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博爾赫斯有云:“我們都只讀我們喜歡的讀物;不過寫出來的東西就不一定是我們想要寫的,而是我們寫得出來的東西。”這話說出了我們的眼高手低,也道出了每一個寫作者宿命性的局限。
我們被“自己”所決定,書寫著的,也只能是自己“寫得出來的東西”,即便有時我們以為寫出了“想要寫的”,歸根結底,那也只能是我們所“寫得出來的東西”。如果說甲寫得像乙一樣,那只是因為,他們是同樣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我們的文學現實就該少一些苛責,沒辦法,我們是一伙人,或者,干脆就是一個人。我們的教養相似,胸襟雷同,關鍵是出身和履歷都大差不差,大家腌在同一口缸中,難免散發著一致的氣味。所以,不要再用托爾斯泰或者卡夫卡來要求我們的文學,我們只能有某某某和某某某——這也不錯。
何況,如今我們的缸中,漸漸也有了算得上是豐富的花樣。下面的這兩本書,將它們并置著閱讀,你會因為了兩者之間明顯的差異而心生盼望——沒準兒,該換口缸了;或者,缸好像變大了。
劉禾和她的《六個字母的解法》
這是一本只有劉禾才能“寫得出來的東西”。
劉禾是誰?她是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哥倫比亞大學和清華大學的教授,知名學者,古根漢大獎得主,李陀先生的夫人……
本書開篇即是韓少功先生精彩的序言;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了繁體字版;簡體字版的新書發布會上,格非先生在現場做了同樣精彩的發言:后來有一次我跟少功和一幫朋友,包括劉禾我們去印度,劉禾就把她的作品給大家來看,我當時特別興奮,我記得北島當時也特別興奮,北島非常得意地宣布說一顆文學的新星冉冉升起……
有論者說:《六個字母的解法》是劉禾的“塔外”之作,亦即游離出學術圈,寫篇跨界的長文章。在我理解,這個“塔外”也有著“缸中”之意。所謂“塔”,不就是小一些的“缸”嗎?劉禾與她陣容豪華的朋友們,身在塔尖,亦猶在缸中。我這么說全無不敬之意,事實上,我對這個陣容中的前輩懷有頑固的信任,在我心里,他們差不多足以承擔起一份事關文學品質的擔保。
對于這本書,眾口一詞,差不多都是這樣勾勒的:“這是一本無法歸類的書,它追索歷史的真實,用的卻是小說筆法;它是作者在文獻研究、現場尋訪中梳理出的成果,卻非學術著作?!睂Υ?,我唯一存有異議的是“小說筆法”之說。要知道,我正是被這個說辭慫恿著閱讀了這本書,如果我倔強地抱著閱讀一部小說的愿望來要求它,那么我只能承認并且接受自己的失望。
它似乎是用了一個“偵探小說”的架構(以揭開納博科夫一段神秘的文學經歷入手,如探案般窮追不舍地連綴起一九一九年之后相互關聯的劍橋名流往事、歷史片段和文獻檔案),但在我讀來,卻全無“偵探小說”應有的魅力。劉禾大概也志不在此,我更加愿意相信,如此書寫,僅僅是出于寫作者自己的興致,這么寫,能找到點兒輕松感,讓相對枯燥的思辨有了活潑的動力,也讓本來艱深的學術加添了一些游戲的精神??蓜⒑叹烤瓜胍菰镞€是活潑?意欲艱深還是游戲?如果她是想在兩難之間求得新路,寫出“塔外”之作,我覺得,她也許還能夠做得更好——盡管,這本書已經如韓少功先生所言,“用她的工作給了我們一個很高的啟示”。
一本書應當框定自己的讀者——這是我閱讀《六個字母的解法》得來的很高啟示之一。
如果我們粗略地將閱讀分為大眾與小眾兩個面向,顯而易見,這本書是面向小眾閱讀的。從李約瑟到貝爾納,從徐志摩到蕭乾,從納博科夫到奧威爾,書中每一個角色都足以關閉一道閱讀的大門,當進入的門徑越來越狹窄時,留給劉禾書寫的余地其實已經難以充裕。思想的鋒芒真的可以被完美地賦予引人入勝的文學筆法嗎?或者可以,但作者將要面對何其嚴苛的考驗!
