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影
摘要 在日本近代文化史研究領域,傳統曲藝部分往往被忽略,其研究價值長期被低估。然而在現代媒體和娛樂產業發生前。曲藝作為普通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生動、真切地反映著時代潮流中人們的興趣志向與思想動態。講談是類似于中國評書的日本傳統曲藝的經典代表,它起源于江戶中后期。流行于明治大正年間。并隨著報刊、電影等新媒體的出現而衰落。在日本近代轉型的歷史背景下,講談兼具了娛樂及大眾文化普及、啟蒙教化、戰爭宣傳等社會功能。明治維新以降,講談能主動選擇順應時代趨勢,因此迎來了最佳發展期,但更因其復雜的社會功能使這種傳統的藝術形式具有正面和負面兩種社會效果。成為客觀認知日本近代歷史和文化的又一重要參考。
關鍵詞 文明開化;甲午戰爭;開化講談;民權講談;軍事講談;速記本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一、引言
日本傳統曲藝是指明治維新后日本進入近代社會前的藝術門類,主要包括借助說唱形式表演的講談、落語、浪花節等。其中,講談是日本傳統曲藝的經典代表,類似于中國的評書,它起源于街頭巷尾,最接近普通百姓。也最能反映時代的脈動與人民群眾的心聲,在媒體和文化尚不夠發達的年代。其傳遞的內容對民眾心理及價值觀的塑造作用不可低估。因此挖掘講談背后深層的社會意義是觀察和解析日本現代化歷程的重要途徑之一。日本國內對講談的研究已有一定的積累,但探究其社會功能的成果還不多見。另外,遍覽國內的日本近代史尤其是文化史研究,傳統曲藝部分往往被忽略,人們的研究興趣多集中在繪畫、音樂、美術、茶道、花道、能、歌舞伎等高雅文化領域,作為傳統曲藝重要分支的講談因其天然的“下里巴人”氣質,加之受到研究視野和史料所限,這一分野還尚未經深入開拓,其研究價值長期被低估。因此,本文選取講談為研究對象,從歷史的角度對其在明治維新后的演變及所展現的社會功能進行實證考察,據此為深入挖掘日本近代歷史和文化提供又一重要線索。
二、大眾文化傳播的主要媒介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文藝能夠提供“精神享受”,即“快樂”或“快感”,使人在緊張勞動后得到安靜和休息。他曾說:“消遣是為著休息,休息當然是愉快的,因為它可以消除勞苦工作所產生的困倦。”講談作為通俗易懂的民間藝術形式,對普通百姓而言是一種絕佳的消遣娛樂。近代日本講談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江戶時期(1603-1867),最初藝人們在街頭、路邊演出,內容以評述《太平記》等軍事物語為主,和中國的評書十分相似。這種被底層普通百姓所喜愛的藝術形式最終在化政年間(1804-1830)固定下來,當時被稱作“講釋”。“講釋”本為佛教用語,特指講解佛教的教義、經典,明治以后稱為“講談”。在出現專門演出講談、落語的場所后(日語稱為“寄席”),通常的演出形式是講談師坐在高臺上放置的小桌后,桌上放有折扇,為吸引聽眾,講談師常常配合評書的內容使用折扇敲擊桌子或配合動作、手勢,并以講談特有的韻律講述出來。
