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平
一
“不,不,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
望著血泊中的祝春玉,阿馬緊張得手足無措。
可誰能證明呢?現(xiàn)場只有他們兩個,沒有監(jiān)控,沒有錄音。祝春玉怎么死的?真相只有阿馬說得清楚。他可以描繪當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可肯定沒一個人信,只有疑點重重,只會越描越黑。對這個女人,盡管心底嘴里無數(shù)次冒出讓她去死的毒咒,心里無數(shù)次騰起殺人的沖動,可真要面對貨真價實的死亡,卻沒一點祝春玉消失后的快感。
有的只是恐懼,深不見底的恐懼。
祝春玉是他老婆。
一夜夫妻百日恩。
哪怕天大的矛盾,夫妻之間,也是罪不至死的。真讓阿馬動了殺人念頭,是兩年前,發(fā)現(xiàn)那玩意兒上長出一粒小痘痘后的事。
小痘痘長得實在不是地方。在這個性病治療和壯陽廣告鋪天蓋地的年代,不可能不往那方面聯(lián)想,一想便如鯁在喉。關心則亂,那些廣告,如一支恐慌制造器——阿馬夜不成眠、食不甘味,先是偷偷在網(wǎng)上查找與性病相關的資料,試著一一對號入座,有些類似,又不完全對,查對到后面,居然有些艾滋病癥狀,還有高達十年的潛伏期……每想起那三個可怕的字眼,阿馬心如死灰,未來一片黑暗。
自打小痘痘到來,阿馬心亂了。每天告誡自己淡定,又忍不住時時觀察:是否發(fā)展壯大了?是否又變了顏色?是否還有菜花狀附屬物出現(xiàn)……所幸情況不好,但也未繼續(xù)更壞。可惡的小痘痘一聲不吭地待在那,似沒柄尖刀,不痛也不癢地直捅心窩。好些回,真想拿把鋒利的尖刀將它跟肉體一刀兩斷……鉆心的刺痛中,阿馬發(fā)現(xiàn),原來人是多么怕死的動物,身上多余一丁點東西都是恐怖,什么英雄虎膽,刮骨療傷……全他媽小說里才有的虛構情節(jié)。
小痘痘不請自到,祝春玉是第一嫌疑對象。
身為女人,祝春玉太不講究了,吃飯時愛往別人碗里挾菜;大大咧咧穿短裙坐公交;全家人衣褲襪子扔洗衣機里一鍋端;大姨媽來時,從床單、沙發(fā)到汽車坐墊,隨處留痕,像蓋給世界的一枚枚印章。
和祝春玉早過不下去了,分手的念頭從偶爾冒泡到口頭禪。祝春玉口口聲聲離就離,誰怕誰,實則一刻都離不了他。就這么僵持著,從女兒婷婷呱呱墜地,到她念大學,一晃十多年,阿馬后悔沒早點痛下決心。家丑不可外揚,在外面,還得人模狗樣秀恩愛,他不想讓局里那些明爭暗斗的冷面虎看笑話。真要有事,沒一個會幫他。
當然祝春玉并非唯一嫌疑對象,自己這方面也理虧。小痘痘降臨前,跟初戀情人白小蓮死灰復燃。只是,白小蓮各方面,跟祝春玉成鮮明對比——她生活檢點,舉止優(yōu)雅,渾身上下純白無瑕,怎么看也構不成傳染源。
要弄清小痘痘到底何方神圣,醫(yī)院是無法繞過去的坎。可那地方,別說碰上熟人,就是陌生人,也會拿異樣眼光瞅他吧。網(wǎng)上不是說,皮膚病有很多種,性病只是其中之一。萬一不是性病呢?再萬一,遇上黑心白大褂,不是性病硬往那方面扯,再設幾個套兒讓你鉆……阿馬不敢往下想。
小痘痘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增加他跟祝春玉吵架的頻率和力度。
一個頭腦正常的人,要動殺人念頭,不是隨隨便便的事。何況,這個要對付的人,是相處快二十年的老婆。更何況,老婆沒犯大錯。可阿馬還是被那個可怕的念頭左右,感覺小痘痘不走,日子這樣下去,自己不死也會瘋掉。
說起來,還得怪那個早不來晚不來的全面二胎政策。
二
不到兩年時間,阿馬去了五趟井岡山。
第一回,局里發(fā)展新黨員,到革命圣地宣誓,身為支部書記,肩負帶隊重任。兩個月后是第二次,一把手找他談話,讓他去市委黨校進修,說是重點培養(yǎng)。事后才知,是其他科長去過或不愿去,只有他閑賦一些。這個班每期有異地教學,前幾期去的是熱門景區(qū),近兩年“八項規(guī)定”查得嚴,只能定點距離近、開銷少的井岡山。
阿馬是驢友,驢友多有不走回頭路的原則。他立志這輩子踏遍所有名山大川,可在井岡山出了意外。穿紅軍服爬朱毛挑糧小道的照片被母親撞見,也想嘗試一把。母親孀居多年,重陽前后,阿馬會帶她外出散心,這年地點便定在井岡山。接下來一次,是翌年市里的優(yōu)秀黨員表彰,社會實踐地點放在井岡山。這第五次更令他哭笑不得,祝春玉回娘家,不經(jīng)意說起阿馬帶母親重陽游的事,丈母娘眼睛睜大了:“井岡山我也沒去過呢,好玩嗎?”
丈母娘話里有話。那晚,阿馬幾乎跟祝春玉央求:“你帶你媽去井岡山吧。”祝春玉兩眼一瞪:“什么你媽我媽的,我可沒那興趣。你知道我是路盲,巴不得我們在井岡山迷路,被野狼叼走,你好再找一個是不是?”
阿馬只好改口:“井岡山人山人海,哪來的野狼?我給你們帶路,提包,當導游,你是她親生女兒,陪同去也不行?”
