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建勛
在向遠方來的朋友介紹市情時,我常會禁不住用“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游”的詩句。這句詩是韓愈寫的。這位唐朝的大文豪,文壇上的領袖人物,積極倡導古文運動,文風雄奇,風格鮮明,一掃六朝以來的綺靡文風。韓愈也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
當年他的同科進士、翰林學士王涯被貶為袁州刺史,韓愈寫了兩首詩相送。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淮南悲木落,而我亦傷秋。況與故人別,那堪羈宦愁。榮華今異路,風雨昔同憂。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游。”這首詩虛詞用得好,典故用得活,敘述友情和勸勉友人,皆能情真意切,歷來被詩家視為上乘之作。詩的最后兩句說:您不要以為宜春偏僻遙遠,那里有著許多美麗的傳說,民風淳樸,風景如畫。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已是通訊發達,交通便利,可能很難理解詩中所指宜春在地理位置上是如何偏遠。但在一千多年前,人們大多認為,遠隔京城數千里的宜春已是蠻荒之地。
韓愈以詩贈友,勸勉友人,表現出了一種樂觀通達、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但歷史似乎對韓愈開了一個玩笑。就在他詩別王涯貶放袁州十二年后,也就是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因上表力諫憲宗皇帝迎佛骨,也遭貶謫。他先被貶潮州,次年正月量移袁州。唐朝時,因罪遠貶的官吏遇到特赦而調遷近處任職叫“量移”,相對于潮州,袁州距離長安就近多了。這樣,當年王涯的貶謫地袁州也就成了他韓愈的貶謫地之一。
韓愈被貶潮州出京不久,他的家眷也被趕出了京城,年幼的女兒病死在途中。有政治抱負卻無以施展,懷一腔熱血卻遭冷遇。仕途挫折以及家庭的不幸一起降臨在他的身上。他當時的心境之苦,我們可以通過他在貶謫途中給他侄子的一首詩來體會:“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藍關是秦嶺深山中最負盛名的地方,是當時通往荊楚最接近長安的一段險道,雄偉險峻,崎嶇艱險。仕途上遭遇挫折之人,心情本來就沉郁悲涼,面對高山險道觸景生情,更是愁苦凄哀。今天我們讀這首詩,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充滿字里行間,高寒幽暗、蔭蔽凄涼的詩韻。
但就是掙扎在命運漩渦里的韓愈,卻在幾個月的袁州刺史任期內,以實績贏得了歷代袁州人的景仰與緬懷。當時的袁州,由于地處偏僻,文化落后,買賣人口,學校不興,弊政陋習極多。韓愈到任后不像其他貶官那樣寄情山水,酒后小詩,也不以宜春地處偏遠而懈怠政事,而是積極把先進文化帶到當時偏遠落后的宜春,興利除弊,造福當地。
他在袁州為官只有九個月,時間很短,卻實實在在地辦了事,政績卓著,以至于千年后的人們對此依然贊不絕口。第一件事是解放奴婢。當時的宜春,不少人由于欠債還不起,只好去充當債主的奴婢來抵債。韓愈到任后通令各地,改掉舊習,凡抵債奴婢一律放回到父母身邊,所欠債務一筆勾銷。后來他應召回朝,還“奏乞以在袁州放免傭奴之法,推之天下,著為令”。第二件事是大興書院。韓愈十分重視文化教育事業,一到宜春就大力興辦書院,倡導務實文風。韓愈是著名的文學家,文章寫得很好。在他的帶動和影響下,袁州大地文風昌盛,出現了像盧肇、易重、黃頗等一批學有成就的學子。唐朝時江西出過兩位狀元,都是袁州人。今天的宜春城內還有狀元洲、重桂路、黃頗路這樣的地名。到唐朝中后期,袁州讀書風氣濃厚,人才輩出,先后考取進士三十多位,贏得了“江西進士半袁州”的美譽。五代詩人韋莊曾在他的《袁州作》中用“家家生計只琴書,一郡清風似魯儒”,對當時的袁州進行了生動描述。
韓愈在袁州的口碑,來自擔當的實績。人們說,橋的價值在于能夠承載,人的價值就在于能夠擔當。古往今來,擔當歷來是評價一個人的重要尺度。擔當是什么?擔當就是責任,就是奉獻,就是勇氣。大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小到一個單位一個家庭,概莫能外。據說晚清曾國藩臨終前曾總結自身人生經驗和成功心得寫《挺經》,在我看來,挺就是擔當,擔當須實干,這是曾國藩幾十年人生的深刻總結。而韓愈在袁州留下“若守有罪,宜被疾殃于其身”的宏音,以強烈的擔當精神挺身而出,既代表著“在其位、謀其政”的履職盡責,也體現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寬闊胸懷,還代表著“知其難為而為之”的執著理想和勇氣。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千里之外的韓愈積極擔當,體現出一種樸素的民本情懷。
韓愈貶放袁州,并不因為袁州地處偏遠而不為,他在積極興利除弊的同時,還對當地的歷史文化發展產生積極影響。重情重義的袁州百姓為了表達對韓愈的敬仰,立韓文公祠祀之,進而擴建為“昌黎書院”,建昌黎閣以為紀念。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游。一位擔當者在這里匆匆走過,卻給人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與想象。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