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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改變的事物

2016-05-14 16:06:05劉漢斌
湖南文學 2016年5期

劉漢斌

我在散文中多次寫到的南灣,其實只是北方荒寒山村里一個普普通通的山灣。山灣不大,卻收納了我整整二十年的成長史。成長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著南灣的土地能為我多產出一些糧食來,讓我能吃飽。花費了大力氣播種的麥子,越是寄托了我的殷切希望,它們就越是長得弱不禁風,半死不活。而我費盡心思要根除的雜草,一不留神遺落在土壤里的雜草種子、根、莖,伺機從裸露的地皮上鉆出來,密密麻麻地立在土地上,低矮的麥子被野草裹挾著,雜草豐茂,而麥子卻稀稀落落。一進入七月,看著綠茵茵的麥田我就心急如焚,青綠的草壓住了熟了的麥子,根本無法下鐮,我就赤裸著雙手一根一根地拔。從一灘草里躬身拔麥子的日子里,感覺天氣越來越溽熱,而心境卻越來越冰涼。

二十歲之后,我的脾氣漸漸大了,野草高過了麥子的七月,胸中的氣早淹過了心;好端端的土地只長草,不長莊稼,恨得人牙直癢癢,朝高高的田埂上踢一腳,踢得地里的泥土四濺,土地上依然蒿草旺盛,麥子依然羸弱不堪,而只有我抱了自己的腳,疼得齜牙咧嘴。我決定把貧瘠的土地留給荒蕪,任憑雜草恣意生長,我再也回頭不看了,讓土地在荒草的生息輪回里自行修復。我心甘情愿是南灣的土地上一棵經命運之手嫁接移植的植物。

一氣之下,離開了南灣。真的離開了,卻發現自己根本忘不了,也不能忘。無論走到哪里,睜眼全是新奇與陌生,而夢境里全是南灣,走不出去,也不愿走出去。離開的日子越久,就越是對它迷戀。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是一個被南灣除了名的人。在南灣,我成了一個沒有南灣戶籍的人,被故鄉除了名的人,畢竟是當初是我非要離開的,還有何顏面再回到那里呢?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隔一段時間一個人回去在南灣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先前耕種過并以此為生的土地,被雜草覆蓋著,我在南灣的過往只殘存于老一輩鄉親的記憶里,南灣的土地上已找不到我生活過的任何蹤跡。滿地跑的娃娃們,面龐陌生,怯生生的眼神里全是對一個外人的警覺和好奇。

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像忘記這個世界一樣忘記了南灣,我迫切需要用文字記錄下它,哪怕是只記述一下植物改變過的事物,也算是對故土最虔誠的一次回望。南灣從此就一直在我的身后,給予我貧瘠中的巨大富足。無論我走得多遠,只要一轉身,就能回到南灣。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回到南灣,植物們特別的芬芳,令我禁不住隨口喊出它們的名字。

也許是念及自己的過往,我開始瘋狂地熱衷于對南灣的過往追究。據老人說,南灣的形成緣于一次毀滅性的地震或者說是地震讓它受到了毀滅性的重創。至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南而北的一道山梁依然屹立,從東西兩側垮塌的山體,形成虛土,被父老鄉親們形象地稱為“雞碼梁”,山如刀脊,又似被剔除了肉的雞胸骨。

地震過后,南灣的土地似乎被注入了某種魔咒,寸草不生。地皮就像是從山體內翻出來的半截腸子,白花花地晾了幾十年。南灣的前世斷然成了一個謎。東山距離西山正好三里地,全是虛土,虛土與被掩埋了的生靈,構成了塬,經年的山洪從塬中間切開,形成山洪溝,溝壑縱深。

