關大樓跑,一個辦公室接一個辦公室求情,要繼續待在原來的崗位,可毫無作用。礦機關大樓里有好多各司其職的科室,有干事、科長、秘書,他們通常不愿見到他,他就想找礦長,可礦長怎能是什么人都能見著的呢?

屋內的人影紛紛點頭,因為我們就見不著校長。

后來,我那沒有當上保衛科科長的朋友好像病了,只要機關大樓里某個身份不明的人對他的事表示過熱情,他就會立馬歡欣鼓舞起來,但大多數時候總垂頭喪氣著。他把自己弄得越來越筋疲力盡了。他每天都坐在機關大樓門前等著,一見有人進出就高聲背誦《礦山安全守則》,就跟盡職盡責的門衛似的。他真的患上了肺病,喘出的粗氣像麻繩一樣把他捆住了。不過,也許是長時間背誦訓練的緣故,他的嗓子越來越宏亮,快趕上男高音歌唱家了。后來,他不知怎么就到這兒當上了體育老師……

我們哦了聲,這才明白為什么體育老師嗓門總是那么威嚴、高亢了。

怪鳥問:查老師,那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呀?

我……我是接到有關部門通知,來這兒支教的。你們知道,有關部門總是要調集教師支援一些薄弱地區教育工作的。

我們默默地盯著查老師,查老師鼓足勇氣又說起來:其實我是個犯過瘋病的人。你們的體育老師說得對,畢竟他是我知根知底的朋友,還是了解我的。

我有些意外,也很佩服查老師,因為街人都說我有病,可我從不肯承認,查老師比我勇敢多了。

查老師緩緩起身,站在燭光的深處,一臉肅穆和悲憫,一字一頓地說:所以,為了不讓你們生病發瘋,我得領著你們從這兒逃出去!

學生們仰起臉,就像燭火綻開的花瓣。

好了,現在大家開始行動吧。

查老師話一說完,娃娃臉就拿出一物件,那竟然是我哥的指南針,原來他們偷了它。娃娃臉按了下羅盤上的綠鈕,一聲叮咚后,指南針發出了一句人話:歡迎……可沒說完就害羞似的沒了聲兒。

它果然能發出聲兒!它一定把我們的話錄下來,向體育老師告密了!娃娃臉篤定地說。

聽聽它到底告訴他們什么了?有人急切地說。

娃娃臉又按了下綠鈕,可沒有發出一絲聲兒。娃娃臉恍惚了:噫?剛才明明有聲兒,現在怎么沒了?

我們接過指南針,一個接一個按動綠鈕,側耳聽去,還是一片寂靜,就像落入田野的深處。我們面面相覷——難道剛才我們幻聽了?難道我們的耳朵出毛病了?

查老師輕咳一聲:孩子們,你們的耳朵、眼睛、嘴巴都是健康的!雖然這個指南針很精密,可既然是機器就會發生故障,你們不要懷疑自己。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你們都不要懷疑自己!

娃娃臉捧著指南針,看向查老師: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哪?

把它消磁,讓那紅頭指南針找不著方向!查老師說得斬釘截鐵。

燭火漸漸暗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娃娃臉欣喜地低喊:好了!消磁了!我們歡呼著,然后相互握握手,陸續跳出燭光小屋,散入綠色建筑的夜色里。窗外,一道黎明的亮光呼嘯而來。我發現夜色能給人帶來隱秘的快樂。

6

早上,整個綠色建筑在我哥的喊叫聲中醒來。哥穿著短褲,在操場上跑動,邊跑邊狂喜地喊:找到了!我的指南針找到了……他的喊聲比叫我們起床的鈴聲早了三分鐘,聽說三分鐘會改變一棵植物的命運,而在那三分鐘里我看見哥流下了250毫升激動的淚水。哥跑著叫著,卻沒有一個人打開窗戶看他,就像失去觀眾的獨幕劇。我走上前攔住哥,真誠地說:老大,你就別跳了,你又跳不過袋鼠!哥就不跳了,卻把手放在嘴邊偽裝成喇叭喊:哦,我找到指南針嘍——我又說:老大,你就別叫了,你又叫不過騾子!哥就不喊了,氣呼呼地看著我。我解釋說:老大,你知道的,今天馬戲團要到學校來演出,沒人肯在意你的喊叫的。哥終于繃不住了,看了一眼手中高舉的指南針,順便掃了一眼樓上的房間,低下頭,用細針一樣的聲音說:老二,你們不會得逞的!就算馬戲團來了也演出不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那些雨水會阻止動物們表演的!說著,他挺直身子走去。我看見一朵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黑云低低地壓在他的頭頂上,跟著頭飄去,甚至還掉下了幾滴圓圓的大雨點,那雨點讓的我心涼了涼,擔心起今天的天氣來。

