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金燕
摘 要:小說《一千英畝》獲得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獎,也使得簡·斯邁利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從生態女性主義的立場來分析和解讀,不難發現男性對女性的壓制和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是小說中兩條并置的線索。作者成功地刻畫了男權制社會自然的危機和女性的困境,深刻描繪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表達了構建兩性平等、生態和諧社會的美好愿望。
關鍵詞:生態女性主義;《一千英畝》;自然;女性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5-0165-03
美國著名女作家簡·斯邁利的代表作《一千英畝》先后榮獲1992年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獎,曾被譽為“美國中西部的《李爾王》”[1]。小說以憤怒的女兒作為敘事主體,從女性的視角展開敘述,將個人經歷、家族故事、周邊環境變化融合在一起,是一位普通女性的個人成長史,也是一部生態自然史。自然和女性是小說的兩大主題,“男權占有和改造土地的行為導致了土地的物化,男權把女人物化并以此作為擴張土地的手段”[2],最后滿目蒼夷的自然開始復仇,倍受摧殘、不堪凌辱的女性也奮起反抗,尋找出路。在一次采訪中,簡·斯邁利也這樣說道,“在我所認識的女性中,若是她們和這幾個女兒一樣憤怒,那么她們必定是遭受了父母,有是父親的某種虐待。”[3]所以,簡·斯邁利與生態女性主義者的理論追求不謀而合。
一、自然與女性
女性與自然的關系是生態女性主義的核心。而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和自然的親密關系不只是由于女性的生理因素,也因為在男權社會女性和自然共同受壓迫這一社會因素。自然和女性都是男權社會積累財富的工具、被征服的對象,相似的生命創造和養育能力,相同的地位和命運將兩者緊密相連。
小說的名字,以及在小說中多次提到土地是衡量個人價值和社會地位最重要的標準,“土地數量和財政情況幾乎與姓名和性別一樣重要”[4],作為人類征服自然的象征,土地已被物化,被人所擁有。而女人同樣也是男性的所有物,是交換土地的商品。“庫克家族方圓一千畝的土地從起步到最終形成,都涉及了女性身體的交易。”[5]從吉妮的祖母到吉妮,她們的婚姻都源于男人間結合土地的私欲。對于父親,羅絲有一次告訴吉妮,“我們是他的,他對我們就像對池塘、屋子、豬或者莊稼,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6]同時,在小說中作者用隱喻不時地把女人比作動物,比作受主人管制、受束縛的家畜。女人們被罵作母狗,吉妮會夢到自己成了配種的母豬,在與父親決裂后,也有“像一匹被圈在狹小馬廄里的馬,涌動著焦躁不安的感覺”[7]。這無不都在暗示著父權制社會中的女性如同動物般地位低下。
在故事中,還反復出現了“水”這一自然元素。吉妮喜歡在河邊散步,觀賞河中景象;想放松的時候,她喜歡游泳,從而跟水親密接觸,甚至在打定主意自己作主的時候也準會想要游泳,“只有全身浸泡在水中的那種暢快清新的感覺才能使我的頭腦清晰起來”[8];對于水,她覺得自己似乎總能看見土壤里的水在循環,能看見水的每一個微滴,水分子緊密相連,聚集在一起;能看見水在蒸發、沸騰、冷卻、凝固;能看見它從地表裊裊升起,在清涼的空氣中化作雨露,或是緩緩滲入地下,溶解各種養分;能看見它奔騰不息,永不停止,或匯入川,或流入湖[9]。
大自然的夜色也讓她感覺很奢侈,很享受,“夜色是這般宜人,為了享受它我會付出一切”[10]。大自然帶給她的是身體和心靈的慰藉,自由流動、奔騰不息、可以隨意改變形式的水,帶給她的是力量和對自由的向往。
二、自然危機