江戶末期至明治時期是講談最為興盛的時期。據統計,在江戶時期,江戶(今東京市)每天劇場的入場人數在四萬人,占到當時江戶總人口的5%,而一年的入場人數就是一千四百萬,計算下來的話江戶市民一年每人大概平均去十八次劇場。這種去劇場看曲藝的盛況,到了明治時代后也未見衰退。明治三十六年的東京,劇場的觀眾數一年有三千四百萬、明治四十一年是四千六百萬。江戶改稱東京后,城市總人口數以直線上升式增加。而劇場人數至少是與此人口上升曲線并行,人數也不斷增加。可以想象,在收音機、電影未普及前,坐在劇場聽一場講談是很多百姓閑暇之余莫大的精神享受,從講談師的人數之多也能看出明治時期講談在民眾娛樂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另一資料也佐證了這個事實:“把演出講談的劇場進行統計觀察的話,(明治)二十四、五年的東京,講談曲藝場有八十家,講談師達到八百人,可謂全盛期。”
講談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大致以下三種題材:“軍事講談”類,如《太閣記》《太平記》《三方原戰記》等;“有關將軍、大名家的軼事、傳記”類,如“御家騷動”、《赤穗義士傳》《慶安太平記》;“社會世情”類,里面又詳細劃分為“盜賊”“俠客義士”“神鬼怪談”“公案裁判”等,進入明治時代后,還出現了偵探類講談。與以搞笑幽默,創造輕松愉快氛圍的落語不同,講談主要講述歷史和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更貼合社會實際,符合普通百姓的精神需求,既滿足了人們娛樂消遣的要求,又普及了基本的歷史知識,并無形當中形成了下層百姓自己的歷史觀、英雄觀。因此,講談可謂了解日本近代娛樂生活及大眾思想的極好窗口。
講談這種表演形式不設背景,沒有道具,全憑講談師聲情并茂的表演和生動的語言魅力來吸引聽眾,這種生活氣息濃厚又自然親切的口語體,也給予了明治時期言文一致(白話文)運動以相當大的啟示。此外,講談得以在明治時代參與并推動大眾文化傳播還得益于速記本的出現。速記本是指把講談、落語等的口頭表演內容記錄下來并出版發行。明治維新后,隨著文明開化政策的推廣和世風的進步,現代媒體諸如報紙、雜志、廣播等飛速發展,加之有一定教育水平、識字率高的人精神需求增加,因此除了現場聽書以外,這些人對閱讀的需求也明顯提高,速記本的盛行正是這種需求的體現。此外,西洋速記術⑦在明治時期引入日本后,客觀上為速記本的出現奠定了技術基礎。1884年(明治17年)由明治時期著名落語演員三游亭圓朝(1839-1900)口頭表演的《牡丹燈籠》首次以速記本的形式出版。次年即明治18年,松林伯圓的講談速記本《安政三組杯》也隨之發行。接下來的1889年(明治22年)由東京金蘭社發行了專門的講談、落語的速記本雜志《百花園》,自1889年到1900年共刊發了240號。1894年,另一日本娛樂重鎮大阪,也由骎骎堂出版了專門的講談雜志《百千鳥》,講談速記本迎來了全盛期。同時,很多一流講談師的口頭演出也以速記本的形式在各大報紙連載。在明治和大正時代的租賃書屋中,租賃的主流就是這種名為速記本的講談書,并廣受讀者好評。因此,“在除漱石以外純文學作品中幾乎沒有娛樂性的明治末期,作為口頭藝術的速記本占據大眾讀物的王座是自然趨勢。”
進而,速記本還促成了講談由口頭表演向大眾文學的轉變。日俄戰爭后的1911年(明治44年),大阪發行了新講談文庫本——《立川文庫》。所謂“新講談”是指講談師玉田玉秀齏(1856-1919)等人脫離速記師、把講談這種口頭表演藝術再次進行加工、潤色后出版,使之成為一種新型的文學作品。這標志著講談的衍生物-速記本成為一種特別題材的專門讀物(日語稱為“書き講談”)從傳統的說唱藝術中獨立出來。因此,“把之前的速記講談巧妙地轉換成創作講談,據此,通過自覺的創作意識,才使之成為了日后大眾文學的源流。”門年,《講談俱樂部》創刊,這部以刊載新講談為主的大眾文學雜志受到了讀者的熱烈歡迎。