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蕓
我出生的地方,是在一個靠近西苕溪的小村莊。在那里,我度過了童年、少年和未出嫁時的少女時光。每一夜閉著眼,就能枕著溪水潺潺入夢,隱去一臉的困意。
那時的光陰,似乎多的只能用來虛度。我喜歡穿了長長的裙子,光腳走在淺灰色粗糲的沙粒上,指縫間的沙泥膈應的腳底生疼,南風吹亂了額角的發,看西苕溪時漲時退的水,一浪又一浪調皮地輕吻著敏感的指腹,沒過腳背,沒過腳踝,發紅的腳底被苕溪水溫柔地相待著。岸邊,及膝的野草也瘋長著,點點野花相綴其間,蟬鳴不絕于耳。再想起,只覺得個個綠生涼。午餐過后,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蒙了頭,兩眼一抹黑,呼呼大睡,于是就夢見自己放起了風箏,風呼呼地在耳邊追著線跑,小小的人兒追了夢跑,一直跑到了冬天……
長大后,一顆清朗的心也學會了將深愛珍藏,不會再輕易地與人提起過往。當看到孩子們在擁擠的體育場放風箏,我想起了你;看到同學們開著船尋找一條可以游泳的河,我想起了你;看到朋友在60多天里驅車2000多公里只為尋找與你息息相關的人,我想起了你。親愛的西苕溪,你是否一如當初?
前幾天,母親的手骨折,回去看望她時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魂牽夢繞的你。暮色溶金,換上了最美麗的裙子,帶上大寬邊的藍色帽子,就像赴一場約會一樣,懷著浪漫的心情,我去看你。越靠近你,我的心里越不安,我聽到了機器隆隆作響的聲音。穿著高跟鞋,跑得好快,想去看看你,怎么會有機器的聲音?再轉一個彎,我就能見到你了,心跳加快,不敢再跑了,轟隆隆的聲音仿若就在耳邊,沉沉地卻壓在了心頭。我怕,我怕看見面目全非的你。
沿著林蔭小路依舊走著,腳步不再輕快。一路高低不平的碎石子,坑坑洼洼的黃泥路遍布了水坑,終于見到你,摘下帽子和眼鏡,我就在你的視線里,怎么再見時你已不再是你,兩岸不見了十里楊柳樹,原本清澈見底的溪水變得渾濁泛黃了,河床上雜草叢生,毫無半點生機,河面更窄了,當初的玲瓏曲線竟被切割成一段段的碎石路!原本可以躺在藍天白云下筑夢的綠草地呢?怎么到處都是石頭?原本沒有高壓電線桿的,如今多了廠房,抬眼望去,夕陽下的天空多像一張蜘蛛網呀,那一根根的黑色線路盤根錯節著。一直往前走,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我就像踩著你的身體往前走……
遠遠地,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轉過身去,沒有看到什么人,不想再走了,環顧四周沒有一處可以坐的地方。取出包里的報紙鋪在碎石路上,西苕溪冷冷清清的,不會有人出現,也不會有人看見坐在路上流淚的我。
手機響了,是舅舅的來電。他扯著嗓門大喊著:“我叫你那么多遍,沒有聽見嗎?你傻乎乎的一個人坐在地上,干什么呢?”我弱弱地說:“舅舅,我沒聽到。”“左邊廠房,我在2樓,你過來吧!”收了報紙,向廠房走去。廠房邊上有好多的機器,有幾個年輕男人穿著土黃色的工裝,見我走來就沖著我笑,我有些不好意思,臉發燙,該不是他們看見我坐在地上抹眼淚了吧?用力掐著手心,暗自懊惱了幾秒鐘,便走過去和他們聊了一會兒,他們也挺好,關了機器和我閑聊,還告訴我,這里的機器都叫什么名字,比如碎石機、開采機、包漿機,還有一些機器的名字我忘了,聊了一會兒后,我才發現,原來那衣服是軍綠色的,只是都染滿了黃色的機油。閑聊時,有個男人一直把手背在身后,若不是他的工友遞給他一支煙,我想,我是不會見到他那雙手的:指關節粗糙腫大,指甲外翻,五根手指都是油膩膩的黑黃色,指甲縫里都是黑色的泥。
舅舅正在打電話,還是扯著那樣的大嗓門,總感覺他再大聲一點兒,門都會晃動了。他斜歪著頭,用肩膀夾著手機,泡了茶又洗蘋果,指著凳子示意我坐,我笑著,沒有坐,站在窗口看著那西苕溪,那荒蕪著的,滿眼石頭山的,真是我的西苕溪?
舅舅的大嗓門突兀地在背后響起,驚到了我,思緒也由此被打斷了。他迎著光說:“我都大半年沒有見到你了,晚上去家里吃飯吧?讓你舅媽做糖醋排骨吃,好不好呀?”我抬頭看著他,他還是那樣的瘦,眼角有著深深的皺紋,兩鬢的頭發已花白,發現我在看他時,不自在地咳了幾聲。我笑著說:“舅舅,媽媽做好了飯,在等我回家。以后再去吃舅媽的糖醋排骨吧。”他又問:“你媽媽的手,好些了嗎?”“沒事了,石膏已拆除,注意休息就行。舅舅,西苕溪怎么變這樣了?”舅舅說:“你知道林斌嗎?前段時間聽人說開采石頭賣黃沙能賺大錢,他就集資開采了這西苕溪。”“你怎么會在這里工作?”“唉,我老了,不中用了,在這里混口飯吃吧!”說話間,媽媽打來電話,催我回家吃飯。告別了舅舅,走在回家的碎石路上,天色已慢慢暗了下來,兩手環抱在胸前,依舊有陣陣涼意撲面而來。
翻開記憶的地圖,西苕溪是太湖上游的重要支流。發源于安吉縣永和鄉的獅子山,從西南向東北流入太湖,是湖州市及其沿河居民的主要飲用水源。西苕溪干流和無數條支流在安吉蜿蜒流淌,流域面積占縣域面積的97%。一直以來喝著源頭水,想著下游人,水,在無形中積累起了一方文明的實踐。人與水一樣,原本是可以這般單純的。
西苕溪,為你悲哀呀,也為我們的村民悲哀,他們失去了唯一的一片凈土。我不知道,在每一個金秋時節老師會組織孩子們去哪里秋游,那里是否會允許他們自由放飛追夢的風箏?我不知道在每一個炎炎夏日,他們去哪里游泳?更不知道當初鑿冰釣魚的人去了哪里?那些吱吱呀呀作響的竹筏又漂去了哪里?
我還想象著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在你的懷抱里,和心上人一起仰面躺在軟軟的青草地上。隔著草葉感受泥土的芬芳、濕軟,讓他也感受到你的氣息,如我一般愛上你。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