祝春玉斜在沙發(fā)上搶微信紅包,身子癱成一團泥:“讓我爬山,你得做好背人的準備。你不是好表現(xiàn)嗎?不是要當孝子嗎?陪了老媽再陪丈母娘,五上井岡山,可以留下千古佳話呀。”
最后還是阿馬帶丈母娘和小外甥五上井岡山。在黃洋界,丈母娘暈車,小外甥失足摔傷,阿馬肩背手扶,苦不堪言。
國家全面放開二胎的消息,正是那天發(fā)布的。
這一年,阿馬四十歲。男人四十一枝花,阿馬進行著一個“完人”塑身計劃。
能在事業(yè)家庭上達到“完人”境界的,實在是鳳毛麟角,即使雄居一代帝王,也難以做到。很長一段時間,阿馬的“完人”計劃,是身體上的。人到中年,懂得健康的重要。阿馬自小體弱多病,早在幼兒園,老師給起一綽號:“爛柴油機”,意為不經(jīng)打,成為同學的笑柄。直到很久以后,母親告訴他,起綽號是她的主意。老師貶他實為保他,避免被那些大個頭欺負。
小病小恙存在,讓阿馬自小注重養(yǎng)生,到了中年,身體反而好起來。見多了街頭巷尾缺胳膊少腿的丐幫,阿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劇。經(jīng)過調理,阿馬將各種老毛病控制住了。前不久,又植進一顆韓國牙,將門洞補齊,真正實現(xiàn)身體上的“完人”。
這一年,初戀情人白小蓮投懷送抱,是“完人”計劃里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局里又送他到黨校深造,他預感自己要時來運轉了。得隴望蜀,就想在家庭結構上拾漏補缺,那個擱淺多年的二胎想法,忽然有所抬頭。偏偏這時候,小痘痘斜刺里殺出,將井然有序的“完人”節(jié)奏打亂了。
三
一連多日,小痘痘沒啥變化。可越?jīng)]變化,阿馬心里越急。如果它變大、變癢、變顏色,足以證明是不好的東西,可以當機立斷。現(xiàn)在它沒動靜,反令他心存僥幸,左右為難。好些回夜里,一閉上眼睛,那家伙便如孫猴子的救命毫毛,一下幻化出千百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將自己大卸八塊,一點點啃成碎片。
阿馬是獨子。十八年前,憑了尚不多見的本科學歷,外加一表人才,被教育局長千金祝春玉相中,生活一下起了質的變化。接下來,只消添個大胖小子,完成傳宗接代使命,算是功德圓滿。怎奈老天不作美,安排的是個女兒,成了父親一大心病,至死沒根除。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壓著,滿以為這輩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了,關鍵時刻,二胎政策的早班車,一下剎在他中年的門檻邊。
雖是早班車,于中年女人祝春玉而言,幾近末班車。于阿馬而言,生,還是不生,已不是問題;和誰生,才是新問題。
阿馬掏出筆記本,上面有項改變命運的打分記錄。當初選祝春玉做老婆,完全是打分的結果。那陣子他身陷戀愛迷魂陣,好幾個對象,優(yōu)劣各有千秋,比較再三,焦點集中在兩個女人身上:一是白小蓮,二是祝春玉。
白小蓮屬賢妻良母型,身材高挑,容貌端莊,麻利能干。阿馬分配在瑤鄉(xiāng)中學,初遇白小蓮,立時相見恨晚。白小蓮家境貧寒,高中沒畢業(yè)輟學在家,靜候父母將她換彩禮錢的命。好在她沒屈從命運,憑了聰穎天資,自學成才拿到大專文憑,又聘上代課教師,還是里面學歷最高的。即便如此,和她結婚,極可能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那時初興改革開放,城市發(fā)展如火如荼,一窮二白的鄉(xiāng)村,開始空巢荒地,早已不是知識青年向往的“廣闊天地”。
祝春玉的情況,和白小蓮形成天然互補。除了玩麻將看肥皂劇,什么也不會,同樣高中沒畢業(yè),靠家庭背景,被安排在一家機關管財務。找對象高不成低不就的,不知怎的看上阿馬。舉棋難定的那些日子,阿馬不明白世上的事這般鬼使神差?那時他更不明白,祝春玉要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還輪得上他窮教書匠?
