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常小琥有天發信息給我,宣布,他已經是北京作協會員了。然后又問:“為什么還要加入中國作協啊?”
我也很自戀地宣布:“加入中國作協,就可以收到我編的《作家通訊》了。”
他甩了個“無語”的表情給我。
就像他在長篇小說《收山》自序《好好活著》里寫的:
“以前的每個人,基本上都過著聽天由命的日子,自己能做主的,都是些針鼻兒大小的事。給孩子走個后門,從單位順點兒東西,處了個對象說家住景山,見面后才知道介紹人大意,少說了個“石”字。都是這樣的,現在想想,可氣可嘆,但那日子過起來,真的有種美感。好像是路走累了,還能找個地方歇歇腳,再走。
可現在不成了,走這條路的人,太多了,慢一點,別人就會攆你。”
寫東西的人,要沒點兒不切實際的狂妄,怕也是不行的。哪怕這種狂,你只是揣在心里,從不表現出來。你也還是得靠著那股勁兒來撐著,人不就活一口氣嘛。這條路多不容易,尤其現在這社會節奏,尤其年輕人,被退幾次稿、評獎落幾次選,再聽來幾句似是而非的對自己的負面評價,扛不住的,怕就得夭折、也得“收山”了。
如此說來,投稿、發表、被轉載、獲獎,還有申請加入其實沒什么實際用處的協會,這一攬子事兒,其實都是給自己提勁兒的。就是攆著自己跑的意思,怕再不跑,就跑不動了,或者就是為了證明,看,我還能跑呀。
我好像從沒想過,這是為什么?結果常小琥問我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啊?
常小琥提出這問題的時候,已經憑借二○一四年的《琴腔》和二○一五年的《收山》兩部小說,戴上了小說家的帽子,順帶還被喜歡貼標簽的內行人,附贈了一些標簽,京味兒、傳統文化、八〇后什么的。獎也拿了,好像拿的是《人民文學》的新人獎。大概在這過程中,他除了悶頭捯飭小說,其他都是被動的,也沒法問為什么,而到了該他動作的時候,比如填個申請表格之類的,他就開始問為什么了。
這就是寫出《收山》的常小琥。如果你讀過《收山》的故事,也許就不難理解常小琥的問題。北京南城的純爺兒們,打小在柴米油鹽里咂摸那一蔬一飯、一蔥一蒜的美,要的就是“好好活著”,好好活在眼前的“詩和田野”里,而遠方,那才是“茍且”呢——用常小琥的話說,“他們話都不是用嘴說的”。
常小琥小說的出現,在這個時代,于是成為意外、成為異數——而我在閱讀中,又是多么千辛萬苦地在千篇一律的小說中,想要扒拉出一兩篇怪模怪樣的“異數”啊。
常小琥肯定覺得,自己是正常的,而心急火燎的你們,明明才是“異數”呢。
人們說他接續了老舍、林斤瀾、鄧友梅這一脈的京味兒傳統。我倒覺得,不太一樣。老舍寫《四世同堂》《駱駝祥子》的時代,還沒有互聯網,只有人力車夫互助會,沒有聯合國,只有八國聯軍,沒有微信朋友圈,只有“莫談國事”的茶館……一句話,時代大不一樣了。常小琥這個一九八〇后 ,與老舍先生這位一八九〇后,都寫老北京,但時代這個“系統”升級了,小說運轉起來的效果,那還是很不一樣的。
再說本期推出的常小琥的短篇《一意孤行》。我相信,其實沒多少人看過常小琥的短篇。《琴腔》《收山》都是按長篇的體量寫的,各有十幾萬字篇幅。《琴腔》發在《收獲》時,節選為中篇,《收山》發在《上海文學》,也節選為中篇。
我問過常小琥,為什么老寫長篇,你不累啊?因為我自己總覺得,長篇是體力活兒,沒點體量做本錢,那是不敢輕易動筆的,就像作家邱華棟近來的名言——“有什么樣的體型,就寫什么樣的小說”。
常小琥說,“寫短篇才累呢,又麻煩,我老得進去出來的,寫長篇就省事兒,兩年都不愁寫什么。”
所以,我最初是想找他也要個長篇章節來,沒想到他直接給了我一個獨立的短篇。
我說,原來你也是寫短篇的嘛。
他說,老早寫的,不敢拿出來,要不是剛得罪了周老師,才不拿出來……
這當然不算常小琥發表短篇小說的處女作。《一意孤行》仍然是北京市井,卻和《收山》《琴腔》等架構于某種行業、帶有風俗畫意味的小說不一樣。小說區區六千字,將題目拆開,就是這小說的意思了:“一意”和“孤行”。一意,是電工韓偉林的一個念頭:那些“小姐”們的日子啊,是什么樣的呢?他對她們的感覺是復雜的,有點看不上,又有點羨慕,還有點自卑,有點鄙夷,有時想親近,有時想躲開……反正,因為不了解,就越覺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愛琢磨。然后他去干活,無意中在一個他認為是小姐的獨居女人家里坐了坐,聊了聊,那滋味啊,還是五味瓶一般——這一趟,便是“孤行”了。
小說是體貼的風格化呈現。這種微妙的滋味變化,是短篇小說最獨特的魅力,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但好像又發生了什么。從“什么都沒發生中”寫出“好像又發生了什么”的意思,是小說家可以炫耀自己“內功”的地方。
這就又得說回本欄目的初衷了:“我們堅信一時的騷動不代表什么,長久的喧嘩才代表什么。”——其實我想說的是持續性寫作的能力。如何才能“長久的喧嘩”?其實就是如何一直寫下去的問題。對我們這代人而言,這問題比前輩們看起來要嚴重。當下的時代的確看起來很偉大和了不起,而現實的生活卻仍是自顧自地微不足道著。當寫完了青春和早戀的時候,我們如何從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掏出東西來——而這東西還得要“不負小說不負卿”。
當然,從生活中來,這是真理。不過真理說一萬次,也成了無用的東西,因為它缺乏對實踐的指導性。在我看來,生活素材轉化為小說的過程,才是一篇小說產生的“化學變化”。而此前的準備,采訪或體驗生活什么的,算是“物理變化”。而我們,是否一直太強調這個“物理變化”了?據我所知,常小琥的寫作總是有漫長的前期準備的,為寫《收山》,他可沒少在飯店廝混。這種“深入”其實不難,但這種“深入”也并不意味著你就一定能寫出好小說。就像廚師,面前的食材都是一只好鴨子,不同的廚師做出來的烤鴨,那可是高下立現的。
常小琥無疑具備著持續寫作的能力,他舍得讓自己去“物理變化”,也有發生“化學變化”的催化劑——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那些“為什么”,就是常小琥的催化劑。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