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旋
我是先認識陳先生,再認識蘭英的。
“文革”初,母親的煙攤進了合作小組。陳先生被選為組長,每月盤點后都集中在我家算賬分配。每每讓我記住的,是他那算盤之上的指法嫻熟、筆頭之下的字跡漂亮和處事之間的精明干練。由此而想,怪不得陳先生能娶個上海妻子呢?
蘭英上海的那個家在唐沽路上。她是很小的時候被抱養過來的,只記得那天,母親緊緊地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說:“你去這個姆媽家,天天有大白兔糖吃呢!”后來她知道,養母婚后頭幾年沒懷上,才要了她。卻不知道,母親是為何將她送出的呢?恰恰是在已買了書包,準備去報名上學的骨節眼上,養母懷上了。她被留在了家里,養母手把手教她抹桌、擦地、淘米、洗菜,讓她跟著上灶臺、洗衣服、做針線,常帶她去街市菜場,進糧店煤店。她最是學針線活有天性,備好的那一大疊尿布多半是她一雙小手縫的。養母喜歡她,長得小巧,心靈手巧,做事乖巧。她很討喜,成天貼在養母身邊,嘴上黏著叫“姆媽”,卻在心里揣摩思量:姆媽不是生我的姆媽,不可以撒嬌,不可以要糖吃的。
蘭英只比養母小十來歲,像個小妹妹,生活的歷練讓她早早地像個大人。養母生完兒子以后坐月子,她憋著勁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燒菜煮飯煨湯,咸淡溫熱,能合上養母的胃口;她又像個月嫂,聽弟弟的啼哭聲,能辨出是要吃奶還是要換尿布,更換下的尿布先刷后洗,滾水燙泡,曬得柔柔軟軟;她還像個姆媽,每當弟弟鬧夜,輕輕搖著搖籃,哼起搖籃曲柔聲溫甜。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弟弟一天天地長大:給他喂飯,為他洗衣,教他說話,攙他學步,逗他玩樂……她忙得累卻不覺得苦,因為夜里的夢是甜的:拉著弟弟,腳步如飛,拼命地往學校跑……那天,她高興著想把夢說給養母聽,剛欲推門,聽見里屋養母正撒嬌地說:“親愛的,怎么又懷上了……”于是,她將夢埋在了心里。她沒想到,夢會越埋越深:養母一下子生了四男二女,她一體兒侍候六個弟妹。那天,里弄里的兩個老阿姨在竊竊私語,“這蘭英的面相還真像送子觀音呢。”“面相倒是慈善,但她命苦。”“蘭英她姆媽有福,只管生孩子的事情,反倒她像個姆媽呀。”……蘭英悄悄地聽著,似懂非懂又若有所思。養母讓她只守在弟妹的身邊,無形中剝奪了她應得的快樂,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樣子,不知道上學是啥滋味,就把上學的希望轉移到弟妹身上。送大弟弟上學的那天,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為他背上本屬于自己的那只書包,叮囑一句:“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啊!”此刻,埋在心里的夢跳蕩著,像一團火似的,她被灼痛了,眼角溢出的淚沒讓弟弟瞧見。她,一生記得那只與她無緣的書包。
弟妹們一個接著一個去上學,蘭英就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有一天,租出去的小閣樓上,住進來陌生的陳先生。陳先生是上海解放那年,從無錫一家灰竹行出師后來上海謀生,在唐沽路口那家陶瓷店落了腳,沒出幾年憑自身的努力當了店里的主管。他的臉方方正正的,眼睛大大的,進進出出言語不多且彬彬有禮,一回來就往閣樓上去,一盞油燈,總要亮到午夜,常常只聽見撥弄算盤的聲響。蘭英與陳先生難得搭話,只是早晚常常在窄小的盥洗間相互謙讓著“你先忙”“你先來”,不經意間他倆一對視,含蓄著淡然一笑。連每天送瓶茶水,蘭英也只是放至落底的階梯上。沒料到,那天養母撫摸著她的臉,話音很親昵:“我問過陳相公,他喜歡你,你也是,你們那一點點的眼神姆媽能看出。”她臉上立馬泛起紅暈,直落耳根。又說:“這些年姆媽虧了你,也苦了你,嫁個好人讓姆媽放心。”這一刻,她潸然淚下,對養母平日的嚴厲和苛刻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一連叫了好幾聲“姆媽”。