南灣的山梁鋒刃朝天,受了傷的卻依然是山,能看得見的傷痕,被一茬又一茬的植物覆蓋著,只要你不去細看究竟,它的傷就在哪里,你卻不知道。

山洪溝就像一把鑰匙,橫在塬上,南灣就是一把插著鑰匙的鎖,在時光中日漸生出斑斑銹跡。

時光刻意淡化的事情,全部被山洪溝呈現出來。

自溝口而入,兩邊的崖壁自溝口由低向高緩緩延伸,隨著一步步深入,我的身影便隱沒在了陡然林立起來的崖壁下。站在溝底看崖壁,那崖壁像是被誰一刀切下去的千層餅的兩個斷面,似有相似,卻迥然不同,暗褐色的草皮上野草豐茂,草皮底下是淺褐色腐殖質,腐殖質底下是半尺高的紅土層,紅土層下黑一道,白一道,像是輪回的時光在晝夜之間留下的蹤影,我有一種突然深入到了村莊的內部錯覺,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無比新鮮,深埋在村莊底下的那些秘密此刻全都暴露在我的眼前,斷面上不只是一層層色澤不一的土,間或有點點白骨,或鑲嵌,或突兀,我不知道這里曾經究竟發生過一些什么事情,慘白的骨殖,密密麻麻地掛在懸崖之上,立在我的面前,就像是誰事先知道我會來此,特意將一本天書打開,而此刻,我全然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我無法讀懂書頁上的任何一個文字,也就根本無法從展開的書頁中獲知村莊里的任何秘密。霎時間,從溝口里突然鉆出一陣涼風,頓時覺得后背發涼,渾身發緊。

繼續向前走,溝底是松軟的水淤土,泛著淡淡地白光,水淤土松散、酥軟,卻寸草不生,上面密布著細碎的足紋,看上去像是一些規則而且漂亮的印花,由此望去,極像是鋪在溝底的一匹素色的碎花布。我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樣仔細地觀察過鳥蟲留在土地上的足紋,可愛極了。俯下身去,幾只螞蟻在上面跑跑停停,仿佛很忙,忙得連跟我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螞蟻的身體實在是太輕了,無數只螞蟻過處,了無痕跡。

人在溝底,隔著高高的崖壁,耳畔頓時安靜下來,村莊里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都遠了,飄起來,懸浮在高空中,溝底一片寂靜。沒有風,有極輕的沙沙聲,像細雨灑在了屋頂上,又像是細沙從高處滑落,卻被什么擋住了,懸浮在空中。在水淤土與本土相接的地方,狗尿苔茂盛,葉片像刀刃一樣立著,每一枚葉子都綠得精神抖擻。

老榆樹攀壁而生,半傾著粗壯且笨拙的樹身長在高處的壁上,樹冠太大,顯得很沉,仿佛隨時都會連根拔起,一頭栽下來。裸露在崖壁上的樹根有碗口那么粗,上面生著胳膊粗細、指頭粗細的側根,所有側根都伸進了龜裂的土層里,緊緊地嵌入土中。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從老榆樹底下走過,生怕它堅持挺立多年,而就在我路過的那一瞬間恰巧倒下來。

走過狹長的淺溝,眼前豁然開朗,崖壁拔地而起,擋住了我的去路。大大小小的榆樹、柳樹掛滿崖壁,錯落有致,仿佛掛了一墻的盆景,我已抵達山洪溝的盡頭,這是一片橢圓形的空地,空地上,除了幾棟憨態可掬的狗尿苔之外,幾乎再沒有什么植物生長,常年不見陽光的角落里,長滿了綠茵茵的苔蘚。

除了變故,除了荒蕪,我的南灣依然像一位滿臉滄桑的母親那樣,始終堅守在荒寒的山村里,欣然接受兒女們的一切好奇、叛逆以及熱愛。

十年后回到南灣。六月的南灣,草木葳蕤。我在南灣的樹林里仰望高處的楊樹時,腳下的小草張開著葉片注視著我,楊樹婆娑,草葉微顫,它們都正在熱火朝天地長高,而我卻是一個閑人,高處瞅瞅,低處望望,欣賞我的南灣呈獻出來的不屬于我的豐稔和安逸。

午后的陽光明亮、溫暖,稻草人的陰影里,蜷縮著一個瘦小的女孩,頭枕著爺爺的外衣,身上蓋著奶奶的外套熟睡。衣服蓋在她的身上顯得那么寬大,衣服里的她看上去顯得那么的瘦小。爺爺和奶奶就在一轉身就能看見她的地方收麥子,她酣睡的樣子是那樣甜美,稻草人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她睡在影子的懷里,嘴角帶著微笑,眼角的淚痕干涸了,一道道白。她一定是在睡著之前哭過,而且傷心地哭了。而此時的微笑,一定是在夢里見到了自己的媽媽,她像睡在影子里的一樣睡在媽媽的懷里,她的微笑,令人心疼。