做打分決定前,阿馬思索最多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需要一具美麗胴體嗎?那得付出一輩子你耕田來我織布的代價。白小蓮可不是七仙女,她的命太苦,苦水里泡大的女人有二重性。自己缺的是背景,缺的是一位解決進城問題的岳父,祝春玉是唯一具備此條件的女人。瑤鄉(xiāng)中學苦熬五年,已到快窒息的地步。工作的壓抑早已抵消肉體的快感,只盼“哪壺不開提哪壺”,早日擺脫困境。至于傳宗接代,只要是女人,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都有機會。這樣,僅家境一項,定了50分,占去半壁江山,其余的,容貌20分、身材10分、性格10分、持家10分,白小蓮項項可得滿分,可由于家境得分近零,總分比祝春玉差去一大截。
在祝春玉名字前劃勾時,眼前全是白小蓮淚水漣漣的樣子,如一柄無影劍,刺得阿馬從頭到腳陣陣隱痛。他真想隨穿越劇回到古代,將白小蓮納入二房,而那張可憐巴巴的工資條,很快將他拉回現(xiàn)實。
阿馬做夢也不曾想到,這輩子最大的錯,便是那回打分。
四
第二個發(fā)現(xiàn)小痘痘的,是白小蓮。
為證實自己不是病源,白小蓮第一次當他的面,裸體模特一般,渾身上下剝了個精光。一見那具保養(yǎng)得堪稱完美的胴體,阿馬哪有心思想別的?沖動之下要上,被白小蓮拒絕了,提出讓他先去醫(yī)院,她有位熟人,正坐此類專科門診,不會糊他。
專科醫(yī)生叫陶小令,白小蓮的高中同學。高考落榜后,靠伯父關系進了衛(wèi)校,出來后開私立醫(yī)院。沒想醫(yī)院越做越大,成了“男人的4S店”,幾乎壟斷市里的男科市場。陶小令先是比量小痘痘的形狀,提幾個簡單問題,隨即開出化驗單,讓他驗血。驗血之后還要等結果,需一星期后。
再來說說陶小令的伯父,瑤鄉(xiāng)中學校長,姓陶,阿馬的第一任頂頭上司。
陶校長一米八的塊頭,脾氣跟嗓門一樣五大三粗,這一切構成天然的綽號“大老粗”。
“大老粗”治校,典型的家長作風。學校上下,從財務會計到食堂小賣部,包括看門老頭,全是他七大姑八大姨。他聽不進任何教改建議,對阿馬的創(chuàng)新式教學嗤之以鼻。奇怪的是他善于鉆營,還有政治頭腦,教育局對他印象甚好。盡管教學成績一團糟,告狀信滿天飛,長達二十年時光,沒一任局長動他。
呆在這樣的窮山窩,別說無權無勢,待遇稍好的畢業(yè)班,五年過去仍輪不上他。阿馬漸漸明白,這是塊不需要知識的地盤。哪怕你才高八斗,也會給目不識丁的“大老粗”狗眼看人低。阿馬先是被安排去操場打上課鈴,兩年后才安排至教學崗位執(zhí)教鞭,教的還是根本不熟悉的地理。
“大老粗”的臉色,是阿馬和祝春玉確定戀愛關系后好起來的——不僅讓他教畢業(yè)班,還提他當副校長,不久后又變常務,并許愿自己兩年后退休,他是不二的接班人選。只是阿馬去意已決,瑤鄉(xiāng)中學吸引力太有限了。阿馬很快通過內(nèi)部遴選進了市教育局,從巴結“大老粗”的對象,變成被他巴結的對象。
阿馬調離的第二年,那所要死不活的中學,出了起超生事件。一對青年教師遭遇“雙開”,連累上“大老粗”,處分決定是阿馬代表局里宣讀的。這成了“大老粗”校長生涯里唯一的污點,猶如稻穗般的榮譽堆里兀現(xiàn)一株稗草,“大老粗”第一次大庭廣眾之下低下了那只雄雞般高昂的粗頭。那頓中餐,阿馬第一次見他喝醉,嘴里罵罵咧咧:“操,什么鬼政策。別人躲在暗處生兒子,老子一沒入股,二沒分紅,三不知情,處分卻一點不打折扣。老子,老子現(xiàn)在只想殺人!”
“大老粗”的“殺人”二字,阿馬記憶猶新。他琢磨著自己動殺人念頭時的心態(tài),會不會是他當年的翻版?
五
化驗結果讓阿馬虛驚一場,他患的是風濕類皰疹。
對皰疹的由來,陶小令如數(shù)家珍。這是種隱性病毒,很多人身上有,潛伏期也長,也許娘肚子里就存在了。這病有傳染性,還會遺傳。看阿馬面露恐懼,陶小令話題一轉,開出一大堆藥,說只消按他的秘方治療便沒問題,還可以斷根。阿馬瞥見里面一種進口注射針劑,要價千元,不由皺起眉頭:“能不能……不打這個?”
陶小令說:“不打?這病斷不了根啊……難道,你不想早點向老婆交作業(yè)?”
陶小令所說的“交作業(yè)”,是指床上那事。自小痘痘到來,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跟祝春玉親熱了。祝春玉疑心重,阿馬用口角攪局的辦法,拖延時間,只想等小痘痘自然消失,省得沒完沒了地解釋,同時也方便跟白小蓮進一步交往。
祝春玉是老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婷婷一出生,從喂奶到洗尿片,多是阿馬代勞。好容易拉大到兩歲,蹣跚學步了,阿馬也混上中層干部,工作忙起來,祝春玉才張羅著請保姆。起初,母親心疼兒子花錢,想自己代勞,幾天下來,發(fā)現(xiàn)祝春玉是比孩子更難伺候的主,于是慨嘆“有些錢注定該別人賺”,便不再過問兒子的家事。打那起,祝春玉和母親從不單獨相處,婆媳關系沒見好過。
直到念初中,婷婷才結束保姆帶的生活。同保姆姐姐分手那天,婷婷哭成淚人,從一側面驗證祝春玉花在女兒身上的時間過少。祝春玉缺奶水,婷婷喝進口奶粉長大。懂事后,說什么總是別人家的東西好,外國的月亮圓,阿馬懷疑女兒思想骨子里的崇洋媚外基因,是那些洋奶粉帶來的。性格模樣方面,更是有種像種,簡直一祝春玉的復制品。某回照鏡子,發(fā)現(xiàn)長相越來越像祝春玉,不由得大發(fā)小姐脾氣:“媽,為什么我臉上的顯性基因是你的?你存心讓我嫁不出去嗎?”
婷婷是唯一能讓祝春玉服軟的人。聽聞此言,祝春玉的無名火又往阿馬身上燒:“虧你還是搞教育的,生出這種女兒。‘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存心用這種方式氣死我,想另外找一個是不是?”