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中江兆民(1847-1901)曾高度評價日本傳統曲藝的文學價值:“桃川如燕,松林伯圓,三游亭圓朝,春錦亭柳櫻的口語文學,是一種優秀的敘事文或夾敘夾議的雜體文。”無獨有偶,中國文學家鄭振鐸同樣認為中國的講唱文學(說唱藝術的腳本)在中國俗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說“一般的民眾未必讀小說,未必時時得見戲曲的演唱。但講演文學卻是時時被當作精神上的主要的食糧的。”由此可見,速記本作為大眾文學的雛形,隨時代而生,滿足了民眾閱讀的愿望,成為普通百姓的精神寄托。
明治時期的日本,不斷受到歐化大潮沖擊,新的娛樂形式也層出不窮,講談依然迎來了最佳發展期,原因有兩點:一是文化的延續性。如上所述,傳統曲藝在江戶時期打下了堅實的群眾基礎。講談講述的是市井故事和歷史傳奇,滿足了普通百姓的心理文化需求,給大家帶來了精神的享受和娛樂。新時代到來后,雖遇到了困難,但仍能堅持下去。二是主動選擇適應歷史發展趨勢,緊跟時代步伐,并通過其衍生物一速記本和“新講談”的廣泛發行,催生了大眾文學,擴大了民間影響力,在大眾文化普及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同時。講談愛好者不必去劇場就能讀到心儀的作品,這也成為講談在大正末年衰退的原因之一。
三、對內倡導“文明開化”的輿論陣地
以上可以看出,講談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已然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看電影、看戲劇、欣賞美術作品一樣,通過去劇場聽書或閱讀速記本,滿足了更多明治時期普通人的感官、心理需要。又因其具備的思想感召力,講談還擔負著潛移默化的教育功能。
“文明開化”是明治初期的基調和主旋律.毋庸置疑,上層知識分子對文明開化和維新的認知是深刻而先進的,然而整個社會中人數最多的普通大眾如何接受新時期的理念是明治政府迫切需要考慮的事情。在整個文明開化期,紛繁復雜、令人眼花繚亂的信息也需要民眾接受并消化。“但是即便是東京市民,約八成都讀不懂當局的布告。”為了讓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能迅速理解文明開化的新觀念,明治政府拿出各種舉措。譬如當時各地都有“報紙朗讀會”,即“舉行集會,把報紙通俗易懂地講解給大家,此舉始于明治五年九月的山梨縣”。但最終效果甚微,“因此,回應市民想要獲取、吸收新知識信息要求的,正是講談師”。明治政府之所以利用講談師作為中下層民眾的啟蒙者,是因為講談一直以來群眾基礎好。百姓喜聞樂見,觀眾人數眾多,以當時各地的“報紙朗讀會”為例,無論從參加人數還是負責讀報紙的講師數量來看,都和聽“開化講談”的觀眾人數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講談善于講歷史和人物故事,語言通俗,老少咸宜,內容帶有一定文學性和思想性,因此對塑造人的價值觀、培養適合新時代的“國民”再合適不過,當時很多講談師都參與了文明開化政策的傳播工作,尤其被稱為講談“中興之祖”的二代松林伯圓(1834-1905)功勞最顯著。在明治時期,他是與落語家三游亭圓朝,歌舞伎九代市川團十郎三分天下的傳統藝術界泰斗。據說他聽了福澤渝吉的演講后,把頭發剪成新式發型.偶爾也會穿洋裝演出。1875年他在大阪演出了《近世史略》,并陸續在橫濱、東京、神戶、靜岡、名古屋等地演出《開花新話谷之鶯》、《明治功臣錄》、《大岡政談》等,所到之處皆人滿為患。《近世史略》一書講述了自佩里來航以降日本歷經尊王攘夷運動的失敗直至開展明治維新的原因、成就等;《明治功臣錄》是關于明治功臣的人物傳記;《大岡政談》塑造了江戶中期享保時代心系黎民百姓、公正嚴明、剛正耿直的幕府官僚大岡忠相,寄托了普通民眾對現實政治的期許。由于松林伯圓在很大程度上宣傳了開化思想,為此被譽為“開化講談師”“文明社會的先達”。
