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文
近年來大江南北持續不斷的霧霾,使得人們普遍對生態環境和健康產生了擔憂。生態環境中的任何變化,已經不是理論問題,而是實實在在和每個人發生關聯。生態環境不僅是民生問題,同樣也是國家大事。而有關中國歷史興衰的解讀,其著作盡管汗牛充棟,但是不外乎從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維度切入。若按照時間年代的順序,從生態環境變遷的角度探究中國歷史,這顯然是冒險之舉。一來環境變遷涉及氣候、地質、農業、水利等眾多領域,二來自古以來關于環境變遷的文獻稀少、零碎,這些客觀存在的困難,使得很多學者在環境史研究面前怯而止步。然而美國學者馬立博(Robert B.Marks)卻是一個敢闖學術險灘的人,其《中國環境史:從史前到現代》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首部中國環境通史出自美國學者之手
馬立博教授長期在加州惠爾特學院研究中國史、全球史和環境史。除了本書之外,中譯本著作還有《現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態的述說》、《虎、米、絲、泥:帝制晚期華南的環境與經濟》等?!吨袊h境史:從史前到現代》共分為六大章節,按照編年史的方式,由遠及近地考察了中國生態環境變遷與政治、經濟、文化之間的交互影響。這種宏大的敘史方式,不僅考驗著學者的綜合知識素養,還彰顯出學者對交叉學科的高度駕馭能力。
這本著作是至今為止由西方學者撰寫的第一部中國環境通史,著作在廣泛吸收西方學術界有關中國各歷史時期、各地區自然環境及其與人類社會關系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綜合會通,對中國的長時段人與環境互動關系進行了全景式的動態考察。書中指出:在數千年改造自然環境的過程中,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經由市場聯系的中央政權和農業家庭相結合的方式產生了關鍵影響。而中國發達的農業在養活大量人口的同時,也加劇了生態系統的單一化。馬立博教授在研究中還發現:中國文化中雖然很早就形成了節制開發資源的思想觀念,但與經濟和政治等因素相比,這種觀念卻并沒能發揮應有的影響。
在閱讀此書時,筆者不禁聯想起英國著名學者伊懋可(Hark Elvin)的著作——《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中文版已由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盡管這兩本著作都是英美學者撰寫,而在研究路向上各有千秋。馬立博教授的這部著作是環境“通史”,而伊懋可教授的著作只能算是環境“專題史”,既然是專題史,就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對局部的、單個的生態研究問題進行探究,這樣的好處使得環境史研究更具有深度,可不免給人碎片化的印象?!吨袊h境史:從史前到現代》對于環境變遷的關注是整體的、系統的和綜合的,其缺點也顯而易見:對某些問題的分析不免蜻蜓點水,某些生態問題的研究僅停留在轉述他人文獻的認知表層。
《中國環境史:從史前到現代》廣泛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包括伊懋可的著述),但依然有很多新見,如:馬立博不贊同把中國環境史僅僅描述成數千年來人與野生動物的戰爭史,而是高度重視漢人與其他民族之間的歷史生態關系,以很大的篇幅講述漢人與其他族群在生計關系、資源利用等方面的差異,解說了中國遼闊大地上多樣化生產方式和政治體系如何走向“單一化”。再如,他注意到數千年中國環境資源破壞與農業持續發展和土地持續利用之間的矛盾現象,曾多處講述了地力維持和肥料問題,這個觀點雖非首創,但持論頗為中肯。
森林在中國歷史環境中扮演的角色
環境史的研究除了可以幫助我們拓寬歷史的視野、了解環境變遷的來龍去脈之外,還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有益的視角:透過歷史的進程、在具體的歷史背景和國情中探討環境變遷的原因、影響和保護環境的辦法,既不要將二十一世紀的環境保護觀念強加到古人的身上求全責備,也應該注意從當前的國情和世情出發,看待今天我們所面臨的生態困局。