并非阿馬不諳教女之道,而是沒辦法教。一放寒暑假,阿馬要女兒跟自己學家務,每每答應,一到臨場,即以種種借口推給保姆,要不靠鈔票零食哄著,總之,阿馬身上那種勤儉節(jié)約的“八榮”優(yōu)點,在婷婷身上找不到影子,倒是祝春玉身上種種慵懶、私念、奢靡的“八恥”作派隨處可見。阿馬私下跟母親發(fā)牢騷——我沒生二胎,卻養(yǎng)了兩個女兒。
全面二胎政策到來,從阿馬到母親到丈母娘再到祝春玉,沒一個不動心。尤其是祝春玉,做夢盼著有個二胎,好穩(wěn)固跟阿馬風雨飄搖的關系。唯一的反對者,恐怕是剛上大一的婷婷,那也只是很短暫的。那天,祝春玉打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婷婷剛下晚自習,饒舌半天,說她困了,明早再說。第二天早上,答復竟是:“我和閨蜜討論大半夜,大家一致的意見是:小弟弟會跟咱們分家產(chǎn)分愛,不希望你們生二胎。你們要是敢生,我就死給你們看!”
原來,女兒也在給要不要小弟弟打分呢。這私心,真夠狠的。阿馬發(fā)覺,只有這一點,才深得自己遺傳。
沒想到過不多久,婷婷又打電話來,說支持他們要二胎了。她新結識一閨蜜,說結婚是活受罪,她將來要做獨身主義者。祝春玉一聽來氣了:“女孩子遲早要嫁人的。女人一生第一大事,是嫁個好老公,嫁得好比干得好更重要。明白嗎?”
“那,你說我爸是好老公嗎?”
“你爸,他很好啊。”
“那你們?yōu)槭裁刺焯斐臣埽俊?/p>
早在高中時代,婷婷拋出一驚世駭俗的觀點:“爸,媽,你們想法再生一個吧。先弄份我心智發(fā)育不全的證明,申請一個二胎指標。你們?nèi)绻訋Ш⒆勇闊襾懋敱D贰Ax務的,不要錢。”
婷婷思想上的翻云覆雨,讓阿馬恐怖。他覺得,孩子任性,是祝春玉寵壞的。現(xiàn)在的獨生子缺少競爭,事事唯我獨尊,這二胎更有生的必要了。
就在全家人眾志成城向二胎進軍的時候,阿馬偏偏不想要了。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想和祝春玉要。這還是打分的結果。
祝春玉做通女兒思想工作,聯(lián)手丈母娘,組成一個攻守聯(lián)盟,并且反攻為守,集體將了他一軍。那就是,生二胎可以,女人這邊,只負責生;男人要負責養(yǎng),你又沒當官,有的是時間,是公認的家庭煮夫,養(yǎng)家是你強項。
阿馬反詰道:“那,說說你的強項,是啥?”
“我的強項,就是,就是管好你啦。”
管阿馬,確實是祝春玉一大強項。祝春玉的管,實際上是折騰。別看祝春玉平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跟阿馬拼起命來卻渾身是勁。結婚之后,阿馬從臉到手、腳的青紫血印,舊痕連著新傷,一直玩接力。祝春玉發(fā)泄夠了,還振振有詞:“男人就該讓著女人。男人動女人一根手指頭都受不了,女人砍男人兩刀也沒事。”婷婷為此譏諷祝春玉:“媽,拿出你折騰老爸的勁頭來,保證啥事都能辦成。”
祝春玉的另一強項,是丟東西。先是不小心丟失,隔三岔五,便能聽到她丟手機、錢包、鑰匙的新聞,她似乎有天生健忘癥。換新房之后,不小心丟失變成直接拋棄,稍不順眼的物什,會當垃圾丟掉。大到阿馬的舊書舊衣褲,小到他的鋼筆飲水杯,啥不順眼丟啥,還美其名曰“美化環(huán)境,低碳環(huán)保”。有一次,丟的是一本《席慕容愛情詩選》,那是二十二歲那年,白小蓮送的生日禮物,也是他們定情的信物。阿馬當場發(fā)飆了。
某回丟垃圾,阿馬瞥見兩包未啟封的紙巾,一看是自己褲兜搜出來的。阿馬感覺,祝春玉身上的浪費德行,跟每天的懶覺一樣不可改變。比如找東西,喜歡在夜間,一找起來沒完沒了,常常這個房間的燈開著,那個房間又亮了,最后是半夜里整個家燦爛輝煌。好幾回夜半,阿馬被廚房異響弄醒,一開燈,發(fā)現(xiàn)家里鬧水災,細查是祝春玉忘了關水龍頭。祝春玉收入高,有揮霍資本。阿馬初時說上幾句,吵過之后,索性懶得說,每天跟在后面,她的開關開到哪,他的手關到哪,像環(huán)衛(wèi)工伺弄一愛拋垃圾的路人甲。阿馬悲哀地想象,祝春玉丟的不是家里的舊物什,而是他的尊嚴,對他的尊重,遲早有一天,自己整個人會像垃圾一樣被她丟棄。
可祝春玉什么都舍得丟,獨獨丟不下他。不僅不丟,還像幽靈一樣纏死了他。祝春玉說:“阿馬,你想做當代陳世美,沒那么容易。老天派我來是監(jiān)督你的。想花心,等八十歲以后吧。”
這些強項,統(tǒng)統(tǒng)給阿馬列入條款,作為打分生二胎的重要參考,導致祝春玉的分值不斷慘跌。到后來,多條指數(shù)顯示,祝春玉劣根性方面的顯性基因太強悍,跟她這二胎,萬萬生不得。要是生的還是女兒,身邊再多一累贅,等于養(yǎng)三個女兒,這輩子的幸福就該到頭了。
六
白小蓮喝的是真墨水,多少懂點醫(yī)理:“人要生病,是身體上出了漏洞。漏洞是年齡增長形成的,只能控制,沒法改變。那些什么靠藥斷根的鬼話,多半是糊弄人的。”
白小蓮的話,阿馬言聽計從。這回避開疑難絕癥,仿佛闖過鬼門關,心情大好。沒幾日,小痘痘像做了虧心事,不辭而別了。
小痘痘事件,增加了阿馬對白小蓮的信任。他的思維,不時會回到瑤鄉(xiāng),那兒到處有白小蓮的影子。
