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終的二叔

林麗華

過年的時候，人們都喜歡在大門兩邊貼上春聯，而橫批往往是“五福臨門”。五福，是指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善終為最后一福，也是最難獲得的一福。

我二叔壽終時間是2015年10月12日23點25分，農歷乙未羊年丙戌月辛酉日，即八月三十日晚11時25分，離九月初一僅35分鐘，享年89歲。按平山風俗，人終止了生命時，要為其“拋多幾歲”，所謂“男拋三女拋四”，這樣算來，我二叔便是92歲。92歲是喜喪，按平山風俗，林家為二叔操辦了一場簡單而莊嚴的葬禮。按《十二品生死經》中佛陀分析描述了死亡的十二種類別，善終的情況分為下列三種：一是小善終——沒有遭到意外橫禍，無病而終的；二是中善終——不但沒有病苦，而且心中沒有怨氣和內疚，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安心地逝世的；三是大善終——自己預先知道臨終的時間，而且身心了無掛礙，走得灑脫，甚至還親眼看見佛菩薩來迎接，往生到佛菩薩的凈土。我二叔正是后一種，屬大善終。二叔走時，面容慈祥、安靜，了無牽掛。我堂妹說，爸爸下葬時，正好天上有一片金黃色的祥云，是如來佛祖接我們爸爸來了。二叔生了三個女兒，現在大女兒都60多歲了。二叔出殯時，風和日麗，祥云高掛，送葬隊伍兒孫曾孫排列，風風光光。

1940年，二叔14歲就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在去年“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按規定，每個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同志都可以得到6000元的補貼。但是，二叔并未得到這個補貼。那是因為，1945年我爸爸被日本鬼子抓去挑擔，生死未卜。父親的新婚妻子也跳水自殺了，家里除了我爺爺、奶奶兩個老人，就再沒其他人了。無奈之下，奶奶只好托信到部隊，要叔叔回來幫忙尋找我父親。叔叔就從部隊請假回來。后來，我父親回來了，二叔就跟著他學木工，就再也沒有回部隊。為這，“文革”期間，紅衛兵說我二叔當年參加游擊隊后又跑回來，是叛徒。他們不但抓我二叔去斗，還拉他去游街。我親眼看見二叔脖子上掛著“叛徒”的牌子，紅衛兵的棍棒不時打在他頭上，鮮血直流，當時作為小姑娘的我又難受又害怕。今年，證實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同志均可獲得政府補助，但要證明是木器廠的工人才行。他女兒想為父親申請，但四處托人為她的爸爸找證明人未果，因我二叔1958年就從廠里出來單干，現在這批人大部分都過世了，沒人能證明。所以，二叔未能拿到政府補貼。就在叔叔過世后，他的女兒才找到那張工人會員證，這張會員證如果早些找到，叔叔就有那筆政府補貼了。雖然叔叔早就向他的女兒表明：不必領取政府補貼。

小時候，二叔是最疼我的，也很信任我。因為在我父輩的三兄弟中，我是長女，爺爺奶奶說我“長得最聰明，可惜是個賣骨頭”。盡管“賣骨頭”，也深得他們的信任和疼愛。有一次，二叔和二嬸斗嘴，二叔竟然在三更半夜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去做他們夫妻的“和事佬”。“文革”初期，我有幸被挑選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全家人都感到十分光榮。二叔把他省吃儉用的20元錢悄悄地塞在我口袋里，讓我記到今天。當時的豬肉是每斤1毛錢，20元是一個驚人的數字，而我父親當時才給了我5塊錢。上北京是由縣委組織的全縣中學生到北京串聯，吃飯、住宿、坐車也不用掏錢，二叔的錢我用不上，回來后就還給了他，因為他家生活困難著呢。

我弟弟小時候很調皮，小孩玩耍時，經常被人傷害，而且沒有哥哥好為他出頭，因為弟弟之上都是些沒用的姐姐們。每次，二叔都提著斧子去找當事人，對他們說，如敢再欺負我侄子，就請他吃斧頭！當事人也害怕，就會收斂些。二叔外貌雖然英俊，但卻是長了一副“關公臉”，外表嚴肅，心里卻非常善良。他這個年紀的人，在那個年代通常都會打老婆，我二嬸雖然未給他生過兒子，但二叔卻從未打過她，還非常關心她。去年，86歲高齡的二嬸病重，進了lcu病房，我們都以為二嬸熬不過了，心里非常難受，二叔的眼睛紅紅的，充滿了淚水，二嬸病愈后，二叔特別珍惜關懷，不時買些水果給她吃。今年以來，二叔似乎患了老年癡呆癥，像電視廣告里頭說的，廁所在哪里，告訴他，他一轉身就忘了。他也犯過找不到廁所的錯誤，可他曾很清醒地對他的孫媳婦和曾孫說，他今年會走的。他預知了自己的大限。其實，如果二叔肯去醫院檢查身體，他完全可以活到100歲。臨病前幾天是中秋節，二叔還是一個很健壯的老人，像以往那樣，每餐都吃兩碗飯，也不講究菜色，吃飽了就去廣和街（平山老街）打“牌九”，兩千米的路程借助拐棍，噌噌噌就走到了，每天如此。他十次打牌九次輸，直到把口袋里的錢輸光才回家。我每次去探他，都會給他錢，但他的女兒女婿說，別給他錢，一轉身他就會拿去賭。他們怕他身體有意外，不想讓他去賭博。我對他們說，讓他去玩吧，只要他開心就行了。中秋節過后，他用酒送月餅，一斤酒做兩次喝，接著就病了兩天起不來。他女婿和我弟弟都勸他去醫院看病，他堅決不去。我接到消息匆匆趕到惠東，和我弟弟及他的女兒女婿強行把他送到醫院，他昏迷中流著眼淚對我們說，他要回家，不愿死在醫院。他們這代人都這樣，人老有病不肯住院，怕死在醫院沒屋份。

說心里話，即使二叔能吃到100歲，我也不愿意他離開我們，但是，天意難違，二叔要走，誰也挽留不了。二叔很疼愛我們姐弟，我們對他的尊敬勝過父親。我二叔是個大善人，他一生做了無數好事，卻不圖回報。他做人正氣、有擔當、實事求是，特別同情那些弱勢群體，如小孩、無父母的孤兒，無論他們碰到什么大小困難他都會去幫助。我父母過世早，他都視我們為親生子女給予關懷和愛護，大小家事都帶著我們去做。我們每次探他，他都非常高興，今年春節我們還和二叔二嬸合影留念，誰知二叔這么快就走了，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非常難過。

人，有生必定有死，這對每個人都很公平。人活在世上，都祈盼能長壽，能活到像我二叔那樣年紀的能有多少？但是，即使不能活到高壽，活著的時候，也要讓自己活得有意義，不做違心的事，這樣，在要走的時候，就會走得安寧，走得無牽掛。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