另外在1870年代到1880年代的自由民權運動高漲期,也活躍著講談師的身影。據報紙報道:“此次一流講談師10人召開臨時會議:現如今,如果還是始終只演出虛構的講談,那么最終會沒有聽眾……因此自今日起,哪怕是些許有關國會、憲法,乃至衛生、經濟論,(關于內容)當然需要實地研究和聽取旁聞。多少說些對人有益之事,也算我們符合教導職之名吧。所以每次演出都要說一段有關這些(民權)的內容。”這說明講談及講談師適應歷史變化、緊跟時事的新時代新特點。另外,松林伯圓于1879年和1880年演出了《西洋新未來記》《世界旅行之奇妙新話》,淺顯易懂地講述了日本與歐美諸國的落差。此外,伯圓還大力宣傳自由民權運動家小室信介(1852-1885)著《東洋民權百家傳》。《東洋民權百家傳》于1883年8月出版初帙,其后又出版了中帙和下帙,各帙又分上中下,是一部有關日本全國農民起義的故事總匯,目的是普及民權思想。此書在未出版前,即被坂崎斌(1853-1913)當作講談演出過,但這部書真正“在民眾間扎下根來,在于之后講談師松林伯圓的大力推動。”當時他抽取書中的文殊九助傳及戶谷新右衛門傳來演出,引起了極大關注。戶谷新右衛門是《東洋民權百家傳》首位出場人物,他是江戶中期紀伊伊都郡(今和歌山縣)高野山寺領的莊屋。當時在高野山征收年貢米時,使用的量具比規定的大很多,百姓苦不堪言。為此戶谷在1720年把此事直接申訴給幕府,雖然幕府最終認可了他的申告,但戶谷本人卻被寺廟監禁,失去人身自由,最后被殘忍殺害。文殊九助傳描述了文殊九助帶領受到苛刻剝削的農民發動起義不斷向統治者對抗的故事。文殊九助(1725-1788)作為農民起義的領導者,在1785年,向幕府直接告發伏間奉行小堀政方(1742-1803)的惡政。最終小堀受到處罰,被沒收領土,開除士籍。通過這些演出,講談師向民眾傳遞出反專制、維護明治維新成果、爭取自由平等的意愿,間接回應了正在緊張進行中的自由民權運動。
此外,松林伯圓還曾演出藤田茂吉(1852-1892)著《文明東漸史》中的高野長英傳。《文明東漸史》分內外兩篇。內篇為文明東漸的正史,外篇作為“副史”,主要構成是江戶中期著名蘭學者渡邊華山、高野正英的傳記及二人的著述。“本史記述自天文以降至天保末年約三百年間,與外國交往而生之各種糾紛,并闡明泰西文明東漸之起因結果,使讀者知曉(日本)處于封建鎖國之世,而泰西文明進步之勢頭。”作者編纂此書的最大用意在于闡述“天保年間,渡邊華山、高野長英之同道。倡導蘭學以致被幕府治罪而死,其千辛萬苦為國事傾盡全力的經過”,故“以此二位與國事相關的事跡作為本篇之精髓”。高野長英(1804-1850)積極向日本傳播西洋先進思想,著成日本第一本生理學書《醫原樞要》。他反對幕府的攘夷政策,主張建立海軍。然而1839年幕府制造“蠻社之獄”。渡邊華山、高野長英均不能幸免。高野長英死后20年。幕府被推翻,新的明治時代到來。那么顯然,松林伯圓按照此書版本。通過講談的形式講述高野長英傳,目的在于教化民眾西洋思想之先進及明治維新的來之不易。
松林伯圓去世后,“撰寫其軼事的《東京朝日新聞》這樣評價他:‘改良舊有講談,攝取文明思想,并決意以此有助世風教化之事”。中江兆民在《一年有半·續一年有半》中也寫道:“我仔細選擇近代的非凡人物,得到了三十一位。”這其中就有松林伯圓、桃川如燕、三游亭圓朝等很多傳統藝術大家。由此也可觀察到。傳統曲藝在近代日本除了具備娛樂功能外,對教化民眾以新思想、啟發民智、改變世風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四、對外鼓吹侵略擴張的思想尖兵
