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蘭驕
在陌生而又神秘的誦經聲中,在篆刻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上,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就這樣緩緩拉開了帷幕。影片講述了藏區一個偏遠山村中的小喇嘛回家過年的故事,僅僅三天的時間,從寺廟到村莊,又從村莊到寺廟。在這看似枯燥、線性的敘事時空中,導演萬瑪才旦以其復雜細膩的感知、內省式的視角,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僧俗相生、平和包容的西藏。影片《靜靜的嘛呢石》從導演到演員均是藏族人,以藏人視角向觀眾娓娓道來,觸及民族自我,就像王志敏所說:一部少數民族影片所包含的文化須得讓該民族的人窺見“自我”,而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其他所有非本民族的人都是“他者”。①正是由于這種獨到的影視思維,該片一經上映就引起廣泛關注,奪得第十屆韓國釜山電影節的“新潮流特別獎”、第三十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國際影評人聯盟獎”、加拿大第二十四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的“特別提名獎”、第十四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最佳導演處女作獎”等大獎,并獲得了金雞獎評委會的高度評價: “萬瑪才旦執導的《靜靜的嘛呢石》,以真誠的創作態度,樸素的電影語言,形象地展現了藏族宗教世界的日常生活,表現出現代文明與古老宗教的碰撞與融洽。影片風格沉著冷靜,敘事節奏自然流暢,意境深邃。”②
在《靜靜的嘛呢石》中,看不到以往西藏電影中宏大壯觀的布達拉宮,也看不到絢麗奪目的民族服飾,更看不到外族人獵奇視角下被夸大的風俗儀式。能看到的只有古老的藏族寺廟、尋常的藏族村落,冬日蕭條的藏地……簡陋的木窗白墻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寺廟那樣威嚴神秘,簡陋粗糙的藏式民宅也與傳說中的別樣風情相差甚遠,就連宏偉的蒼穹雪山也顯得空曠寂寥。萬瑪才旦用這種紀實的創作手法,不取奇,不刻意,沒有強烈的戲劇沖突也沒有深刻的人物塑造,在安靜的狀態中低語敘述著這個故事。然而在這種平靜之下卻積蓄著不易察覺的波瀾,點點滴滴間滲透于整部影片。
靜默中的改變——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對話
影片《靜靜的嘛呢石》講述的是發生在藏區一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中的故事,雖然村落遠在工業文化的觸角影響之外,甚至用電都不那么順暢,可是現代新潮的生活方式已經悄無聲息地滲透在藏區人民的日常角落。片中最明顯也是線索性的現代文明物件要數電視機了,在落后的村莊,消息閉塞、信息滯后,外界紛繁多樣的聲音通過一臺小小的電視機傳達到千里之外的藏區,就像是落在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是人們內心的漣漪。從小喇嘛在小活佛家中看到電視機和VCD,到過年回到家中看到哥哥經商賺錢買來的電視機;從爸爸接小喇嘛回家用的馬匹到哥哥載女朋友用的摩托車;從老人們被戲中的智美更登感動落淚到醉酒年輕人的不屑搗亂;從年輕人扭動的迪斯科舞步到老婦伴著傳統樂器的民族歌謠;從妹妹愛喝的娃哈哈到爺爺杯中的磚茶;從煨桑的爐火到老喇嘛家中的太陽能;從小喇嘛的習法念經到弟弟的“小小的船兒兩頭尖”……藏區年輕一代的后人們毫不設防地擁抱著新文明。他們愛看港臺槍戰片勝于民族傳統戲目,他們不甘于封閉村落中的碌碌一生,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與渴望,于是越來越多的青年走出藏區,從事新型勞動工作;越來越多的喇嘛還俗,放棄青燈古佛的清苦日子。現代文明的痕跡遍布影片始末,外來文化的新鮮誘惑著這個古老的民族。