尤其想起在夏夜,蚊子齊聲歌唱,那聲音地動山搖。小時候奶奶形容鄉(xiāng)里蚊子講客氣,咬人前總會先問:“咬哪兒、咬哪兒?”到下半夜,尖細的長腳蚊,變戲法似的鉆進蚊帳,對著夢鄉(xiāng)中的人發(fā)起總攻。年紀大的人睡眠淺,一咬便醒,只好開著手電滅蚊,受強光刺激,導致睡眠質量不高。阿馬猜想,奶奶晚年嚴重失眠,會不會跟這種滅蚊習慣有關?后來他吸取教訓,總結出一套不用手電對付長腳蚊的辦法:用薄毛巾被將全身裹起來,僅留口鼻在外,蚊子只能冒險來襲。黑暗中的人格外警醒,雙耳像雷達,能準確鎖定蚊子方位。阿馬想象雷達的發(fā)明者,肯定是由夜半斗蚊中獲得靈感。長腳蚊得手后,往往一肚子鮮血,飛不動,閉上眼也能得手,將掌心貼近鼻子,聞得血腥味,即可安心入睡。個別狡猾的懂得超低空飛行,成功避開“雷達”,等想起動手,只聽得“嗡”的一聲,吸血鬼早揚長而去;還有更狡猾的,偷襲成功后,進一步“圍點打援”,不再對準面部,而是沿著微露的毛巾被“深入虎穴”,對準那只沾滿同伴尸體的手狠咬一口,以示報復。與蚊斗,講方法講藝術,是另一種意義的其樂無窮。
阿馬結婚不久,白小蓮隨便找個男人嫁了。老公是個酒鬼,喝醉酒愛打她,包括兒子。很快,她帶兒子出走。那酒鬼還不放過,白小蓮呆不下了,只好找阿馬,讓他想法弄她進城,哪怕掃大街刷廁所也成。闊別多年,白小蓮還是那般楚楚動人,一見她落淚,阿馬亂了方寸。有過好感和性經(jīng)驗的兩個人也不再矜持,干柴遇著烈火,很快不能自拔。
印象中的白小蓮,似夏夜的長腳蚊,而且絕對是高智商的。當他將自己渾身包裹,逃離這個世界時,白小蓮神出鬼沒地現(xiàn)身,避開祝春玉的雷達,用她蚊子般的呻吟,以及“圍點打援”技藝,令他欲罷不能。他習慣了夜半跟白小蓮糾纏,他甚至預見,如果他們有孩子,多半是夜貓子,因為有著與生俱來的熬夜天賦。
和白小蓮銷魂一夜,阿馬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提不起跟祝春玉親熱的興趣了。
每次,祝春玉要他多些前奏,序曲沒完,那玩意已不爭氣了。祝春玉進入狀態(tài)太慢,又欠花樣,勾不起他的欲望,跟白小蓮沒法比。祝春玉不善于學習,只知道玩麻將有技巧,又從不將它移植到床上。一回,兩回……祝春玉懷疑他外面有人,又拿不出證據(jù)。慢慢的,確信他真是ED。房事一拖再拖,二胎計劃遙遙無期。祝春玉有些沉不住氣了。
見祝春玉終日慵懶,阿馬心里泄氣,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生二胎,理想對象只能是白小蓮。到這個時候,衣食無憂,家庭背景占的分值,已如不爭氣的熊市,猛跌到20分以下。而身材、長相、智商、持家等決定孩子先天的指標,如一線城市的房價狂躥到80分以上。尤為重要的,跟白小蓮在一起,總有沒完沒了的激情。關于優(yōu)生優(yōu)育、生男生女,阿馬掌握一些偏方大全,其中的優(yōu)質資源,白小蓮身上多數(shù)都能找到:她的豐乳肥臀,她的高潮頻頻,怎么看都是生兒子的相,何況有她與前夫的兒子為證。星相學觀點,男歡女愛,多半是崽。二胎新政策,是專為他和白小蓮而設。他已經(jīng)錯過一次重要機遇,老天爺良心發(fā)現(xiàn),要將機會和白小蓮一道重新還給他了。
這一輪分打得毫無懸念,祝春玉一敗涂地。
七
祝春玉給阿馬聯(lián)系了一位男科醫(yī)生,聽說水平很高。
阿馬一看醫(yī)生的名字,頓時心驚肉跳,居然是陶小令,于是死活不愿去,說那是做廣告的,白花錢,還不如直接買偉哥。祝春玉不依,說偉哥有耐藥性,對心血管不好,對生二胎更不利。有病得看醫(yī)生,不能諱那個什么疾,忌那個什么醫(yī)。
自己到底有沒有ED?阿馬心里清楚,卻不好跟祝春玉點破,只一門心思如何快刀斬亂麻,早些將他們的孽緣了結。
局里這廂也有事。隨著岳父幾名老部下退休,面子工程封頂了。中國式官場,是一種“金字塔效應”,越往高層,晉升范圍越窄,競爭程度越激烈。在通往副處級的臺階上,阿馬開始了原地踏步,一踏就是十多年。
祝春玉除折騰阿馬來勁,還有一事也挺上心。新來的洪局長,夫人是個跑胡子迷。祝春玉聞悉,立即棄下長城麻友,自修成才,很快完成跑胡子高手的蛻變,躋身洪太牌桌上的常客。
祝春玉做這一切時念念不忘向阿馬邀功:“我還不是為了你。將來你要是上去了,可別忘了軍功章記上我的一半。”
祝春玉以陪洪太為名,樂不思歸,倒也方便阿馬跟白小蓮幽會。所有的家庭不快,基本是這幾年發(fā)生的。二胎計劃擺上議程,本是好事,卻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
祝春玉坐得過多,缺少鍛煉,患有嚴重的痔瘡,還有腰椎突出、偏頭痛,這副亞健康狀態(tài),加上四十高齡,真不知拿什么去生二胎。跟阿馬爭執(zhí)起來,還振振有詞:“我身上的毛病,哪樣不是為你落下的?說來說去,你這個爹最好當,女兒從小到大,你操了哪點心?什么都是我在買,什么都是我在管。”
母親給祝春玉起了個綽號——“辯護律師”。任何沒理的事,到她口里都變得有理。天底下最辛苦、最委屈的是她,其實呢,最沒資格生二胎的也是她。
祝春玉保持斜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的慣有姿勢,兩張粉唇一張一翕:“昨晚,人家洪太好不容易來家里打一次牌,你多陪人家聊幾句,套點近乎也不要緊。整晚守著那破電腦,你以為你誰呀。”
阿馬氣不打一處來。祝春玉一門心思都在名利上,似乎男人只要當了官,他的所作所為永遠正確,這種正確還連帶包括了他的家人,真理永遠向著當官的一邊。
“你不是問我想不想要二胎嗎?老扯洪太太身上做甚么。”
“二胎,二胎,當不上領導,沒收入,你拿什么來養(yǎng)?”祝春玉原形畢露。
“領導,領導,難道沒當上領導做什么都是錯?假如我是比洪局長更大的官,不陪他老婆說話,上上網(wǎng)還會錯嗎?”
