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澤
題記:某日,在河西八方小區一位朋友的家中喝茶聊天時,我朋友的朋友曹君給我們講了一些他在七十年代當小兵的故事,我覺得很有意思,回家后根據記憶略作整理,以下便是其中之一。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是我參軍的日子。這一天,我十四歲半。那時候,當兵是非常驕傲非常神圣的事,真的是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毛主席也號召:全國人民學解放軍!解放軍在人們心中是高大上。當時年輕人的出路,就是上山下鄉,叫一個面向,而我參軍了,人人都很羨慕,因為參軍就等于找到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也叫鐵飯碗。
十一日那天,我在教室里和班主任老師、同學們一起向著講臺上方的毛主席像,完成向毛主席的早請示以后,就到學校操場中間挖防空洞,然后挑磚上窯,在高高的窯上我聽到有人喊我,是教我們政治課的李老師叫我的名字,她的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在揮動,我丟下扁擔踩著跳板飛跑下來,當李老師把一個寫有“曹東巋收”并落款“長沙市北區武裝部寄”的牛皮信封送到我手中,當我看到里面印有毛體的“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入伍通知書,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樣高興才好,只是連聲喊:謝謝李老師!現在也想不起當初是怎樣高興的,只記得把扁擔一丟,就回家自己拿戶口本遷戶去了。我們學校,只有兩個人被應征入伍,我是初中九連四排的,另一個是八連的,姓蔡,我們都根正苗紅,學習成績優秀。
十三日,我們胸戴大紅花,由學校敲鑼打鼓把我們兩個送到興漢門區集合點北區武裝部的院子里,然后一起到長沙市的集合點教育街的湖南省農林局。男同學都想當兵,沒有當上兵的同學都非常沮喪,我當上了,他們都有點不理我了,但是,女同學都為我高興,晚上她們成群結隊地到省農林局看我,蕭琳是連長,她還表演節目歡送我,她唱了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的選段,當然,也有少數男同學來農林局看我送我,學校樂隊的宋柏一隊長帶領樂隊的其他同學與我還合影留念,相片上有:“歡送曹東巋同學參軍入伍”一排字。那時,我在校樂隊拉二胡,扇子舞《瀏陽河》是我們學校的文藝特色,湘江一橋通車典禮,我們就拿著扇子在橋上跳《瀏陽河》。
有兩三個女同學還對我萌生了懵懵懂懂特別的好意,我有感覺,她們分別送給我的禮物有鋼筆、日記本、《智取威虎山》的明信片、口琴和收音機等等,收音機太貴重,我退還了,其他禮物我都收下了。在我的日記本的第一頁,她們有的寫“爭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有的寫“冰凌倒掛一紅梅” ……
我們頭戴大棉帽,胸戴大紅花,身上穿著厚厚的綠色冬裝,從教育街出發步行去五里牌的新火車站,一路上,我們整齊的步伐,好威風。歡送的人群跟在后面,很熱鬧。到火車新站送我的人幾乎都是女同學和女老師,火車移動時,我伸出頭揮手,我看到她們跟在火車后面跑,一個個都哭了。
綠色的火車載著一百多個長沙新兵朝北方開去,當時我們是分不清方向的,帶兵的也保密,根本沒有講我們要去何方去干什么。到了漢口,我們下火車,在一個兵站的地方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乘坐東方紅號的大輪船走長江三峽。新兵們在船上相互認識、聊天、打鬧。那時我說普通話還有點拗口,說“六個陸軍穿綠衣”時,比長沙塑料普通話還塑料,但是,軍干子弟的普通話說得有特色,還好聽,鐵路普通話遜色一點。一路上,大家喜歡用長沙話給有特點的人取小名,我記得有人憨憨的,衣服被浪打濕了,沒有太陽,曬不干,就給他取小名“曬不干”;有人穿衣服把外衣的后面扎到褲子里面了,就取小名“扯不抻”;腦殼長得大的,取小名“大腦殼”等等,這樣的小名叫開后讓所有認識他們的戰友都忘記了他們的大名,這些小名幾乎被大家叫了一輩子,他們并不反感。有意思的是,獲得了小名的戰友群眾關系都特別好。洪姓戰友有點武功,林姓戰友舞跳得很好, 我也有才藝,但是沒有二胡和小提琴,我無法展示,只能當看客。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大霧,我們到了西南城市的一個碼頭,然后,坐火車到了另一個城市,下火車后就鉆進已經等候在火車站的解放牌軍卡車的綠色蓬布中,天氣好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慢慢地我們看到了農村的景致,看到了起伏的山巒,汽車沿著一條兩邊栽著筆直的桉樹和水杉樹的小馬路前進,然后到了一座山下的院子,外人叫這個院子為軍區大院,就是這個大院讓我成長讓我傷心讓我懷念,更讓我永生難忘。
