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斌
幾年前,我發現堂兄院子里有個被埋了半截的罐,土黃底,畫著一只赭黑色的喜鵲,翹著尾巴,栩栩如生,便央求堂哥贈我,拔了出來,裝進蛇皮袋子,不遠千里帶到我工作的城市。這只喜鵲罐不是什么寶物,我將照片發給搞收藏的朋友看,說是馬口窯燒制的裝油壇子,以其形制與圖案看,也有百余年的歷史。那個馬口窯油壇,是我有意識收藏的第一件“寶物”,此后一發不可收,陸續搜集到三十多個形形色色的壇罐。
因為收罐,便知湖北有三大窯口,漢川馬口窯、麻城蔡家山窯、蘄春管窯。所謂“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進入管窯鎮明窯公司“柿外陶園”陶藝展館,欣賞精美的陶藝作品,覺得我費力搜來的那幾十個破爛貨簡直不值一提。粗陶細釉,敞口大肚,赤橙黃黑,敦實秀雅,真個是琳瑯滿目、應接不暇!那幾件黑陶瓶罐,插上枯荷一葉、芭茅三莖,或者稗草幾尾、棉花數朵,就有書畫的蕭散風神與田園野趣;那一組“馬口紅”,在暖暖的燈光下,顯得溫潤圓適,猶如燈下美人,貪看不足;那一組黃褐系列的“馬口陶”,樸拙親切,就像兒時養過的幾條小黃狗,在我跟前搖頭擺尾……
傳說女媧摶土而成人,人來于泥土又復歸泥土,人與陶似乎有著天然的契合。欣賞管窯紅、馬口陶、灰釉等系列“管窯制造”,如同走進一部“金木水火土”的歷史,頓起穿越之感與象外之思。展館小冊子上說“陶接地氣聚五行”,想想也是:陶土中的金屬物質能立陶之骨,使其在千度火焰中,質變而形不改;以木柴燒,或以木灰制釉,木是提升陶的物質催化劑;使散土成型,必須用水淘泥或和泥;火則是由土而陶涅槃的必要條件;最后,是土,土入陶,陶歸土,厚德載物,大美不言,循環往復,九九歸一……勿小看一個陶罐的誕生,這過程,蘊藏著物質的升華與玄奧的哲理。而從無形的土粒,而聚集、而成型、而有神,最終要歸功于人的智慧。技進乎道,一雙千錘百煉的巧手與廣闊深邃的縝密睿智,方可格物重構,調配五行,賦予泥土以生命。故而,贊嘆精美的陶器,其實是贊嘆人的聰慧。
在明窯公司與湖北美院合作的實訓基地,我挽起袖子,坐在轉臺前,在師傅指導下學習拉坯。師傅教我把手打濕,捧著泥巴,用拇指擠壓泥團中間,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但見泥團轉著逐漸凹陷,像個石臼,瞬間又變成一只鼓腹收口的缽盂……我只顧高興,沒按師傅的教導,要把手打濕,我干燥的泥手使得缽沿開始變形、歪斜,好好的一個缽盂迅疾癱軟成了幾坨泥片了。我再次揉泥,再次轉動,再次拉坯,卻一次也沒有成功。
蘄春管窯手工制陶,始于隋唐,盛于明初,手工陶藝大都采用練泥、拉坯、盤筑、印坯、畫坯、施釉等手工技藝,代代傳承,經千余年演進,形成了獨特的陶藝文化。在機械流水線生產的時代,在追求標準化、同質化的當今,“手工”是無比珍貴的,可以說是無私的奉獻。我們呼喚“工匠精神”,工匠精神,就是專一,就是精深,就是凝聚一個人的呼吸心跳與畢生才智的“純手工”勞作,就是一個人生命意義的物質性存在。管窯陶文化,就是工匠精神的凝聚與集成?!笆值滦囊幪沾笙?,泥盤窯火鎮長河”,這是蘄春籍著名書法家陳新亞為陶藝館撰寫并手書的一副楹聯,可說是對管窯歷史與工匠精神的精準闡解,“手德心規陶大象”,從“手之藝”到“手之德”,從藝術審美升華到道德,句中奧義,涵詠不盡。
在作坊倉庫一個紙箱里,我發現了幾個提梁壺,小巧別致,花色可人,我特別喜歡一個馬口窯的小茶壺,金黃底,淺浮雕著傳統花卉紋樣,憨樸中透著清新,就像鄉下十五六歲的小子。把玩一番,發現壺嘴有一點點損殘,壺身有一道寸長的裂線,發絲般細。回程路上,我抱著這個有瑕疵的陶壺,像抱著一個有缺點的孩子。同伴們都說我買貴了,我覺得剛剛好,也不舍得用它來泡茶倒酒,就連缺損,也是手工的魅力嘛!
拿回家,妻子一見,也喜歡得很,她擦拭干凈,在提梁上系了一枚朱紅流蘇,擺在書房博古架上,怎么看都覺得好。自此,許多個春夜,泡一杯明前綠茶,研墨展紙,臨帖學書,于墨香心畫中,寫幾筆字,看幾眼壺,契合無言,相看嫵媚,真有一種“茗香心自靜,壺中天地寬”的況味。
想來,泡茶是所謂的茶藝,寫字也是一種手藝,都應該追求“手德心規”,如此,才能成就人生,臻于化境,陶冶大象。這,也許是管窯看陶帶給我的最大收獲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