環境史雖然更多關注的是自然和生態的變遷,但是也認為農業的發展,導致了自然生態環境多樣化的減少。馬立博教授在書中指出:“中國數千年來為農業生產和提供燃料、木材而進行的大規模森林砍伐,嚴重破壞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造成了大量物種的消失。“而森林砍伐和水利灌溉工程,又共同引起嚴重的水土流失和泥沙淤積,進而導致了大面積的生態退化。發達的農業在養活了大量人口的同時,也造成了生態系統的脆弱,并且在十九世紀以后變得日益不可持續。
遠古的中國,曾經是地球上生物種類、數量最為豐富的地區,大象、老虎、江豚等在陸地和河流中到處可見,可是幾千年過去了,這些動物成為稀有物種,“蝸居”在遠離人類的偏遠地區,而長江中的白鰭豚“失聯”已久,不排除滅絕的可能。書中開篇引言中寫道:“數以百計的其他物種已在幾乎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走向滅絕,中國將近百分之四十的顯存哺乳動物種類處于瀕危狀態,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植物種類的生存正在受到威脅。”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進程中,生態環境的破壞觸目驚心,今天不僅動植物處于生死掙扎的險境,人類命運的未來也在接受前所未有的考驗。
談到森林破壞的話題,筆者又不僅想到英國學者科林·塔奇的著作《樹的秘密生活》(中文版已由商務印書館2015年5月出版),這本書中認為:政治經濟政策的制定,日常生活方式的選擇,都在一定程度上圍繞樹來思考和評估。從歷史的維度看,人類的先祖曾經生活在樹上,后來慢慢從樹上走下來,逐漸學會了直立行走和勞動,接著人類文明才得以誕生。森林在整個生態系統中扮演這至關重要的角色,森林不僅僅意味著一片樹林,更是一個“群落”,它擁有種類眾多的有機體,涵蓋了從土壤到微生物直到食物鏈頂端的哺乳動物。這些物種相互依存并且彼此之間,以及在與水、土壤和太陽能之間存在平凡的互動。在生態系統中互動的物種越多,那么這個生態系統也就越富于生物多樣性和健康活力。
秦漢之前,森林覆蓋了大半個中國,自然資源豐富,生機盎然的場景可以想象。然而,農業生產技術的進步,尤其是鐵器的使用,使得墾荒的速度大為加強,森林、荒地、沼澤都被開發為良田。糧食產量增長的同時,人口數量也在迅速膨脹。人與自然在此之前和諧相處,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兩者之間的裂痕顯現出來,人與自然之間演繹成為不可調和的一對矛盾。
如何遏制生態環境惡化考驗著社會治理水平
中國歷史文化在不斷朝前發展時,生態環境破壞的腳步可謂勢不可擋。然而,當生態環境進入瓶頸階段,也是一個王朝走向衰微、崩潰的開始。第六章“近代中國環境的退化:公元1800—1949年”中,馬立博引用了大量西方文獻,對此進行了論證。在二十世紀上半期,中國北方的森林砍伐直接導致渭河流域及其以北和以東的黃土高原出現了明顯的環境退化的跡象。到1930年代,原本人跡罕至的秦嶺山脈的森林,因為工業生產的加快,森林成片消失。在那個時期的山東、山西境內,很多樹木都砍伐殆盡,連綿的山脈都是光禿禿的。
同樣,這個時期的華北平原,森林也采伐完畢,1900年年代時,“曠野上根本沒有任何樹木或灌木,每一寸可利用的土地上都種著谷物”。華北平原在古代曾經和南方一樣,有過數百萬的湖泊和沼澤,由于植被的破壞,這片大平原的生態逐漸惡化,到1980年代,只剩下可憐的二十個湖泊。水源的減少,使得土地出現沙化,土地更為貧瘠,這不光是嚴重制約農業生產,進而影響人們的糧食保障。書中指出,1876—1879年、1917年、1920—1921年和1928—1930年,華北引發的大饑荒,造成了百萬計人口的疾病和死亡。
本書作者馬立博在研究中國環境史之后引發這樣的感嘆:中國文化思想中固然有著天人合一的自然觀,然而,統治者在社會治理中,并沒有真正按照這種自然觀念去踐行。不僅如此,英國學者伊懋可在中國環境專題史的研究中也引發同樣的感慨。
近年來,中國整個社會都急切地意識到生態環境保護與治理的重要性,國家制定了相當“苛刻”的環評法規和工作機制。生態環境治理得是否到位,人民是否滿意,已經成為量化地方官員政績的重要指標。回首幾千年的中國社會進程,生態環境的破壞一直在持續著,從來都沒有過“回暖”的趨勢。當前的生態的治理,是一項牽涉到全體公民和眾多部門通力合作的大難題。生態環境的修復,除了需要足夠的時間,還考驗著全社會的智慧、決心和定力。當前的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其社會經濟發展的成就有目共睹,今后若在生態環境保護中留下太多的欠債,對于世界、對于未來的子孫,都無法交代。
([美]馬立博著,關永強、高麗潔譯:《中國環境史:從史前到現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