土地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與其中所有人物的命運息息相關。農場主拉里·庫克是西方父權制文化的代表,他年復一年地在農場上耕作,從這片土地上收獲,但從來都是“視土地為滿足其自身需要的工具,對土地和其他生靈麻木不仁”[11]。他認為經營農場越大越好,在管理土地上盲目推崇科技化和機械化,開挖排水溝,降低水位,改造土地,在土層下鋪設排水管道,將池塘變為耕地。正如吉妮所說的,“只要能提高產量,什么新技術他都愿意試一試。”[12]機械化加快了人類對土地開發的進程,而過度開墾使得土地日漸貧瘠,滿目蒼夷。而有毒農藥和各種化學肥料的使用,更是侵蝕了農場的土地,污染了水源,破壞了生態平衡。池塘被填埋,沼澤地的水被抽干,水生的野生生物也逐漸減少,甚至滅絕了。“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和管制、男人對土地的占有和破壞取代了自然界原來秀美風光”[13],也改變了物種的多樣性。對待動物,他們也是隨意殘殺,一次哈洛德開著玉米收割機,玉米地里躺著一只小羊,哈洛德居然就這么碾了過去,既沒有把這壟玉米暫時留一下,也不調個方向,甚至都不愿停車,把它攆走了再往前開……碾就碾了,他也不索性停車把小羊快點弄死算了。他居然讓它自己慢慢地死掉[14]。
男權制文化意識下,人類是物種的中心,是萬物的主宰,人類可以理所當然地剝削自然,破壞自然。而自然也做出了回應,以自己的方式對人類進行報復。受到傷害的首先是愛荷華州的女人們。環境污染使得人類特別是女性的身體健康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吉妮的母親、杰斯的母親和羅絲都死于乳腺癌,吉妮也因為喝了被化肥溶液污染的井水流產了五次。而男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只負責生命的平衡,不會偏倚一方,所以男人也沒能逃出自然的懲罰:鄰居哈羅德被化肥噴到而瞎了眼;拉里開車掉進了水溝;羅絲的丈夫皮特掉進水庫被淹死;連開飛機從空中給莊稼噴藥的人也得了可怕的皮疹。“長壽的一代已一去不返了。”[15]除了身體,人類的心靈也因此受到腐蝕。土地的擴張牽扯到的經濟利益吞噬了親情、友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道德淪喪,家人反目,鄰居間不講情面,甚至“對父親來說,母親的死絲毫沒讓時光停滯,沒有妨礙他計算資產、債務,也沒能阻止他把自己擁有的土地面積擴得更大”[16]。
因此,人類貶低自然,剝奪“非人類生物”按自己的方式生存和發展的權力,破壞了人類和其他生物共同擁有的并賴于生存的世界,也自掘了墳墓,終將自食惡果。
三、女性困境
女性身體的自主性是女性自由和主體性的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通過婚姻制度,女人被當作禮物從一個父系宗族交付給另一個父系宗族。通過對女人儀式性的引進,男人之間同性社群的結盟得以鞏固,而女人卻沒有自己的身份。”[17]在男權社會,女性的身體被當作商品,作為男性欲望的對象。男性通過對女性身體的控制和規范維持兩性間的權力關系。女權運動的創始人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說道,“既然女人注定要被占有,她的身體就必須表現出客體所持有的惰性和被動性……她的身體不是被看作主觀人格的放射,而是被看作深陷于內在性的一個物。”[18]小說中的女性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沒有自主權,不是作為土地交易的商品,就是男人窺視和占有的物體,甚至是父親在她們年幼時通過亂倫行為控制她們的工具。父親的迫害遠不止身體上的,更是給吉妮心理留下了永久的創傷。她因此而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羞愧和厭惡。“那天夜里爸爸進我房間從我這里奪走的東西之一就是我對自己身體的記憶。”[19]她甚至一度失憶,用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麻木自己,保護自己,逃避痛苦的現實。就是這樣,拉里仍被鄰居所敬重,大家不是不清楚他的為人,而是如羅絲所說的,“他打我們,糟蹋我們的事實他們認為并不重要。”[20]在這樣男權主義當道的社會大環境下,女性們深陷困境,無法自救。而拉力也只是這樣社會的代表,并不是有獨無偶的個例。