劉禾的優勢依舊是一個學者的優勢,那份寫出“偵探小說”的能力,并沒有在本書中得以證明。在我看來,給出一個“偵探小說”的假面,反而成為了這本書的一個遺憾。不是說我不期待在一本書的閱讀中收獲全面的快感——既得到思想的教益,又得到游戲的愉悅——是我通過對這本書的閱讀,實在領教了要完成這所有的指標該有多難。在這種難度之下,劉禾的處理方式就顯得有些草率與無力了,她拉開了帷幕,而幕后的演出卻和節目單上所承諾的毫無關系。我是來看《胡桃夾子》的,可你給我演了《天鵝湖》;《天鵝湖》當然也好極了,可是說好了的,我是來看《胡桃夾子》的!
這本書沒有在“可讀”與“可思”之間完成那種精密儀器般的卯榫,那份勉強的“偵探小說”的企圖,顯得冗余而別扭?;蛘呶沂窃诳燎髣⒑蹋l讓她是劉禾呢?我自認是劉禾作品所面向的那一小部分讀者,但她似乎沒有“框定”我,如果她在對自己能力的準確評估之下,從容地以同樣的內容寫就一部學術隨筆,也許將會更好地說服我。
好在這本書我讀了兩遍,當我在第二遍閱讀時完全放棄了對于“小說”的企圖之后,它立刻變得迷人:二十世紀世界范圍內知識界波詭云譎的變遷,于今仍有巨大的啟示性意義,劉禾于此確有洞識,但她并不立論,而是以可敬的耐心,爬梳出一樁樁事實。在此,她回到了自己“寫得出來的東西”里,回到了她那個領域的缸中,表現得流暢而又自如。
值得一提的是,劉禾向來以英語寫作,所有的學術著作都是以英文完成的,在《六個字母的解法》中,她要處理的,“主要是如何重新進入母語寫作的問題”,她自陳“選擇不在文學和學術之間”。對此,我們過度談論這本書的文學意義也許就不是那么恰當了,抑或我們應當回到劉禾的寫作初衷,思考“母語寫作”這樣的命題。在這里,我不想衡量劉禾的漢語行文水準(這一點她做得并不錯,好過許多漢語作家的文字能力),令我發生興趣的,是這樣一本書,為什么會成為劉禾這種具有國際視野的學者“重新進入母語寫作”的藍本?
我的結論是:這是一本只有中國讀書人才會發生興趣的書。
那個寫了《一九八四》《動物莊園》的喬治·奧威爾,曾于一九四九年向英國情報部門遞交了一份絕密名單,名單上是包括卓別林、蕭伯納、斯坦貝爾在內的這樣一些左傾激進分子?!獙τ谶@樣的秘聞,西方讀者即便感興趣,怕是也早有所知,但對于我們,卻不啻有著“揭秘”般的聳動效力,何況,奧威爾這樣“一代人的冷峻良知”,對于我們從來還都有著現實的比附意義?!读鶄€字母的解法》正是這樣對應了劉禾“母語寫作”的企圖,她知道什么內容才是她的知識界同胞所喜聞樂見的。劉禾如是說:“自由地講述一個別人沒有講過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既和現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有關,也和我對二十世紀蹉跎歲月的思考有關,其中包含許多內心的困惑和糾結。”在這段話里,“二十世紀蹉跎歲月的思考”,對應著的,顯然更多的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特殊的立場,她“內心的困惑和糾結”,大約也只有兌現到母語里,才能夠被充分理解并且形成有效的意義。至于書中寫到的翟永明的詩歌、北島的海外境遇,也無不如此,這些內容,當然只能在中國讀者這里發生良好的共鳴。劉禾嘗試著回到缸里,她確乎找準了此缸的興味所在。
《六個字母的解法》能不能寫成一部《達·芬奇密碼》?也許,劉禾令人羨慕的國際視野,對于資料的豐富占有,豪華的親友團和朋友圈,有理由令我們對她產生那樣的期待。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我們猶在缸中的一廂情愿。有趣的是,本書以納博科夫作為由頭(那六個字母組成的,就是納博科夫筆下一位人物的名字),而納博科夫這位舊俄的流亡貴族,終其一生,大概都打消了重返缸中的愿望,非但如此,他干脆連一個固定的家都不要了,一輩子租房住,一勞永逸,徹底接受了一個不在缸內的、流亡者的生涯。