向陽的苜蓿地里又添了兩座新墳。四四方方的墳院,居于苜蓿地中央,留在墳院里凌亂的腳印依稀可見。遠遠地看,墳院只是從青綠的苜蓿地的中央將一塊綠色摳掉,裸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土,青綠色的苜蓿和白生生的虛土,構成一個嶄新的“回”字。打墳坑時挖出的新土,回填下去總會高出地面而成了堆,這堆土就是人把土替換出來,讓土替人在世間里抵擋風吹日曬。

路過新墳,一拐彎就是通往村莊的小路,路面極窄,不知道是走得人太少了,還是人都不常走這條路的原因,原本一米五六的路面,只有中間能容下腳的地方的地皮露出來,兩邊野草萋萋,牽牛花扯著脖子將碎花兒撒下一地,零零散散的燈盞花沿路亮著。不知道誰家的牲口脫圈了,迎面走來。臨近了,目測它那掛在勻稱的四肢間的碩大肚囊,幾乎占據了整個路面,我若側了身站在路邊,就有可能我們的肚囊在瞬間的擠壓下將我推下兩米多高的大田埂,所幸我離主道不遠,我站在主道上目送它趾高氣揚地從我面前走過,它周身的毛發閃著油光,四肢的肌肉和它的肚囊在行走中一顫一顫的,像是走在彈簧上,模樣甚至有些迷人。卻聽遠處有人喊,我立即轉身去追它,只一兩步,我立即停下了。一頭犟驢,攔都不一定能攔住,怎么能追得上呢?

一轉身,被絆了一下,扭頭看是一坨大薊,不懷好意地扎著一身的棘刺,它一定是看我的面龐陌生,以為是城市里人,看不懂它。它想在我進村之前給我一個下馬威。我對著它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繼續往村里走。我從小就不喜歡長刺的植物,大薊尤甚。在我看來,大薊是田野里一株格格不入的植物,花兒開得妖艷,葉子和莖干除了棘刺,算不得特別。不光我不喜歡它,就連以青草為生的羊也不喜歡它,趕著羊群從草地上走過,大薊被羊群踩踏得東倒西歪,模樣有些凄慘,而它們也有收獲,潔白的羊毛像白色的旗子一樣掛在棘刺上,白花花一片。整個過程它們誰也沒有發出疼的聲息,而這種較量就猶若是兩伙起了事端的孩子,你踩我一腳,我拔你一撮毛,然后兩人都疼著,心里也都獲得了平衡。

在草叢中發現大薊的時候,我大都是在放羊,等著羊吃飽肚子,是一段漫長而且無聊的時光。大薊渾身是刺,顯得極不友好,我就故意站得遠遠的,等著它開花。大薊的花很美,花絲就像是紫色的絲線,極其柔軟。我就專門把它的花絲兒揪下來。我不是一下子全部揪掉,下手太猛會被花萼周圍的棘刺扎著。反正我有大把的時間,就一下一下,把那花絲兒全都揪下來,整整齊齊地捏在手中。等把一朵花的花絲全都揪下來,卻于我無用,便丟棄在一邊,我只想看看它一貫高高在上的大薊被揪掉花絲后的落魄和宭態。

不覺已到村口,大柳樹依然守在村口,像我離開的時候那樣立著,像送我走的時候那樣面無表情地迎接著我回來。只是,樹頂的葉子顯得稀稀拉拉,像一個即將歇頂的老頭,立在村口,無所事事,卻煞有介事地等待著。我突然想從大柳樹上取下一枝,在我的那片土地上種下一棵樹,即便是我再也不會回到南灣了,即便是老柳樹死去了,至少還有一棵樹,替我們守住南灣。