小閣樓后來做了她倆的新房,大女兒云云也是在這小閣樓生的。六個弟妹加一個女兒,讓她每時每刻都不肯懈怠,也許是心靈有了歸宿,忙忙碌碌的勞累變得有了情緒,有了期盼。陳先生亦然,想著有了家的大男人要干一番事業,他響應號召只身去了甘肅玉門,當了主管商業的干部,那三年,他怎么也擺脫不了對妻子女兒的思念和牽掛,排解不了內心的茫然和糾結,一經傳統的價值系統的反復考量,他最終決定將人生的得和失顛倒過來:辭去工作,帶上妻子女兒回故里去。于是,他在家鄉黃橋那十字街頭擺起了賣雜貨的小攤。
蘭英來到公婆家時,一大家子還沒分開來過日子。陳先生只管去街頭面對四季的風雨,而她直面的是一張張冷峻無常的臉面:只管事不沾事的公公婆婆,兩雙冷眼直盯著她一雙天生做事的手;一輩子沒會說話的啞巴二叔子,衣食住行稍不如意就會動怒;小叔子家那個小嬸子,人家出自高門,一身傲氣,動嘴不動手早就習以為常;嫁出門的姑子們,常回家只是看看,少不了冷言冷語。常言道“兩個姑子夾死一個嫂”,何況陳家姑子五個呢。她生來就是勞碌命,回到家又生下一男一女,眼睛一睜忙到熄燈,從來不懼,衣食不豐甚至餓著肚子,從來不怨。偏偏女兒云云生性倔強,每見家人欺凌媽媽,心里不服便會掛在臉上,憋不住就會頂撞一番,惹出事來。那次中風臥床的公公尿屎屙了一身,滿屋子臭氣熏人,小叔子小嬸子皺臉搖頭卻無動于衷,直等到蘭英下班回來才忙著料理。云云漲紅了臉憤憤著:“欺人太甚,還長輩呢!”惹得小叔子小嬸子一個摔碎了碗,一個臭罵著人。蘭英憋得滿臉通紅,狠狠地給了云云一個耳光,云云哭得淚流滿面,她心里的淚沒肯流出來。無奈之下,蘭英將云云寄住到班主任老師家里。那老師是從南京嫁過來的,蘭英家的諸多事她感同身受,那天特意跑去廠里勸慰蘭英,從懷里掏兩只甜酥餅執意讓蘭英當面吃掉。如今她還記得,頭一回舍得吃下兩只酥餅,甜得有點苦澀。
一晃過去了幾十年,蘭英早已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兩個女兒全嫁了好人家,在城里定了居,兒孫都跟著老兩口過日子。幾年前我轉崗到建設局后認識了蘭英的大女婿。那天我對他說了蘭英的這些生命里的故事,是想對他有所啟迪,讓蘭英晚年過得舒心點。沒想到他會告訴我,如今一家人都埋怨她呢。
女兒埋怨她,還是眼睛一睜,忙到熄燈。女婿埋怨她,過日子還是那樣的摳門。說妻子云云的腳超常地小,滿腳的老繭雞眼,是因從小到大一直穿緊鞋所致:舊鞋修修補補,鞋不長腳長,緊了還穿;新鞋一上腳就嫌緊,鞋不長腳又長,越穿越緊。那滋味無異于舊時女人裹足。家中的衣櫥衣柜裝得滿滿的,全是兒女們孩時的衣帽鞋襪,多半是人長大了還沒穿過一回;老兩口四季的里外的各式的衣物,多半還掛著標簽,全都是兒女們逐年孝敬的。他說岳母大人,看身面是貧困戶,看櫥柜是守財奴。
兒子媳婦埋怨她,過了時節的、罷了市的菜一買一堆,圖個價格便宜;燒菜從來省油不省鹽,全是咸菜,為的讓兒孫少吃菜多吃飯;燒一次的菜夠吃上幾天,不為別的,為騰出時間忙家務;四季一式的飯粥,唯過年吃饅頭算是改善,只許每天每人一頓吃一只,饅頭上了霉依然如此,誰不吃挨臭罵一頓,接下來“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家常過日子,陳先生與蘭英習慣相近、喜好相同,但還是埋怨她:煤氣灶軟管老化漏氣,燃著衣服燙傷了皮肉;暖瓶的塑料外殼老化,瓶膽落地燙傷了腿腳,她既不讓打電話告訴兒女,又不肯去醫院療傷,老辦法抹點醬油,害得紅腫化膿皮破肉爛,陳先生與她費了不少口舌,終無濟于事。
家庭成員中唯有孫子從不埋怨她,反倒是他常常從校園撿幾只雪碧瓶回來給奶奶賣錢,討個喜歡。
我終于聽出了眉目:蘭英家早已衣食無憂,兒女們都很孝順,但年近八旬的她依然生活得很苦。因為,一輩子形成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是無法改變的,沒有解藥。我想,唯一讓她過得舒心一點的辦法,就是像當年我母親那樣,聽她訴說人生,讓她流出淚來,哭出聲來,一吐為快。
責任編輯:劉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