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如：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薺麥青青

1921年12月5日，在上海永安大樓大東旅館的大宴客廳內，流光溢彩，嘉賓如云，一場盛大的婚禮正在這里舉行。新郎一身深藍色長袍，外罩黑緞馬褂，仍掩飾不住氣宇軒昂與抱得美人歸的驕矜得意；新娘粉妝玉琢，嬌俏可人，雖稚氣未脫，但將為人妻的喜悅蕩漾在她羞紅的臉龐。

洞房花燭夜，他對她說：“你已是我親愛的妻子了，世界上惟一的愛人！除你之外，我永遠不會愛上別的女人。這是我鄭重的承諾。”

時光回溯到兩年前。那年，她只有13歲，寬裕的家境讓她衣食無憂，性格自是一派天真浪漫。那時家人喜歡叫她的昵稱“阿鳳”，“潔如”是后來蔣介石給她起的，寓“純潔脫俗，未染塵埃”之意。因為好友朱逸民嫁給了張靜江做續弦，她便常去看望曾形影不離的姐妹。1919年暑假的一天，孫中山、蔣介石和戴季陶去探望張靜江，于是一場相遇就這樣開始了。彼年，蔣介石32歲，已有結發之妻毛福梅和側室姚冶誠，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小荷初綻、淺笑盈盈的她一見鐘情。

其后，他等在張家的門口要她的地址，面對一個陌生的“中年大叔”的唐突要求，靈心慧性的她故意說錯地址，但蔣介石還是找到了她家。盡管遭到了陳母的再三阻撓，連她本人也是退避三舍，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蔣介石還是逼其表態。當她終于答應與他約會后，蔣介石卻將其帶到了旅館，從小就被母親教育守身如玉的她嗅到了最危險的味道，于是倉皇逃走。事后他向她不斷解釋妻妾之事，并對她以刀脅迫，海誓山盟：“我定將用我的鮮血，為你寫下一張永愛不休的誓書。”她驚恐萬狀：“請將那把刀放下，我相信你，只要你放下刀。”蔣介石接下來通過孫中山與張靜江的關系，繼續向陳母表示要明媒正娶陳潔如，并聲稱已與原配和侍妾脫離關系，才終獲陳母的首肯。而她也在他再三的信誓旦旦下芳心默許。

至此，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婚后，她與蔣介石一起去拜望毛福梅，多年之后，在她業已模糊的記憶底片中，才恍然明了：這不過是一個先行一步的棄婦與幾年后的另一個棄婦的相見而已。知書達理的她對毛福梅很尊敬，本應不共戴天的兩個女人卻相處融洽。無論走到哪里，她總是在吃穿用度上盡量節省一些，以接濟遠在鄉下的毛福梅。蔣經國1922年離開奉化進入上海萬竹小學和浦東中學就讀期間，一直在陳潔如身邊，由她精心照顧，稱她為“上海姆媽”。對于蔣介石的另一個兒子蔣緯國，她也是視同己出，疼愛有加。

那幾年，在蔣介石身邊，她同時以秘書的身份，隨侍左右。蔣介石也逐漸從一個發跡前默默無聞的孟浪青年，一步步向著權力的巔峰高歌挺進。

1924年，蔣介石被任命為黃埔陸軍軍官學校校長，這之前的輾轉顛簸，終于在校長委任狀下達后得以暫告一個段落，她終于有了一個不用四處奔波的家。這期間，在他炙手可熱的光環蔭蔽下，她也風光無限。但她更在乎的是他并未食言，那些他給的快樂與寵溺，是她對于幸福的全部期許。

從新婚不久即被電召返回廣州“救主”，直到1927年北伐勝利前夕，無論蔣介石在粵軍高級將領任上，還是在黃埔軍校校長任上，直至最后領銜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期間，陳潔如始終相伴相隨。由于陳潔如受過中等教育，中、英文俱佳，故在各種社交場合無不落落大方，應付自如，即便眼高于頂的蔣介石也深以為傲。蔣介石幾次重大的政治風波和劫難，陳潔如都曾與之攜手同履，生死與共。

然而就在她對他情深日篤之際，一場“陰謀大戲”亦在不動聲色地上演。在“國父”宅中，蔣介石與宋美齡相識。宋美齡是當時聲名煊赫的宋氏家族的三小姐，從小就被送到美國，接受最正統的美式教育。20歲回國，社交能力極強的她如魚得水，遂成為上海名媛，光彩照人的她有無數的傾慕者，但在嫁給一個荷蘭建筑師未果的情況下，她寫下“既然我不能嫁給我真正喜歡的人，那我只能嫁給錢和有名望的人。”