在觀眾注意力全部被電視機、VCD、《西游記》、香港電影、迪斯科、摩托車等現代物件所吸引的同時,導演萬瑪才旦又巧妙地將藏族傳統宗教文化融入其中,手法自然樸實,順理成章。西游記中的藏族母語、VCD中的藏族傳統戲劇《智美更登》、放生羊和煨桑儀式的出現、小喇嘛為新生兒和死去的索巴老人誦經祈福、爺爺手中的轉經筒等都在展示著藏族傳統文化深入人心的存在。年輕一代雖然喜愛現代文明的多樣新鮮,但在排練傳統戲劇《智美更登》的時候,每一個人都那樣的認真投入。當小喇嘛跟隨伙伴們進入錄像廳,看到香港槍戰片中吻戲鏡頭的時候,念經誦文熏陶出的宗教自覺性讓他起身離開,售票人員也看在他是個出家人的份上把錢退還給他。這些不經意的情節設置都是對民族文化發自內心的尊敬和認同。在老年一代人身上更顯著地體現著藏族地區宗教信仰與日常生活的相融共生:小喇嘛隨父親一起回家過年,當父親提議一起上炕喝茶的時候,爺爺說“小喇嘛是僧人,他應該坐上首”;全家人圍坐一起吃飯時,只有小喇嘛和爺爺并排坐在一起,媽媽盛飯時先給年長的爺爺,其次便是小喇嘛。在藏族社會中,一位僧人的社會地位如此之高,可見宗教在藏區人民生活中的神圣地位。
萬瑪才旦身為一個藏族本土導演,受漢文化影響,他以電影這種開放式的手段對當下西藏地區外來文明與傳統文化并存共生的狀態進行了細致生動的描繪。影片中處處可見傳統與現代的交融,當藏語迪斯科舞曲響起時,小喇嘛頭戴孫悟空面具迷茫地望著扭動的人群;當小喇嘛懷抱著光盤盒子回到住處重新穿好袈裟、頭戴面具走進祈愿大法會殿堂,這時小喇嘛的內心一定是矛盾的,就像這個古老民族千百年來的循規蹈矩忽然面臨不曾有過的道路一樣,它彷徨、徘徊而又堅守。萬瑪才旦沒有用犀利夸張的手法去表現兩種文明相遇時的碰撞,而是采用一種溫和的態度展示給觀眾,與其說是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沖擊、侵入,不如說是兩種文化的對話。“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觀察, 是具有發展性與補充性的積極觀察。其最終效應就是開創一片相互認識的共同空間。”③在萬瑪才旦的眼中,藏族宗教文化以一種自信、寬容的姿態迎接著現代文明的洗禮,它不會在新事物中迷失自我,更不會固步自封,藏族文化與現代文明在靜默中相融共生。
不露痕跡的“刻意”——結構、情節、道具安排的戲劇性
影片《靜靜的嘛呢石》的敘事方式簡潔明了,它以紀錄片的框架手法進行創作,在整體的敘事過程中,沒有顯而易見的戲劇沖突,而是近乎直白地講述了一個單一的故事。全片的場景選擇也極盡樸素,沒有過多的布景設置,甚至在景別的選取上也多用大全景、中近景等客觀鏡頭,極少使用主觀色彩濃厚的特寫鏡頭,就連表現人物對話時也不使用常用的正反打鏡頭,而是用中景呈現。在拍攝手法上導演萬瑪才旦似乎更偏愛長鏡頭的使用,注重鏡頭的內部變化,這種不激烈的平視角呈現方式使得影片充滿了濃郁的紀實風格。但在敘事簡單、手法紀實的整體風格之下,別有深意的“刻意營造”卻設計得不露痕跡。
首先是導演萬瑪才旦對于敘事結構的把握。在《靜靜的嘛呢石》中,傳統藏戲《智美更登》在影片一開始就出現在觀眾面前,影片中戲劇《智美更登》的出現先后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小活佛的家中,小喇嘛新奇于電視機這一外來物,纏著小活佛放給他看,這時《智美更登》出現在新興載體VCD中;第二次是小喇嘛回到家后去找姐姐弟弟們,而他們正在排練《智美更登》;第三次是傳統藏歷新年之際,大年初一《智美更登》再次出現在舞臺之上。這三次《智美更登》的出現看似巧合,實則是導演別有用心之筆。戲中智美更登的扮演者是小喇嘛的哥哥,哥哥作為青年一代,沒有像父輩那樣從事傳統職業,而是經商賺錢,并為家里買了電視機,還有一輛摩托車,可以說哥哥就是藏人中受現代文明影響深刻的代表者。而智美更登是一個民族色彩濃厚的傳奇人物,他為了救助別人把自己的眼珠都施舍了出去,此時智美更登的形象就是傳統藏族文化的化身。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通過戲劇融為一體,也意味著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融合,當小喇嘛想把電視機和VCD帶回寺院看一天卻遭到哥哥反對的時候,爺爺斥責了哥哥,其中也暗含了一定的教育意義:在現代文明帶來物質豐富的同時也要不忘民族優秀美德,物質、精神同步發展。