男人控制女人的另一個方式就是剝奪其話語權。他們定下了規矩,女人沉默是美德,而像拉里這樣的的男權制代表就是定規矩的人。吉妮的祖母是個寡言少語的婦人,而“傳說中她的緘默個性并非出自她的天性,而是出自恐懼”[21],吉妮姐妹從小也就被教育成逆來順受,聽從管制。吉妮沒有自己的聲音,只能處處迎合父親的想法:“當他發表看法時,我的消失了。”[22]她以失語的狀態存在,以沒有主體的“他者”身份存在,但卻一直遵循著自己的角色規范,思想和行為上都聽從安排,連自己都認為應該“格守為人妻所應遵循的緘默準則”[23]。無形之中,內化了男權文化價值觀的女性成了自己悲劇的同謀。
四、尋找出路
被摧殘而整天生活在恐懼之中的女性,沒有聲音,沒有主體,甚至都不算存在。她們的權力被剝奪,她們的需要被忽視,她們的欲望被壓制,但簡·斯邁利筆下的吉妮終于在沉默中爆發了。情人杰斯的出現喚醒了她沉睡的身體和靈魂。溫柔體貼的杰斯親近自然,喜愛動物,提倡有機農業,平等對待并懂得欣賞女性,吉妮明白這正是她所要的生活。杰斯幫她分析流產的原因,給她帶來生活的樂趣,使她萌生了改變生活的愿望,而羅絲則進一步加快了她的覺醒。羅絲揭露了父親的陰謀,幫吉妮拾起了不堪回首的記憶,挖出不幸的源頭,使她找到了直面痛苦和反抗命運的勇氣和自信。從沉默被動到厲聲尖叫,再到憤怒表達,她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有了自己的意識,敢于對父親正視直言,“用這種下命令的口氣說話真痛快。這在我心中創造了一個未來,其中的一切井然有序……而我自己則位居前方,位置突出,神情果斷。”[24]從對父親的反抗中,她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希望,全身充滿了力量。而對丈夫身體的背叛,也是她追求幸福和自由的體現。最終,她扔下這一切轉身離去,離開禁錮著她的農場,離開毒害和控制著她的父親和丈夫,“永遠避開一個我們從未乞求到來的命運,而這命運正是我們的父親給我們的禮物。”[25]她終于挑戰了命運,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響亮地表達自我,以一個獨立的主體存在,以一個自由的靈魂高亢。
在這尋找自我聲音和主體身份的過程中,吉妮走得無比艱難,卻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小說中,總是以獨立的自我身份出現、婚后繼續使用婚前姓名的小妹凱洛琳,把所有的聰明和愛心都花在動物身上、機器對他們毫無意義的鄰居埃里克松夫婦,鐘愛動植物、懂得欣賞并平等對待女人的情人杰斯,還有在土地上只用綠肥和糞肥、擁有健康和諧、如極樂世界般農場的有機農業倡導者……所有這些,對吉妮來說,都是她一路上磕磕絆絆走來看到的希望,指引她不斷前進,擺脫人類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的枷鎖,消除二元對立價值觀在她意識和行為中的內化,實現自我。
“女性主義研究人與自然、人與環境的關系,首先把人與自然的關系作為一個生態系統的整體來看。”[26]簡·斯邁利在描寫農場上女性飽受身體和精神折磨、苦苦掙扎在生存縫隙中時,沒有單純地把自然作為故事的背景,而是將之融入了日常的生活之中,融入了人物的命運之中。小說結尾,更是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合體,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身上的DNA里,都充滿著各種各樣的物質分子,表層土壤的,阿特拉津牌除草劑的,百草枯的,無水阿摩尼亞的,柴油的,玉米稈灰的分子等等,還有記憶的分子:夏天、浮在梅爾的池塘里仰面凝視著天空、盡情享受那股愜意的清涼;母親衣櫥里那股特殊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濕潤的西紅柿藤上發出的強烈氣味;父親的皮鞭抽打在皮膚上那一條條痛楚;冬天清晨時在微藍的晨光中等校車時刺骨的寒冷[27]。
所以在這里,這一千英畝土地,這整個自然生態體系,絕不只是一個背景,一件道具,而是同樣有生命有靈性的,“小說故事中人物的心路歷程無不說明,人性與生態的和諧乃人類自我價值實現和身份建構之根本。”[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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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