自從婷婷出生,每攤上大事、難事,阿馬會習慣性地取出那個本本,擬幾道關鍵題來打分解悶,這次跟誰要二胎,更不例外。看看祝春玉那越來越低的得分,阿馬陷入不著邊際的迷惘——當初定分值,選祝春玉做老婆,明明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為什么感覺不到幸福?究竟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
阿馬想這些時,窗外正下一場豪雨,雨地里停著輛大奔,鄰居家的。雨水肆無忌禪地洗濯大奔的玻璃。望著空無一人的豪車,阿馬忽有所悟:再好的物件,如果離開人,只能是一堆廢物。只有在需要時,財富才顯出它的價值。同樣的道理,人只有找到社會需求面,才能混出成就感。如今,家境、名譽、地位,不再是當務之急,他需要的是一個身心健康的寶寶,需要的是一位有條件生養(yǎng)健康寶寶的女人。
夜已經(jīng)很深,白小蓮還沒下線。祝春玉沐浴完畢,躺在床上,連連催他。
“親,我得下了。有人在床頭叫春。”
“去吧。”短短兩個字,阿馬聽出了酸楚,內(nèi)心便笑不出來。
阿馬變了。由以前的開朗,變得沉默寡言。如今,生二胎可以名正言順,阿馬卻覺得不可告人。每一次同學聚會,中年男女搞互動,唱啊跳啊的,阿馬不再參與。這不單是性情原因,更多是不想過于粘乎,免得分手時傷感。
每次過斑馬線,阿馬不再大步流星,而是心事重重。他心里多了責任,那是對二胎的牽掛。遠遠望著飛馳而來的小車,百米之內(nèi),哪怕速度再慢,總會讓車先過。見多了司機油門當剎車的報道,對馬路殺手的技術和素質總是提心吊膽。
以前熱衷的各類外出培訓,現(xiàn)在興味索然。聚會一散,還有幾人記得?雖說如今有QQ有微信,天天在里面蹦跶個不停的,多是混個臉熟,或者覬覦你的社會資源,關注你的活動網(wǎng)站,轉發(fā)拉票相互吹捧。再看那些搶來的紅包,全是幾毛幾分的,一弄幾個小時,還要連本帶利再發(fā)出去,再貼上流量開銷——不值啊。
生活里莫名其妙的差錯多了。每次出門,不是感覺忘記關各種開關,就是擔心門沒反鎖,折轉身來一檢查,明明就是弄好了的。阿馬懷疑自己強迫癥發(fā)作,提前更年了。
阿馬變得愛說謊了。他發(fā)現(xiàn),男人之所以愛說謊,是有些人寧信謊言,也不愿面對現(xiàn)實。謊言,可為男人換來寶貴的時間和自由。
八
局里這頭,機構改革正在關鍵點。中層骨干大多年紀偏大,編制這邊,卻是逢進必考,新人青黃不接。一些部門撤并,超編領導無法安排,又塞進幾位副局長調研員,阿馬的身份仍是科長,且被倆分管領導掌控,工作量加碼,日子苦不堪言。
改革每年進行,但從沒正式精減出一個吃皇糧的人,除非自動離職、犯罪或者死亡,無非一朝天子一朝臣,運用各種關系,看誰以更少的付出、更輕的擔責,分得更大一塊利益蛋糕。單位如此,科室如此,個人亦然。教育局大樓,永遠像一座游戲廳,里面出入的各色人等,何嘗不是來玩游戲的?只是,大樓有它的游戲規(guī)則,那些違反規(guī)則的人,不是被驅逐,就是轉換到另一幢不需要規(guī)則、卻沒自由的樓里。那些游戲客,有的新鮮,有的恍惚,有的淡然,結果全是在六十歲那年結束游戲人生。人人羨慕的鐵飯碗,無非是握有一張游戲票,可以享受莊家提供的免費午餐和打賞功能而已。
機關的味道,如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每次因“工作需要”躺在公款埋單的星級賓館,和白小蓮纏綿打斗,欲罷不能之時,阿馬眼里就有一個聰明健康的大胖小子,從她肚子里歡蹦亂跳地出來。
有消息說,公務員即將延期退休,這苦日子一時還望不到邊。洪局的精明處在于,讓阿馬受累的同時,也賞一些實權,還給配備一位高顏值的女下屬。當領導就是好,可以手握國字號銅板,施舍乞丐一般,調動下屬的積極性。有女下屬向自己匯報,每看到洪局微笑,阿馬便有巴結討好的沖動,曾經(jīng)的急流勇退、淡泊名利的想法,全到爪哇國去了。何止教育局,縱觀所有的游戲廳,霧霾般籠罩,人套在里面,如陷泥淖,難以解脫,又無可奈何。
成天被吆五喝六,忙得看門狗一樣打陀螺轉,哪還有心情和精力生高素質二胎?更別指望養(yǎng)。和白小蓮相處也不短了,日子事先掐好的,奇怪的是她肚子一直沒動靜。阿馬擔心,是不是環(huán)境和心情,影響了自己的生育能力?