在深秋,我又一次抵達南灣最后的一片蒿草叢生的荒地。

齊肩高的白蒿淹沒了沒有來得及長高的杏樹苗,氤氳的霧氣中,全是初霜掠過植物后散發出來的陣陣濃郁的腥香。白蒿高過了樹苗,這里的白蒿壯得像樹苗,而樹苗卻孱弱得像雜生的草。

看得出這是一片有人專門種植了樹苗卻又遺棄了的土地,才使得樹苗被瘋長的白蒿淹沒了,纖細發黃的樹苗就像是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癟著嘴,委屈到了極點,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哭出聲音來,而白蒿根本不屑顧及樹苗的感受,恣意生長,長得好不愜意。

這番情景,極像兒時慣玩的一種游戲,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以傷害、取笑、欺負年齡尚小的孩子,讓年幼的孩子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卻又不敢聲張,還得服服帖帖地順從。大孩子以此為樂,樂極生癮,延至終生,并歸于人性。這誘人的游戲的規則,而游戲的規則往往是在力氣和年齡上占絕對優勢的孩子們制定的。在這片土地上,制定規則的顯然是身軀高大的白蒿,要立足這片土地,所有的植物都得遵守這個規則。

目光所及,便是抵達。我決不會貿然走進這片密集的白蒿,我只是個旁觀者,以我的秉性,完全可以拔掉這些盛氣凌人的蒿草,而讓杏樹順勢生長起來,將白蒿永遠地壓在身下,又是何必呢,土地上一切植物的事情一旦摻和了人的思維和 ,就失去了原本的公平和公正。

在人跡罕至的荒原上,白蒿林立,高過眾草,與遠處的大樹遙相呼應,它們是大地上距離太陽最近的植物,在高的樹和僅次于樹的白蒿之間,我與半截慘白的石碑相對,碑文模糊,我無法猜想石碑下究竟是一段怎樣的人生的終結,這個亡人生前身后事,我一無所知。

所有的矮生的野草被沉甸甸的果穗壓彎了莖稈,而白蒿卻挺直健壯的莖稈,孤傲不羈。空氣中彌漫著可以讓人即可安靜下來的熟悉的馨香,那陌生而又親切的氣息,就像是一直隱藏于我心中的一個熟悉的故事中的一些零散的畫面,忽隱忽現,無法捕捉。白蒿分明是荒蕪的大地此刻隱忍的一種疼痛,白蒿的白色里泛著冷冷的青光,透著一種淡淡的哀傷,在此刻,白蒿是一種隱忍的疼痛,它那突兀于百草之上的身軀,就像是荒蕪的土地上一種可以長高的孤獨,而且孤獨成林。

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卻偏偏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處處都留下人的種種痕跡,株行距均勻的杏樹苗,半截石碑,突兀的墳冢,草木掩蓋了墳塋通往外面的路,是亡人的后人為他燒了完年紙再疏于照管了呢,還是他壓根就是一個被遺棄了的亡靈?我不可以長久地站在一個安息的亡人的上方,要繞過這片蒿草林,需要花費一些時間,我好不容易來到亡人的墓地,這樣,我可以離這片墳塋更近一些,墳塋里長滿了冰草,枯敗的冰草鋪下厚厚的一層,新的冰草從里面鉆出來,遮住了枯敗的葉片,我沒有看到任何一點紙屑和帶有任何一點焚燒痕跡的枝條,我盡最大的努力試圖找到一點焚燒過紙錢的痕跡,可是我沒有找到。我無從猜測入土為安的亡人與這片被遺棄的土地究竟有著怎樣的聯系,是杏樹苗先于亡人被人栽植在這里的呢?還是亡人先于杏樹苗被埋葬在這里?