新兵訓練,苦、緊張、刺激。有的戰友被太陽曬倒,有的腳上起泡,有的行動慢被罰站,有的只好哭,有的打槍時閉不上左眼打“飛”靶,有的手榴彈就丟在自己腳下冒煙,還有的走同邊路。新兵沒有經驗要吃好多的苦,但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服輸,沒有一個人埋怨叫苦。
半夜緊急集合,是最討厭的事,正睡得香時,緊急集合的哨聲一陣一陣的緊,要從夢里回來,然后爬下床,開展一系列的動作,開始我們都不達標,后來,干脆就不睡,等緊急集合,這樣肯定快些,但是,人吃不消。再后來,我們學會一些應對緊急集合的技巧,起來后,先扣外面的衣,邊走邊扣里面的扣子;打背包,用簡易的鬼怪式打法打出三橫兩豎等等,最后,我們學會察言觀色,可以判斷今天晚上是不是會有緊急集合,或者,去套近乎,打探消息,做好準備;但是,靠技巧和探消息來應對軍事訓練,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軍人,所以,大家后來都十分嚴肅認真刻苦地訓練。站崗值勤也痛苦,有瞌睡,開始還有點害怕,動物出沒的影子和叫聲,讓人毛骨悚然,不過,經歷過幾次,也就不怕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擒拿格斗和各種兵器的嚴格訓練,我們由緊張、忙亂、拖沓、無能的新兵變成了警惕、從容、迅速、勇猛的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士兵。
新兵訓練結束,就要分配到具體的崗位上去,我們不是野戰部隊,但是比野戰部隊更神秘,崗位有好有歹,大家特別盼望分到好的崗位,能夠為保衛國家沖在前面的崗位,不想去當炊事員,不想去守坑道,不想去當警衛,只想去干真刀真槍的有技術含量的“活”。在操場上宣布崗位時,有人因崗位不理想而哭起來了,但是沒有辦法,服從是天職。我被分配到九處二室一組,帶我的師傅是東北人,便裝,矮個,姓胡。
我們當兵就好像在工廠當學徒在武林當徒弟,各種本事都要學,各種招術都要懂,文化水平還要高,不然,就會吃虧。我們知道部隊是國家重要的絕密軍事單位,通訊地址是什么省市多少信箱,附近的老鄉也不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叫我們部隊為軍區大院,叫我們為解放軍同志。
我和師傅學習基本功,為期是六個月,天天學的做的看似是無技術含量的事情,但聽首長說:基本功好,將來發展前途就好。所以我也就安心學習了,愛這一行了,天天苦練基本功。在革命不分先后,工作不分高低貴賤思想的指導下,我開始鉆研理論,勤實踐,流了不知多少汗水。特別是看到瘦小的女兵師姐在認真從事精密活時,干得非常漂亮,我也就安心干了。我自己跑到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了許多相關書籍,躲在宿舍里學習。
有一天,二室劉主任派人叫我去他二樓的辦公室,去干什么,我一點都不清楚,但在進門前,我敲了幾下門說:報告!里面說:進來!我才推門進去。我走到他桌前,他說:“一組胡師傅對你的評價挺好,二組的陸師傅通過側面觀察和了解,對你的印象也不錯,現在二組要加強力量,組織上經反復考慮,決定把你調到二組訓練,學習新的技能,明天到二組去吧。這樣安排,有什么問題嗎?哦,今年我們室有一個保送去洛陽外院讀大學的指標,本想讓你去的,后來考慮到二組要充實力量,加上我有本位主義思想,想留你在我身邊培養你,如果送你去讀大學,畢業后肯定不會分配到我室,所以,這個指標就給王京新了。”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更沒有什么問題,我想:人還是不好不壞最好。我立正敬個禮說:服從安排。
我和胡師傅分開了,雖說只有幾個月的師徒感情,但我銘記一生。他支持我到二組工作,他為我而驕傲,他認為調到二組的人是組織上看得起的人,一定有出息。而我是他帶出來的徒弟,他臉上有光,他鼓勵我:好好干!
二組總是大門緊閉,門上還掛著厚厚的棉被,非常神秘。因為怕灰塵進入,室內要保持二十度的恒溫,里面是高級木地板,窗戶是夾層的,儀器設備很多很全,很值錢,據說都是用黃金換回來的德國進口設備。因為要保密,其他戰友也不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那時我絕對不說。
到今天,我也不能說。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