幸好,馬戲團真的來了,那是一支由大象、獅子、灰狼等組成的隊伍,還有一溜拉著木箱的馬車,就像迎親的長隊似的。學校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式,在操場上高掛起大紅條幅,上寫“歡迎非洲象、北極熊、華南虎親臨本校參觀指導”之類的標語,甚至還把教學樓門廳里校長畫像搬了出來,懸掛在高高的旗桿上。聽說校長得過譫妄癥,總妄想自己是只大灰狼,要咬小動物的脖子。后來,一位醫生按照學生點名冊,不斷偽造不同身份的人給校長寫信,歌功頌德。校長一開始懷疑那些信的真實性,但那些信大多落款為曾經的學生,而且來信像鋪天蓋地的雪花飛來,他就相信那是真的了,在一封封充滿贊揚聲的來信中感動得淚流滿面,于是譫妄癥就慢慢治愈了。但校長還是落下了怕風怕光的小毛病,老師們把他從門廳里搬到旗桿上,他不會患了風寒嗎?顯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校長的畫像從屋內搬到屋外后,原本嚴肅的表情竟然松動了,露出不可多得的笑,蒼白的胡須像獅毛一樣飄舞起來。體育老師領著校領導在綠色建筑大門口迎候著,熱情洋溢地跟魚貫而入的大象鼻子、獅子尾巴、白馬耳朵握手,可有幾位長者動作顫顫巍巍,不知是蒼老還是害怕所致。當馬戲團的隊伍游進綠色建筑后,早已守候多時的看門人飛快地關上了大門,把外面的空氣又割開了。那會兒,我看見體育老師如釋重負般微微一笑,繼而抬頭看向圍墻砌起的深井一樣的天,那片天上暗云浮動,波詭云譎變幻著水意,于是,他笑得更開心了。

天一直陰著,體育老師把馬戲團安排到體育器材室休息。他不時伸出頭焦躁地看天,向學生們無奈地解釋說:天公真是不作美,看來今天的演出要泡湯了,總不能讓大雨淋壞我們可愛的動物朋友吧。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就像要下蛋的母雞叫個不停。學生們等得著急了,紛紛擁向體育器材室,門里門外浪頭般擠來擠去,漸漸就把體育老師從屋里擠了出來。體育老師站在門外,隔著學生的圍墻,急得跳腳向屋里翹望。他青蛙一樣跳上跳下,抻著脖子,怎奈他不是長頸鹿,因而還是看不見屋里的風景。他急得直搓手,像獵狗一樣圍著人群轉來轉去。

就在那時,我們已經順利地擠進屋里,在查老師打著啞語的手勢引導下,鉆進了馬戲團的木箱。那些木箱看上去不大,可一個箱子足足能藏住十個人。我們相親相愛地站在木箱里,微笑著,充滿向往地看著箱子上面星空一樣的壁燈。忽而,娃娃臉收住笑,手指放在嘴唇邊噓了聲,眼神閃向一旁。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被孔雀羽毛半遮半掩的角落里,一對年輕的男女老師不知怎么也鉆了進來,他倆抱在一起,恍若小魚在竊竊私語,嘴邊浮出一串串小氣泡。

男:我倆這么做是不是有失體統?

女:怕什么?我倆是領過結婚證的,法律允許我們能這樣做!

男:可是,我的口液里含有大量的細菌,我在顯微鏡下研究過那些細菌……那樣做很不衛生。

女: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如果與一個男人的性愛使我感到快樂,為什么要拒絕這種快樂?我們擁有權利,我們不應該放棄。

男:那行!我就試試吧。如果動作不規范,你得批評指正。我們都是老師,得注意身正為范。

然后,那對老師嘴唇就粘在了一起,就跟搶食似的。

我們就那么安靜地看著,一時忘了木箱外的綠色建筑。我們閉上眼,相互倚靠著漸漸睡著了,卻沒人打一個呼嚕。在我的睡夢中,一場馬戲演出在燦爛的陽光下開場了,大象把玻璃杯卷向自己的頭上,在鋼絲上跳舞的小狗細心地數著自己的舞步,白馬馱著馴養員圍著操場跑圈……在夢里,我們都是偉大的演員。

當我們醒來時,木箱已經緩緩移動了。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外面的天空有沒有下雨,不知馬戲團有沒有演出過。我轉動腦瓜四處尋去,發現木箱壁上有個圓圓的透氣孔,滲出一股明亮的光線來。我湊過去,透過圓孔向外看去。我看見馬戲團的隊伍正向綠色建筑外駛去,前面的那頭獅子顯然是查老師裝扮的,他雖然披著獅皮,外形跟真的似的,可總是把前爪抬起來,作直立行走狀,而且邁著他特有的外八字步。校領導排成隊列在送行,體育老師站在隊列前,滿面春風地緊緊握住假獅子的前爪,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假獅子舉起另一只爪子,作勢要撕開體育老師的臉皮。體育老師這才慌慌地放下假獅子的手,向后退了兩步。我心底暗笑,看來我們的逃學計劃成功了!