因為《六個字母的解法》,劉禾一直殺入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提名的第三輪,最終,她沒有進入到這份競逐激烈的名單之中,否則那真算得上是陰差陽錯。我愿意如是想象:評委們思前想后,最后不得不痛苦而又嚴肅地判定——這不是一本小說,即便,它是劉禾寫的。是的,我也不覺得這是一本小說,如果非要參評,把它的作者放在“年度散文家”里來考量,大概異議會更小一些(事實上,在中信出版社《六個字母的解法》的版權頁上,它也的確被定義為了散文)。
我知道,當我和評委們都放棄悍然以“小說”來認定這部作品時,是我們對于“小說”那種不言自明的確認在作祟,這種確認必然會極大地限制我們對于文學的理解,讓我們變得狹隘,但是沒有辦法,至少目前,我并不贊成完全抹去事物的邊界,那個既成的“知識體制”,至少眼下我們還看不到應當完全被顛覆的理由。那是一口更大的缸,我們依舊猶在缸中,砸爛它,并非指日可待。
遠子和他的《夜晚屬于戀人》
《夜晚屬于戀人》也是只有“遠子們”才能“寫得出來的東西”。
在劉禾那里,我沒有以“們”來指認,實在是因為,劉禾確乎太劉禾,看起來太像是那“獨一個”,而像遠子這樣的青年寫作者,此起彼伏,委實有著“們”的規模。
有一天收到遠子的郵件,說是年后要出一本短篇小說集,名為《夜晚屬于戀人》,“現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幫忙寫一兩句推薦語?如果你沒有時間、不感興趣或者小說不合胃口,也可以不寫。沒關系的。”郵件寫得扼要而得體,讓我能夠感受到郵件背后那個人略帶羞澀卻保有自尊的平靜。
遠子我不認識,隱約記得他是“豆瓣閱讀”上的一個作者,百度了一下他的信息,進一步確知:遠子,原名王基勝,八十年代出生,湖北黃岡人,畢業于蘇州大學哲學系,現漂于北京。從二〇一二年起,在“豆瓣閱讀”發表多部作品,引起較大反響,被網友戲譽為“北漂傷痕文學”代表作家。
百度上的這份簡介,在我看來就是一份當下年輕作者屢見不鮮的“格式化簡介”——至少得是“八〇后”(否則也難以理直氣壯地被稱為年輕作者),受過高等教育(還好,遠子讀的是哲學,不是嚇人的“中文”),漂于北京(總歸會是北上廣),在網絡平臺上發布作品(“豆瓣閱讀”是我眼中最好的中文電子閱讀平臺),引起反響(否則似乎也不足以形成一份“個人簡介”),被冠以了某種“代表”(即便是“戲譽”)。
在很大程度上,這種年輕作者“格式化的簡介”,正是我們如今文學現場的一個縮影:又一代寫作者提筆走在了路上,他們披掛著專屬于自己的時代特征,即便沒有和所謂的“主流文壇”形成分庭抗禮的態勢,但蔚為壯觀,也已聲色紛呈。當然,無論是“幾〇后”,無論“主流”與否,文學的本質恒一,那才應當是所有寫作者認同的唯一準則。在如此的準則之下,我不免懷疑遠子發來的作品也是那種年輕作者“格式化的作品”。
什么是我眼里年輕作者“格式化的作品”?那大約是:滿紙的憂愁或者憤怒或者無聊,不怎么節制或者過分地想要表現出節制,說相聲般的腔調或者雞湯美文,普遍的不屑于耐心,試圖以無可狡辯的模仿去否定模仿的對象……這些當然都是夸大之詞,但不夸大,好像也不足以找出規律。這些被“夸大”了的特征,也算不得是天大的罪過,它們也不僅僅只是該當年輕的作者們警惕,但此類“格式化的作品”讀多了,令人反胃,卻是千真萬確的生理反應。
遠子發來了小說給我。對這部短篇小說集的閱讀,部分印證了我的預判,它們的確有著“格式化”的影子和“缸的氣味”,但同時,它們也部分地矯正了我的偏見——原來,“格式化”和“缸味兒”中,也隱含著文學的規律。
而所謂“規律”,不正是某種“格式化”和“缸味兒”嗎?我所反感的,大約只是被夸大了的“格式化”和過于濃郁的“缸味兒”。“夸大”和“過于”往往會令閱讀與寫作都倒向失敗。當我抑制住自己的“夸大”和“過于”之心,安靜地閱讀遠子的小說,我覺得我被這些小說打動了。它們并沒有超出我的閱讀經驗,從形式到內容,都沒有溢出文學這口缸既有的邊界,毋寧說,它們“格式化”得適度,有著中規中矩的范式,作者的文學志向一目了然,從哪里得來的教益,往怎樣的方向努力,都有著可以被追溯和預見的方向。也許,遠子打動我的,正是這樣的一份“清晰”——行文的清晰,態度的清晰,文學教養的清晰,它們都令人放心地盛在缸里,即便起了波瀾,浪花也只恰恰浸濕了缸沿兒。