不過,每次和白小蓮做愛,激情還在。又一次心滿意足離開她魔性十足的身子,阿馬不禁笑出聲來。
白小蓮問他笑什么?阿馬說:“我想起一個土謎語,叫‘猛男吃偉哥,打一職業(yè),猜是什么?”
白小蓮猜不出。
阿馬刮一下她的鼻子:“猜不出來吧?你瞧我這雄風,完全不減當年。祝春玉卻說我ED,要我去看什么男科,找的醫(yī)生還是你同學呢。”
輪到白小蓮笑出聲來,笑完之后,拋出一個問題:“你打算這樣跟她長時間ED下去?”
阿馬說不出話了。他在思索那個打分本本,雖說白小蓮得分遙遙領先,可祝春玉這堆雞毛如何清掃,仍沒理出頭緒。好容易找個由頭,分居還不到三天,婷婷來電話說:“爸,快回去看看媽媽吧,家里差點起火了。”細問才知,祝春玉煎雞蛋時,跑到客廳搶微信紅包,鍋里的油燒滾了沒發(fā)覺,最終燃起明火。祝春玉嚇得到處找滅火器,找到之后不知道怎么擰開。幸運的是,那火良心發(fā)現(xiàn),自動熄滅了。
依舊是冷戰(zhàn)。祝春玉不說話,疑心有增無減。見面又查他手機,還索要QQ微信的登陸密碼,所幸事先準備充分,沒讓她抓住什么把柄。吵架的代價已經(jīng)升級,殺人的沖動心理再度膨脹。阿馬感覺紙包不住火,總會有圖窮匕首現(xiàn)的一刻。
九
白小蓮終于告訴他一個意外又不意外的消息:“阿馬,我有了。”
這個驚喜,來得不是時候。阿馬有些懼怕:“真的假的?你不會是騙我,或者要挾我?”
白小蓮將化驗單遞給他看。阿馬看完,還是一臉愁云。祝春玉那堆雞毛還沒完,白小蓮這邊,已急不可待要宰另一只雞了。阿馬更多的心思是想這個二胎出來之前,如何將祝春玉快刀斬亂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我已快四十的人了,你也四十好幾了,俗話說‘四十七八,再干也白搭。大不了不當這個芝麻官,可二胎再不要,恐怕永遠沒機會了。我已用手機錄好一張咱們親熱的視頻,準備寄給你那個洪局。這樣,你那個科長當不成了,正好全心全意撫養(yǎng)下一代。怎么樣,心疼嗎?”
阿馬摸著她的肚皮,親了一口:“心疼的是你。”
“還有,萬一祝春玉說你是過錯方,要你凈身出戶,怎么辦?”
“你和寶寶,才是我的聚寶盆啊。難道我不能東山再起?”
光盤傳過去快一個月,洪局卻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還賞給他一項肥缺——主持市局下屬單位年度績效考核打分。
說起這績效考核,可是一年一度在上司心目中位置的證明,被看作是提拔重用的晴雨表。下屬單位極為重視,莫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削尖了腦袋也想搏取頭名寶座。主持考核者,相當于“欽差大臣”。阿馬受寵若驚,為充分表現(xiàn),一路按章行事,實在拒絕不了的紅包,連同打分表一并遞到洪局案頭。
洪局沒看打分表,直接將拒收的紅包重新塞回他口袋:“打分我不看了。我只想聽聽,得優(yōu)秀等次的,是哪幾家?”
阿馬想想,還是收了:“您直說吧,我保證按要求打出他們的分數(shù)。”
洪局笑了:“阿馬,我一直覺得你是可塑之才。打分只是一個游戲,真正說話算數(shù)的,是制定規(guī)則的人。”
阿馬有些誠惶誠恐。洪局摸出那只光盤:“阿馬,我這個人不才,但喜歡有才的人。誰身上沒缺點?做事要看主流。這東西我收到很久了,之所以現(xiàn)在交給你,只是提醒你注意。你還年輕,把工作做好,別的不用擔心。”
“洪局,您真覺得我是可塑之才嗎?”
“阿馬,我的看人、用人觀,跟別人不一樣。拿這次考核來說吧,不管打出什么分數(shù),我都贊同,但最終排位,不會按分數(shù)辦,知道為什么嗎?”