而這樣目標明確的現實擇偶觀與蔣介石對于最高權力的覬覦不謀而合。雖然蔣介石當時也非常迷戀宋美齡的魅力，但最終決定娶她為妻的主要還是源于宋靄齡的建言獻策：為了蔣介石的政治前途，同時也為了孔宋家族的利益，唯有強強聯手，才能爭取到西方的支援，才能進一步鞏固與壯大只手遮天的勢力。

當蔣介石將政治聯姻的打算說給陳潔如時，陳潔如差點暈厥過去！她曾經以為，“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們可以生生世世如一對凡俗的夫妻一般廝守下去，更何況那些“指天不相負”的盟約還言猶在耳，但他急于構建的“宏圖偉業”卻打破了她白頭偕老的幻夢！縱然她百般抗拒也抵不過蔣介石的苦苦懇求，他甚至向陳母保證：“以5年為限，必定恢復與潔如的婚姻關系，否則天打雷劈，放逐海外，永不回來。”她并非沒有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只是從投誠愛情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傾心交付了自己的全部，連同一起押注的宿命。于是，她含淚登上了去美國的輪船。

然而當輪船行駛在茫茫太平洋上的時候，無線電即廣播了上海各報刊載的《蔣中正啟事》：“各同志對于中正家事，多有來函質疑者，因未及啟蒙復，特此奉告如下——民國十年，原配毛氏與中正正式離婚。其他兩氏，本無婚約，現在與中正脫離關系。現除家有二子孫，并無妻女。惟傳聞失實，易滋淆惑，特此奉復。”陳潔如聽后如遭雷擊，不復生念，幾次要跳海，均被護送者勸阻。

陳潔如到美國后，幸得杜月笙資助，物質生活得到保障。那時的她還是嬌姿艷質，如若改嫁，易如反掌，她可以借此將不堪回首的往事全部埋葬，過上她一心向往的平淡安穩的生活，但陳潔如拒絕了所有的求親。此后，她終身再未嫁人，以全部精力深造，留美5年多，苦修英文、養蜂和園藝，并從哥倫畢業大學教育學院獲得碩士學位。

火能燒毀樹木，卻能使鋼鐵變得更堅硬。1933年，陳潔如回到上海。重回故地，自然勾起對心酸往事的回憶，但諸親至朋在這里，她還是回來了。從此深居簡出，閉門謝客。

抗戰爆發，上海被日軍占領。一天陳潔如在街上偶遇已做了漢奸的汪精衛的太太陳璧君。陳潔如為擺脫其拉她出任偽職的糾纏，只身秘密離開上海，輾轉到了戰時陪都重慶，蔣介石聞之，將其安排在盟兄吳忠信的家里，舊情難忘的蔣介石經常去探望，二人感情復燃。據傳宋美齡為此醋海生波，大鬧一場。

但利益共同體下的盟友絕不會為一樁“旁逸斜出”的粉紅軼事而決裂。蔣介石對宋美玲不僅有對其雄厚家族背景的依賴，更有對其本人能力的欣賞，以及禍福共擔的感情上的惺惺相惜。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側。“白玫瑰”與“紅玫瑰”是一個男人欲望的兩面，一個負責“純潔與貞靜”，可供懷念；一個奉獻“熱情與力量”，借此依傍。更何況對于一個從不放棄“開疆拓土”、風流成性的權力王而言，使心驕意大，豈有饜足時！

內戰后期，蔣介石曾動員陳潔如一起去臺灣，但她拒絕了。茍且為妾，不如孤獨終老。

1962年，75歲的蔣介石通過戴季陶的兒子戴安國，在極端保密的安排下，轉給陳潔如一封親筆信，說：“曩昔風雨同舟的日子里，所受照拂，未嘗須臾去懷。”

她以這樣刻骨銘心的方式占據著他垂垂老矣的記憶，卻早已不復擁有他的人生。在幾十年的風雨飄搖中，她淡然自處，孑然一身。

1971年2月21日，陳潔如在香港寓所由于中風去世，享年65歲。臨終前她寫給蔣介石的信里，道盡久蟄于心的積郁：“30多年來，我的委屈惟君知之，然而為了保持君等國家榮譽，我一直忍受著最大的自我犧牲……”

陳潔如的骨灰后被送到美國安葬。千里孤墳，異鄉荒冢。生前飄零，死后失所。2002年秋，養女陳瑤光將母親的靈櫬接回上海。在郁郁蒼蒼的福壽園，流落異國30年的陳潔如終于葉落歸根。

若重回那年的“豆蔻梢頭二月初”，面對那個人的以死相逼，你會不會仍一臉的驚慌失措：“你放下刀，我相信你！”

（摘自《單向街書店》，本刊有刪節）（責編 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