講談一貫的祖型和傳統是內容方面多涉及軍事題材。如上所述。《太平記》《源平盛衰記》等“軍事物語”與說唱藝術的興起、發展有很大關系。“《太平記》的表演.也不同于《平家物語》等的彈唱琵琶,是說書方式。尤其是戰國時代的各地武將愛聽《太平記》的說書,作為自己的軍事戰略或政策取向的參考。江戶時代的《太平記評判秘傳理盡抄》乃為有關《太平記》兵書軍學方面的集大成.各地諸侯經常命人講解此書。蔚為成風。《太平記》的說書在民間也廣為流行,被稱“太平記讀”,對后來民間說書藝術(“講談”)的形成提供了基礎”。因此,所謂“講談”,重點在“講”,在“評”,并非簡單地敘說事物梗概,如果再加上講談師個人的主觀認識和思想傾向,其內容所傳遞的價值取向對社會的影響應當引起重視。藝術社會學家阿諾德·豪澤爾也曾指出:“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藝術的社會功能與美學功能之間的矛盾就是藝術作品所要完成的社會和道德責任與它的藝術性之間的矛盾。一件繪畫作品在藝術上可以無暇可擊,但對社會可能是完全無動于衷的;一部小說可以寫法高超,但可能內容輕浮而有害于社會。”說書人傳遞正面、積極的訊息和負面、消極甚至是詆毀的評論,其截然不同的社會功效是顯而易見的。
關于日本近代的幾次戰爭,中外研究者做過全面、深刻的研究,但鮮有論述講談與戰爭的關系。如上所述,明治時期的講談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存在,因其最貼近中下層百姓和本身具有的教化作用,加之一貫的軍事題材傳統,甲午中日戰爭、日俄戰爭、甚至義和團運動都成為講談的重要素材,甚而講談師也曾去過戰場。“日俄戰爭爆發后,貞山(筆者注:一龍齏貞山,講談師)這樣的青壯年,接到海軍省的指令后也搭上軍艦,嘗試著演出講談以慰問海軍。”因此,講談的演出內容雖非嚴格意義上的信史,但從講談的角度研究明治維新后的日本,不失為一種新的嘗試。近年有研究指出,有關甲午中日戰爭、義和團運動、日俄戰爭的講談速記本中,對中國人、中國士兵、中國環境有多處否定、負面的描述。因而可以說這些“戰爭講談”無形當中影響了普通百姓內心對中國的否定態度。筆者試圖以明治時期影響力最廣泛的著名軍事講談家美當一調(1847-1928)為例。圍繞他的軍事講談速記本《日清戰爭談》《日清戰爭余談》《北清事變實況談》(筆者注:義和團運動實況談)及《日俄戰爭談》,初步探討講談與日本近代對外戰爭的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影響。美當一調出身九州,是明治后期著名軍事講談家,他的足跡遍布日本全國,1928年去世時,《九州日日新聞》這樣評價他:“直到大正三年的四十年間,以軍事講談奠定了在曲藝界的地位。”美當一調的軍事講談主要有以下幾個傾向。
第一,把日中之間的戰爭描述成“文明”對“野蠻”的戰爭。文中多處提到日本是“文明國家”,而中國是未開化的“野蠻國家”。因此對清戰爭也是“文明”對“野蠻”的戰爭。例如“現在世界各國皆以法律決定諸事萬般。在我國已然如此。而且把文明國家又會稱為法治國家”,1241“于是,此后緊接下來就是乃木旅團攻打蓋平城。此次戰役可以說是日清戰爭中,文明戰爭的最文明一戰。此戰的確是一場出色的戰爭,是一場雪中之戰”。但實際的情況又如何呢?據《日清戰爭談》中描述,有外國記者發表文章,批評日軍在旅順口戰役中“作風野蠻”。“支那士兵已投降。但日本軍人卻逐個不落地用刀將其砍倒。殺害支那軍人勉強可以。但日本兵甚至連普通人民都隨意斬殺,甚而逮捕婦女兒童后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在其身上澆上煤油,活活燒死,等等”。可以斷定來自外國隨軍記者的報道是客觀屬實的,旅順大屠殺也是不爭的事實,但美當一調卻認為這完全是記者在說日本兵和日本的“壞話”。