白馬拉著木箱里的我們緩緩前行。我的目光搖晃著,接著就看見了看門人。他站在電動柵欄門邊,掏出墨鏡慢慢戴上,然后高聲喊了一嗓子:朋友們,一路順風啊——我驚訝地發現他腮下竟然也有顆黑痣,戴墨鏡的樣子跟捎帶我和哥來這里的那個貨車司機很相像。

望著看門人墨鏡上狡黠的光斑,我迷惑了,便暗自問肚子里的怪鳥:鳥哇,難道運載水泥的貨車司機跟綠色建筑看門人是同一個人?

怪鳥笑:是呀!你應該早就知道呀!

那他是不是信使?

是的,他就是信使。他們讓他做信使,是因為他不識字。

我明白了,想把看門人看得真切些,可他的臉一晃就不見了,而電動柵欄門飛快地關上,綠色建筑呼呼地向我們身后退去。

綠色建筑越來越遠,馬戲團的隊伍就像一條自由的水流入秋天的風里。我們跟著云朵在飄蕩,能感覺到馬車向南方駛去,因為空氣越來越暖、越來越軟了。

當我們從木箱里鉆出時,天上遍布陽光,沒有一點兒下雨的跡象。我們又看見西風、流水、草地,看見五顏六色的花朵了,而白塔就在前面高高聳立著,尖頂上的鐘聲悠然響起,蕩漾起一道穹形的彩虹。查老師脫去獅子頭套,仍披著斑斕的獅皮,人面獅身地笑著。他沒有說話,只將手指向北指去。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不遠處的綠色草地上,老師們正散亂地追來。他們氣喘吁吁,喊叫著,奔跑著,就像一群驚惶的獸。

體育老師的喊聲格外嘹亮:快!快追呀!別讓那些學生跟馬戲團跑了——

數老師呼應著:追呀!跑哇——

一老師的聲音很是蒼老:他們往哪里逃了?我們往哪里追呀?

體育老師很生氣:他們一定朝南方逃了!

為什么?

因為南方天氣暖和,雨水多,適合瘋長!

哪兒是南方啊?

體育老師站住,環顧四周:快看指南針!

我看見我哥從老師中跳出來,高高舉起指南針,喊:南方,那邊就是南方——

我知道哥雖然是個留級生,卻總愛吹噓自己是班長,他常常神情亢奮,熱心地幫助交警指揮交通。這會兒,他又在亂指揮了。可老師們不知道,他們跟著我哥跑去,奔跑的方向與我們背道而馳。

我想笑,還沒笑出聲來,就聽見老師們喊天呼地的叫聲,他們在綠色草地上泥足不前了。

體育老師憤怒了:這是沼澤!我們走錯方向了,快看看指南針,我們該怎么走?

我哥的喊聲像股細風吹來:老師,我……我的指南針亂套了,那個紅頭指針亂轉,沒個準方向,我們迷路了。

頓時,老師們像往常一樣陷入了無益的爭論,他們在沼澤地里踏出嘰咕嘰咕的水泡聲。

我笑了,娃娃臉笑了,身邊的同學笑了,我們的笑聲像鴿子打鳴兒。接著,馬戲團的大象笑了,獅子笑了,老虎笑了,笑聲此起彼伏,在風里回蕩。

我笑得眼水流了出來,笑得彎下腰捂住肚子,笑得像機關槍掃射似的。我從沒那么痛快淋漓地笑過。忽地,我被笑聲卡住了,一股氣流在肚子里亂竄。查老師走過來,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我劇烈地咳嗽著,忽聽查老師輕喊了聲“出來吧”,便一張嘴,肚子里的怪鳥竟然從我嘴里飛了出來。那是一只雪白的鳥,像是從冬天飛來的,它的眼睛圓溜溜的,跟我玩過的玻璃彈子似的。它顯然不是虎皮鸚鵡,不是那些在人調教下才開口說話的鳴禽。

我向上伸出手,那只鳥輕輕落在我的手上,用尖喙啄啄我的掌心,說:我甚至希望有那種笑,那種過量的快樂,我寧愿為它而死去。

我懵懵懂懂,看著那鳥。

查老師笑了:你還記得我問過你的問題嗎?小鳥的叫聲在說什么?

我醒過神:那小鳥究竟在說啥?

剛才這只鳥的話,就是我們的秘密!

查老師說完揚了揚手,那只鳥飛了起來,在我頭頂盤旋了三圈,向著天空飛去。我默默地看著它漸飛漸遠,最后像一粒白色的鹽粒融化在藍天上。

查老師挺直身子,環顧我們,聲音清亮:好!我們與動物們告個別,各自回家吧。

我是在黃昏時分趕到家的,哥笑瞇瞇地走了過來,說:老二,歡迎你回家!我一驚,難道發生在綠色建筑里的事只是我的一個夢?難道他能潛到我夢里監視我?

我又看見那只雪白的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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