其次,不經意的情節設置承載了意味深長的寓意。影片名為《靜靜的嘛呢石》,而在片子三分之一處才在敘事中出現了嘛呢石這一藏族獨有的宗教物象,小喇嘛和父親在回家的途中遇見了一輩子都在篆刻嘛呢石的索巴老人。在他們的談話中得知老人的兒子去了遙遠的拉薩,而且杳無音訊,這位仍在篆刻嘛呢石經文的老人已經年逾古稀而后繼無人,這其中蘊含的也正是導演萬瑪才旦對傳統文化走向消逝的擔憂。原本以為途中篆經老人出現的意義也僅止于此了,但是當老人答應小喇嘛為他刻一塊六字真言的嘛呢石的時候,導演的深層用意已經悄然埋下伏筆。在影片的后半部分,過完新年的小喇嘛返回寺廟,途經索巴老人住所處時得知老人的逝去,于是為他超度念經,這一傳統藏族儀式不像想象中少數民族儀式那樣隆重,反而表現得平常、自然,于無意間將藏區宗教文化與日常生活的交融性表現出來。導演在小喇嘛返回寺廟的途中安排了老人的離去,而當小喇嘛帶走那未完成的六字真言嘛呢石的時候,他是否也帶走了老人對傳統手藝、傳統文化的熱愛與虔誠?六字真言、嘛呢石、寺廟這三種極為典型的藏區宗教文化的象征物象在小喇嘛的身上交織共生,象征著對西藏民族傳統文化的薪火相傳。
最后,影片中巧妙融入了多種道具符號的使用,使影片得以表象外之意,傳言外之情。索緒爾曾指出,符號由兩部分構成,即能指和所指。④能指即是外在的具體意像,而所指則是具體意向所傳達的隱含意義。劇中小喇嘛因看《西游記》而迷戀上孫悟空這一形象,在回家過年的時候買了一個孫悟空的面具,自此,悟空面具這個能指意象便多次出現在影片中,對影片主題的表達起到了寓意性作用。孫悟空是外來文化進入藏區后出現在藏人視野中的,小喇嘛對悟空面具的喜愛是他對外來新事物的渴望與好奇。當他從頭戴悟空面具回到演出藏戲的院子中時,面對歡樂的跳著迪斯科的年輕人,他呆住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動感音樂帶來的狂歡中,只有小喇嘛孤零零一人站在遠處,而戴著面具的臉更凸顯了他的不合群,他內心是面對新事物與舊傳統的困惑。小喇嘛帶著心愛的面具回到了寺廟,師父老喇嘛告訴他等開春了要帶著他一起去拉薩朝圣,而帶上他的原因是老喇嘛擔心他以后一個人去不了了,淡淡的一句而過讓人聽后不由生發出一種對藏傳文化走向消逝的憂傷。師父樂觀的打趣讓小喇嘛像悟空一樣保護他,讓小喇嘛開心地戴上面具,仿佛自己就是悟空,承諾讓師傅放心。《西游記》中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歷經磨難,現實中老喇嘛十年潛心念經誦文,帶小喇嘛拉薩朝圣。師徒間平常的說笑與《西游記》中的劇情關系巧妙地構成了對照關系,這種不露痕跡的“精心設計”讓影片整體敘事平實中暗含起伏,樸素中閃現靈光。
導演萬瑪才旦曾說:“我覺得整個藏區就像嘛呢石一樣,幾百年幾千年來一直靜默著。但那些細小的變化卻時刻在發生著,身處其中也許不會感覺到。”⑤導演沒有景仰、沒有獵奇,只是平實的講述,《靜靜的嘛呢石》呈現給我們的正是這樣一種安靜溫和的改變,在這蒼茫的雪山草原中,靜默的嘛呢石就像一個見證者、一個經歷者,悄悄地記憶著這一切。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
欄目責編:曾 鳴
注釋:
① 王志敏:《少數民族電影的概念界定問題》,論中國少數民族電影第五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學術研討會文集,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7年版。
② 李少白:《中國電影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③ 小次央:《當代涉藏電影中的文化身份表征——〈喜馬拉雅〉、〈靜靜的嘛呢石〉淺析》,《西藏藝術研究》,2008(3)。
④ [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教程》,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⑤ 阿 金:《〈靜靜的嘛呢石〉誕生記》,《特別報道》,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