第二,把軍事講談當成宣傳對外戰爭的工具。美當一調可以說不余遺力地普及“軍事講談”。同時內容力求通俗易懂,目的是培養民眾的“愛國心”和尊皇思想。他寫道:“今日世間各種有關義和團運動的戰史也好、講談速記也好。涌現出了很多作品。”但是這些作品有的過于“高尚”,因此為了讓教育程度低或者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婦女、青年,甚至孩童能聽懂,內容應該力求簡單易懂,否則“無法在世間普及講談的速記本”。“我著此講談速記,是抱著盡量讓婦女、兒童迅速理解的想法而開始這項工作的。
如果說之前的開化講談和民權講談是向社會普及進步的新思想,那么說書人想讓更多普通人了解、認可日本對外戰爭的想法則是隱晦的反動宣傳。因為“藝術實現自己目的的基本方式有兩種:一為明白地表現自己傾向性的宣傳,一為隱含著某種思想的感染。若是宣傳,那么藝術家總是知道自己的目的的,作品的接受者的態度也不外乎贊成或反對。若是用感染的方法,那么藝術家在不知不覺之中影響接受者的思想、感情和行動的。赤裸裸的宣傳可能引起接受者的猜疑和警惕,而隱含著思想的感染手法,就像讓人服用有毒的鴉片劑一樣,是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作用的”。
譬如書中描述一個名為神崎辰次郎的掌管魚雷發射的上等兵曹,因為天氣寒冷,未注意到魚雷在發射管中凍住。導致兩發均未能發射。受到周圍輿論的壓力,最終神崎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美當一調對此大為稱贊,認為他的自殺是“好樣的!”“如此看重自己的職務,以恥為恥,以死謝罪,這即是日本男兒的大和魂吧!有這種想法的人存在的話,那就絕不用擔心發動戰爭會失敗了”。而且他認為雖然世界各國都在講“文明”,沒有比生命更可貴的,誰都忌諱死亡。但“該死之時不死,則比死還羞恥。這就是日本人的本性”。“假若死亡之時到來,卻不華麗地死去。只是一味地講‘文明、文明,只看重性命,文明奇怪地進步,那么日本固有的大和魂就有可能消失殆盡”。因此他認為文明也有不同程度之分,“我可不想鑄造以消失大和魂為代價的文明”。總之,他認為自己說這些的目的就是“為了喚起軍事思想”。美當一調認為發動戰爭便可以無視生命、丟棄“文明”,戰爭、殺人與文明不沖突,顯然這種認識與他堅信的日本是“文明國家”的想法極為矛盾。其本意恐怕是為日本發動對外戰爭、讓人民充當“炮灰”尋找借口而已。講談師這種極端、古怪的“文明觀”只能“綁架”普通百姓的思想,讓他們與明治國家的對外侵略步調一致。
另外,美當一調赤裸裸地表達出試圖通過軍事講談進行戰爭宣傳和軍事教育、以培養所謂的“愛國心”和“效忠天皇思想”。
嗚呼,茍把志向置于軍國,且了解位于東洋的日本帝國的天職的人自不必說。否則,則更應讀此書,據此有助于培養自己的志氣。同時,為了培養青年一代,要說給他們聽,讀給他們聽,如若經常向他們灌輸軍事思想,無疑。不知不覺間。在國,則成為出色的愛國者;在家,則成為孝悌之人。
面對一只守護戰死主人的狗,作者通過出場人物的話夸其“雖為畜生,但真正是一個忠義者”,并進一步比喻對天皇的盡忠:“何況人要是忘記天皇陛下之恩的話,絕對不容許。如若做出不知恩的事情,還不如那只狗!”