阿馬說:“知道,分數(shù)上面還有人罩著。”
洪局伸出大拇指:“我比較欣賞《蝸居》里宋思明的觀點,一個人犯事,如果能用錢擺平,那就不能算事。打分是人定出來的,死搬硬套,沒人會認真做事,也沒人能做好事。人一輩子,任何年齡,任何位置,想法會不一樣。等你有機會坐上我這把交椅,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阿馬覺得,洪局的話,讓他找到了打分規(guī)則的漏洞,也讓他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官場。
祝春玉那邊,已找過洪局多次,內(nèi)容都是阿馬在外面找小三,請單位嚴加管教。洪局每次像接待上訪戶一樣,耐心勸解,并將信息及時反饋阿馬。
又一次跟祝春玉攤牌,祝春玉沒有撒潑,卻罵起洪局來。說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這姓洪的哪像個領導,倒像個說客,從頭到尾只想著利用人,包庇壞人,是非不明,好歹不分。
阿馬心里沒好氣,這會聽到祝春玉數(shù)落洪局,不免為他叫屈。人家當官也有難處,這人又不是傻子,周邊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一當官就是活佛,只要家里出了官,天天會有人沖你笑,其實是沖你家的官笑。你祝春玉從小到大,從局長老爸身上享受了多少間接福利?怎能過河拆橋,說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呢?一個人要是老不知足,只能說明你還想當吞象的蛇。
相形之下,白小蓮的分析更精辟一些:“你道洪局真欣賞你呀?聽說,局里報的兩批副處后備干部,都沒你的名字。現(xiàn)在是非常年代,官多兵少,得適應新常態(tài)。你熟悉業(yè)務,是機關的‘老黃牛、‘白骨精,你要是下了臺,他面上也沒光彩,那一大攤子糗事,只有他們當局長的頂上。他幫你打掩護,還不是不想讓自己下不了臺。”
“道理雖如此,可現(xiàn)在我騎虎在背,如何下得去?”
“只有一個辦法——將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有了輿論監(jiān)督,他不得不辦你,那樣的話,工作也不會丟。還是那句話,不當那個破芝麻官,咱們才能安安心心養(yǎng)寶寶。”
十
視頻在網(wǎng)上公開不久,阿馬如愿等到免職通知。同時等來的,還有祝春玉的刀子。
祝春玉的表情,絕望得有些扭曲:“你想要二胎,我可以給你生啊。我哪點虧待了你,為什么騙我這么久?我這輩子就毀在你手里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就是做鬼,也絕不讓那小三得逞。我,我豁出去了!”
聽著她歇斯底里的咆哮,阿馬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那些理由,只能講給自己聽,到她耳朵里只會成導火索,只會化作震怒的催化劑。阿馬越是沉默,祝春玉越是氣急。手臂上被劃開兩道血口之后,阿馬爆發(fā)了。
從花指甲中,阿馬多次領教過祝春玉的厲害。這回換成明晃晃的刀子,哪敢怠慢,拿過一張椅子東躲西擋,避開致命幾擊。祝春玉顯然瘋了,這次拿出搏命的招數(shù)。阿馬害怕了,他想到了婷婷,想到了白小蓮,想到了沒面世的二胎,還想到了報警,但眼下,這些救不了他。唯一能救他的只有自己。他睜圓了眼睛,死死盯著祝春玉持刀的手,思索著如何先制服她。
祝春玉到底是女人,三板斧一過,顯得氣力不支。阿馬瞅準機會,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打算將刀子奪過來。誰知祝春玉的拼命勁再次爆發(fā),低下頭來,對著他流血的手狠命一口,阿馬一聲慘叫,雙臂一使勁,祝春玉整個身子人仰馬翻,那把鋒利的菜刀,不偏不倚從她脖子上勒過去。祝春玉瞬間倒在血泊中。
祝春玉任性慣了,阿馬從沒對她用強,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女人,尤其是富養(yǎng)女人的弱不禁風。他呆在那里,渾身僵硬,忘了求援,忘了報警,看著鮮血汩汩從她脖子里涌出,帶著她的體溫,她的靈魂,很快匯成一條小河,長蛇一般向遠處爬行。祝春玉性格偏激,可無論哪方面講,命不該絕。她死了,帶走了她的無理吵鬧,她的威脅,他和她的“八榮”、“八恥”,也帶走了婷婷的未來。這個家怎么辦,自己怎么辦?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祝春玉的離去,丟給明天的,不是一了百了,而是一堆更亂的雞毛。
阿馬盯著祝春玉,祝春玉死不瞑目的雙眼,也在盯著他。雙方不說一句話,彼此卻各懷一個天大的冤屈。
二次開庭,丈母娘不顧婷婷哭求,非要置阿馬于死地。
阿馬發(fā)現(xiàn),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只是建立在和女兒的情感基礎上。說到底,沒有骨肉親,還不如路人。非常明顯的一場防衛(wèi)過當,可有了白小蓮傳出的網(wǎng)絡視頻,便成故意殺人的重要佐證。他無法辯解。
宣判之后,阿馬唯一的要求,是想單獨見見白小蓮。
監(jiān)獄方面,滿足了他。
白小蓮垂著紅腫的眼簾,一言不發(fā)聽他將過程講完。
“小蓮,我說的句句是真話。我沒有騙你……要是有那種技術,能將瞳孔里的記憶調出來,馬上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是個不孝之子……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是你……家父的遺愿,拜托你來完成了。”
白小蓮哽咽著:“我當然相信你。只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沒法幫你了。那孩子,流了。”
阿馬如五雷轟頂:“流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就在兩天前。”
阿馬想起那個打分本,萬念俱灰。只有這一次,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當標準答案浮出水面,才發(fā)現(xiàn)結果一錯再錯,錯得那般慘不忍睹。阿馬怎么也不明白,一份為人生幸福精心設計的打分卷,到頭來打死的卻是自己。當初列分值的時候,白小蓮的身體、性格、持家和智商,是怎么占到80分的?看來,錢能讓人瘋狂,愛能讓人愚蠢。
阿馬更不會想到,那天是白小蓮第一次對他撒謊,也是最后一次,嚴格講也算不上。也許是不愿孩子生下來沒爹,也許是不愿讓人知道他爹是殺人犯,也許還有其他原因——一個女人,一個獨身女人,一個剛從單親創(chuàng)痛中走過來的女人,一般人很難理解。
和阿馬見面后的第二天,白小蓮一個人,戴著口罩,去醫(yī)院將孩子做掉了。
手術后,醫(yī)生無限惋惜:“是個男孩。你老公還真舍得!”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