這份“清晰”滿足了我內心的“格式化”,使我部分地與年輕作者們的“格式化”達成了和解,它也讓我明白了,在很大程度上,如今的我,更像是一個文學趣味的保守者。
這些作品就是遠子所能“寫得出來的東西”,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所在,老老實實地在自己的寫作中實踐著。我所看重的,就是他作品里那種對于自己既有能力的誠實展現,而我們的寫作,實在是容易去炫耀超過自己能力的野心,于是就過度,就恣肆,就不檢點,就裝腔作勢。
遠子的短篇小說有著我所認可的寫作觀念與素養。《人人都有初戀嗎?》捕捉惝恍微妙的瞬間,太多寫作者習慣在小說里竭力放大一己的體認,但遠子通過一己之念,意欲去推演“人人”的心情,因此,他的一己之念寫得尋常而樸素,既可被我們理解,也敦促著我們理解世界?!斗蚱蕖放c《人人都有初戀嗎?》有著相同的調門,或者說,它們都共同缺少著一種小說所需要的“故事性”,但小說中“故事性”的缺乏,頂多算是遺憾之一種,并不能成為我們判斷小說的唯一標準。事實上,我們庸常的生活本身,湍流暗動,“故事性”已經內在于其中。誠如有一次聊天,李敬澤先生所言:這個時代即便是夫妻關系,都充滿著驚濤駭浪。當遠子寫下“他發現他寫下來的總是不如他講出來的那么動聽,而他講出來的部分又不如他藏在心里的那部分精彩”時,正是對這樣一個事實的招認,同時,這也是對博爾赫斯“寫得出來的東西”的另一種呼應。與勉力書寫跌宕的故事相比,書寫生活所規定的那份局限,同樣自有其寶貴之處。這是寫作的困境,尤其對一個年輕作者而言,兩種傾向都有風險,在小說中追求故事的傳奇和冷靜描摹生活本身的憔悴,都有可能讓寫作倒向虛夸浮浪,成為掩飾寫作能力欠缺的托詞。遠子的小說語言彌補了他的不足,我很喜歡他那種沒有被時代“痞氣”劫掠而去的文風,知性,優雅,自有一股清潔的自尊。我個人更喜歡《夜晚屬于戀人》,在這個短篇里,遠子借助一件我們都不陌生的真實往事(影星遲志強當年的罪案),對應著“人”的本質,寫出了某種寓言化的事實——“一個自由自在無所顧忌的純真時代,一個屬于全世界戀人的美妙夜晚”,在承認并且張揚人的有限性的夜晚,是可能逃開文明的約束、法律的捶楚、道德的桎梏,得以實現和成立的,就像那個“夜晚”屬于戀人一樣,這樣的寓言,也屬于文學,它為“人”申辯,蘊藉吞吐,言短意長……
遠子不是劉禾,能否順利發表小說對他而言都還是個問題。我將上面三篇小說推薦給了《青年文學》,他們將這組作品放在了“一推一”這個欄目里。這個欄目有著“負責制”的味道——推者似乎應該對被推者的文學品質做出擔保。在我,“擔?!敝馀率请y負其責,因為我對自己的文學品質都不敢打包票,對于文學的擔保,也不會有人向我對劉禾的朋友們那般信任地信任我。我所愿意承擔的,只是對于遠子這樣的年輕同行給予尊重的義務,我覺得我們大致都還浸泡在缸的底部,我所愿意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舊缸的擴容,有點兒新意,直至換了人間。
遠子當然不是北島贊譽之下的那種“文學新星”,誰都知道,他要“冉冉升起”該有多難。年輕人的美好極易被摧毀并且難以挽回,有鑒于此,我不憚貿然給遠子的這本小說集寫下了這樣一段狠話:
在這本集子里,我得見一個好的小說家應有的那份對所為之事的忠實之魅——魅是什么?是貌美的鬼和吸引人的力量;我從中窺到某種發軔的跡象——發軔是什么?是拿掉支住車輪的木頭,使車啟行。而我們現在要做的,便是拿掉絆腳石,讓遠子這樣的“鬼”銜枚疾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