第三,夸大日本兵的能力,貶低中國及中國人。這些軍事速記本中多描述戰爭的具體情形,諸如排兵布陣,具體戰況等。例如對甲午戰爭中的威海海戰、金州、旅順口戰役都有詳細描述,而且毫不掩飾、過分夸獎日本將領具備“智仁勇”,英勇善戰;日本兵士氣旺盛,死傷少。歌頌日本為“文明”而戰以及將士們的勇敢獻身精神,稱他們為“豪杰”。
我日本兵一人和天兵(天兵指清國士兵)十人戰斗,我堅信我日本兵一人定會戰勝天兵十人。
此次日清戰爭中。日本的將校自不必說,下至一兵一卒都干得相當漂亮。看得出優秀的人物都集中在一起,不論外國人說什么,哪怕只有一次,即使舌戰都不會輸,因此可以斷定把日本稱為神國絕非子虛烏有。
而對中國士兵及中國則多有詆毀:
時戰死者的遺體,支那兵真正用了非常殘酷的方法對待。斬其手足、削耳挖鼻、割斷頭顱、剖開沒有頭顱的尸體的腹部,取出肝臟、之后用腳把石子或草踩進去,不忍直視。
說到支那人為什么做學問。他們的目的僅僅是科舉選拔考試中選后當官,為自己的飛揚跋扈打下基礎。都說學者本應是敬重天爵之人。人為的榮譽在其次,而支那人卻不知此理。他們只知道一味索取官名利祿,這是支那人普遍的學風。
當然,像貴國恐怕完全沒有必要了解法律吧,因為支那國的習俗就是拿錢來定奪罪行的輕重。譬如在座的法官或者警察只要能計算出賄賂的金額,就已經勝任工作了。所以也不必勉強地學習法律。
因此,基于講談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和軍事講談對戰爭的鼓噪和宣傳,出現以下這樣的結論就不足為奇了:“‘日清戰爭的勝利全在講談的功勞!明治二十八年七月二日的《東京朝日新聞》社論‘皇軍的戰爭捷報與軍事講談幾乎要表達這個意思。”這說明長期以來,講談一貫的軍事題材傳統對民眾“黷武”心理有一定的誘導和暗示作用,之后大力宣傳日本近代戰爭的軍事講談強化了廣大普通百姓對戰爭的認可和對明治政府的信任,同時更加深了對中國的誤解和輕視。
關于日本近代歷次對外戰爭對國民品格的塑造和社會影響,日本研究者指出:“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全面投降以前,對于大多數日本人來說,日清戰爭、義和團戰爭和日俄戰爭并不是研究的對象。這三個戰爭只是證明了明治國家的偉大和日本近代走過的道路的正確,它是使日本民族的英勇善戰精神和自尊心得到滿足的起點。大日本帝同是這樣告訴日本國民的。日本國民也是這樣相信的。”國內研究也指出:甲午戰爭后,日本國內形成了對華蔑視觀。并隨著日俄戰爭的勝利進一步強化。通過本文的分析,證明講談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斷定在全日本充斥著文明開化勝利者的囂張氣焰和對外擴張精神鼓噪下,很多領域都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幫兇”的角色,傳統曲藝也未能幸免。
五、結語
一個小書場,是一個大社會的濃縮與折射。講談及劇場、講談師構成了明治時期鮮明的歷史縮影。如上所述,作為明治三大娛樂項目之一的講談充分發揮了它的娛樂功能,豐富充實了百姓的閑暇生活,并通過速記本的廣泛發行成為傳播大眾文學及文化的推手。講談的演出內容因帶有說書人的主觀價值傾向和一定的文學色彩而注定其的“非歷史性”,但卻對現實,尤其是時事有著積極的回應。文明開化講談、民權講談、軍事講談無不真實反映了明治時期的歷史軌跡。在這里,我們能看到明治國家對講談的管控和利用,也能看到說書人自覺不自覺地接近政治事件并宣傳對外戰爭,如此一來無形當中把價值觀灌輸給普通百姓。這其中有正面的更有負面的,充分顯示出在明治國家及近代化轉型背景下,處于歷史與戰爭漩渦之中的傳統曲藝的復雜性;同時講談在明治維新后的演變及其社會功能也從一個側面揭示出日本由文明開化到對外侵略的發展軌跡,從而成為客觀認知日本近代歷史和文化的又一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