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在我背過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我順著荒地看到遠方幾處破敗的村莊,殘垣斷壁間還沒有完全塌陷的地方,依稀可以辨認出煙囪、山墻、屋脊和洞開的窯門,我依稀還能感覺到日近黃昏時那一抹人間煙火殘存的滋味。

人都走了,走遠了。

白蒿和所有野草的種子,像是這片大地上最后一群富有心計的精靈,伺機冒出土地,占領了所有被人遺棄的土地。只有無欲無求的亡人歸隱大地,被自生自滅的植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覆蓋著。

半人高的一截子柳樹樁上,長滿了樹舌。像是誰刻意在樹樁上掛了一串串干餃子卻又忘記了取下來。樹樁的斷面毫無規則,到處都是撕裂過的痕跡,露出尖利的木刺。木質中空,經年的雨水沖刷下,使得樹樁中間形成一個碗口大的洞,深不見底,踮腳探頭一看,成群的螞蟻趴在上面,或匆匆進洞去了暗處,或從暗處爬上來,一撅屁股就低頭沿著樹樁向下,途經樹舌到地面上去。這壯觀的一幕吸引了我,不由得在樹樁旁坐下來,看熙熙攘攘的蟻群。蟻群浩浩蕩蕩,在龜裂的樹皮上穿行,對身形細小的螞蟻而言,餃子大的樹舌,一排排橫在那里,就如同一座座大山。有的螞蟻翻過山去了遠處,有的螞蟻翻過山從遠處歸來回到洞里。

這棵柳樹長高并分杈的時候,我就在農村生活,這些事我都知道。柳樹長到一人高分了杈,就像是一截子路,走著走著,突然分了叉。兩枝樹杈同時長,長到胳膊粗的時候,一邊的樹杈遭雷擊了,齊生生地斷了。看慣了柳樹伸著兩枝樹丫規整地生長,突然少了半邊,總感覺那棵樹會因失重而倒下來,每次路過這棵樹,我會滿懷著同情地靠在斷了枝的樹樁一邊坐一會兒,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南灣那么多樹,多少年來,遭了雷劈的只有這一棵柳樹,關于雷擊了這棵柳樹的猜測有多種,有人說是這棵柳樹長得太高,有人說是柳樹的枝杈被蟲子蛀空了。我不關心柳樹究竟是為什么被雷擊了,我只是隱隱地擔心,柳樹在眾樹之中,雷電偏偏擊中了它。于是,在柳樹發生了雷擊事件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每做一件事情,每說一句話,都是要反反復復在心里想清楚了,格外謹慎。凡是心里犯嘀咕的事情,心里沒有想明白的話,我都會將它們扼殺在心里。我不想正準備放開手腳活人呀,突遭不測。

改變人的看法的只有時間,時間長了,再看那棵柳樹的時候,就覺得它偏著樹冠生長也不乏是一種優雅的姿態。幾年不見,它不僅失去了頭并喪了命,而且還生出了周身的樹舌。半截子木樁已無生機,依然立在自己的根上,樹舌如麻,螞蟻如織,一身的生機勃勃,它卻是死了。乍一見,我心里有些難受,感覺是一位故人,再相見時,除了老地方,其他都已面目全非。我知道它在我離開村莊的這些年受了極大的委屈,那一身的舌頭,每一個舌頭都是過往,卻又對過往只字不提。南灣那么多樹,因為其他的樹都長得和樹一個模樣,所以我從沒有多看過任何一棵樹一眼。

一棵樹上不會無緣無故地生出樹舌,樹生長出樹舌需要時間。長滿樹舌的樹樁,已無生命,它立在那里,像被我們遺棄的土地那樣,長著一些適合生長的植物,樹舌是柳樹樁生命的延續,樹舌在捍衛著柳樹的尊嚴的同時,消耗著它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時光。蟻群只是從蒼茫大地流落至此,借著樹樁的軀殼為它們遮風擋雨,與它們而言,一截子柳樹樁和土地沒什么兩樣,勞碌的一生中,樹樁是它們一生中的其中一條路而已。

關于柳樹的身世,依然是個謎。我問它,它渾身長滿嘴卻閉口不語。它們的沉默,就是迫使我睜大眼睛去看,敞開心扉去感觸。伸手觸摸樹樁頂端的傷,年輪潰爛,無證可考。這是一棵用傷掩蓋了身世的柳樹,樹皮粗糲,裂口里盛滿不為人知的時光。最初的樹教會我打量世界的眼光。最后的樹,即將從土地上消失,一棵柳樹承載著的時光,就此結束。留給我的,全是記憶。

樹舌始終靜默不語,目光所及即是最后的告別。

責任編輯: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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