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一想起那荒唐一晚,大腦里總會不由得跳出張曉蕾那張既歡樂又傻氣的臉。以至于那么多年過去,都不曾有半點遺忘。只是很多次在夢境中那張可愛活潑的少女之臉,總在恍惚中變幻莫測,時而叫我想笑,時而又叫我想哭。是的,那一晚……但是那一晚是如何結束的呢?之于我,又有什么特別意義嗎?現在,我早已離開勞改大隊開始新的生活,那一晚成為全部記憶的終點。我所仰慕的美麗女孩傷了我的心,并永久地倒在了我的心底,化作令人難忍的紀念……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們永遠沉浸在那場別致歡悅的生日野宴上。而有那么一刻,我雙耳卻忽然感到緊張,有什么東西落進脖頸里。我馬上意識到是那些不安分的蟬們在作祟:折騰了一日,到了晚上它們仍不閉嘴,徒增了我心中的苦惱。沿著原路往回走,沒走出幾步,感到那陣陣騷動似乎愈加強烈起來。耳朵里支剌剌響,下意識停住腳步。沒多大會,我終于弄清楚,不單是那些小畜生擾亂了我的心境,還有人——對,就在我前方不遠處,正有人聲喧嚷過來!我心頭一顫,隱隱感覺到,危險正在來臨。不過我尚清醒,清楚那可能的危險一定同我無關,只可能……我馬上在心底冷笑起來,嘿嘿,如此豈不是更好嗎?該誰的麻煩就是誰的……
事后我曾無數次為我當時邪惡的心靈進行過懺悔,但是已經晚了。晚了呀,那呼呼直喘的人聲不多久便打我隱藏在草叢中興奮的身體邊一擁而去。接下來,張自豪的父親帶著人將他們包圍了。戰斗打響了,我學著父親早年教我的那種樣子匍匐前進。眼下,一切盡收眼底。頭頂的吵鬧聲立馬止住,那些躲在葉叢中的蟬們此刻一定同我一樣振奮,靜待一場好戲的上演。但是一切都太快了,以至于我們什么都未及瞧清呢,戰斗就結束了。那些剛安靜下來的蟬們再次喧叫起來,仿佛在遺憾,在抗議。
那一年的秋天仿佛被勞改農場之上狹長的天空刻意拉伸開來了,沒有及時遠去。
那一年秋天,在蟬鳴最旺盛的地方,發生過很多事情:張曉蕾成為植物人;我大哥被抓獲歸案;媽媽因為身體問題住進了療養院;張自豪不再喊我任何外號,他再也沒有機會,他得了白血病去了首都的醫院……
聽別人說,那些鳴叫的蟬兒都是雄蟬。我大哥就是那樣的一只。但是白露剛至,他便噤了聲。他完成變成另外一種樣子。法庭上,他對他的罪行毫不辯解。實際上,我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兇手,他沒有殘害曉蕾姐。我可以作證。我看到過當時的畫面,雖然鏡像含混不清,但我確信那把出自張自豪父親之手的匕首是怎么一回事,是她一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啊,那令我后來頻頻爆發癔癥的一幕,總是揮之不去。她,那個美麗的身影,像一片寒風中的落葉一樣打大哥高挺的鼻翼間滑落下去。我將我看到的告訴父親,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時候我尚且幼稚,不明白人世無情,直到成年之前也沒有原諒他的袖手旁觀。
實際上后來我才得知,父親并沒有無動于衷,我錯怪了他。后來我又得知,大哥堅決承認是自己殺了人,理應受到嚴懲,最好是槍斃。冬天很快過去,次年入夏某一天我隨父親到監獄見到大哥一回。他一臉悲戚顏色,原本帶著冷光的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笑笑拍著我的臉說:“你不再是個‘愣青。”我也對他笑笑,心里說:“你終于不再堅持自己的標準?!北O牢外蟬音喧響,整個夏季漫長無期。他忽然蹲下身子,嘴里吟道:“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淚水不顧一切地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