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果達
奏折之鑰匙
《田中奏折》 公開問世的途徑是經過蔡智堪與王家楨。因此,解開奏折之謎的鑰匙就只能隱藏在“蔡說”與“王說”之中。
(一) “蔡說”之質疑
“蔡說”其可質疑之處起碼有六:
其一,其言作為引路人的山下勇竟被人證明子虛烏有。此人是蔡進入皇宮不可或缺的一環,據稱是日本政界巨頭的內親,絕不可能憑空消失,除非有人冒名頂替。
其二,其言中國代表團在國聯泄露奏折來自皇宮,及報載皇宮書庫眾多人員因此受罰事件竟也被人證明子虛烏有。
其三,其言奏折“后來發表的還不及全文的一半”,但查發表的文字已達3萬,如果蔡實際上起碼抄了六七萬字,兩個晚上就勢必要明目張膽通宵達旦。皇宮內的警戒竟然如此松懈,除非是有關部門視而不見。
其四,其言為商人,但1955年10月5日臺灣 《中央日報》 發表記者的文章似乎不以為然:“當時在日本東京社交界最活躍的,有臺灣的蔡扁先生,和大陸的蔡智堪先生……無有不熟悉其人的。其最有趣的事情,即是……面貌、身材一模一樣……眾人以為蔡扁與蔡智堪是孿生兄弟。”“事實上呢?蔡扁與蔡智堪就是一個人……當他穿西裝的時候,他就掏出‘蔡扁的名片,用流利的日語自我介紹是在東京做生意的臺灣人。反之,蔡智堪就是一付不折不扣拱手作揖的‘洋相,演變成兩個人,來掩護他從事的愛國行動。東窗事發,蔡智堪在日本報的戶口姓名是蔡扁,‘智堪二字僅與中國有關人士來往,前后又用化名山口與各方聯絡,所以日人一時摸不著頭腦,查不出蔡扁就是蔡智堪。”可見蔡智堪絕非是個普通的“商人”。
其五,其言從接受任務、設法進入皇宮抄寫,隨即交出文件的過程看似波瀾不興順理成章,但在東京警視廳為保護 《田中奏折》 “增加外事警察三千名”的情況下似乎過于一帆風順恰恰不合邏輯。除非“日人”有意網開一面。
其六,其言奏折已被改動,但在回憶中卻極力回避他所抄寫的奏折與公布的奏折究竟有何不同,對省略的內容一字不提。
概括諸多質疑其實為一,就是獲取奏章的過程過于天遂人愿心想事成,因為奏折事件畢竟是重大的間諜案,如此信手拈來馬到成功完全不合情理。
(二) “王說”之質疑
其可質疑之處起碼有八:
其一,王上任后的任務究竟是什么。“王說” “我是1927年秋從鄭州乘火車到漢卿那里工作的”。必須指出,王當時是為張作霖而非張學良工作,其任務是“主要搜集日本對華政策,特別是對東北政策的情報”。這就是說,王家楨其實是張作霖情報部門的負責人。尤其要指出的是,當時正是大連會議剛結束之際,蔡說:“因之各國情報人員到達東京者即達2000名之多,企圖偵察‘東方會議及‘大連會議的真實內容。”“小生”行動就在此時,理應與王的上任有關。
其二,“小生”與王家楨究竟什么關系。“王說”文件來自山本條太郎家,竟然是“林說”的翻版。這就表明:林就是“小生”,而且必然與王有聯系,否則兩人決不可能說出內容完全相同的話。
其三,行動命令究竟何時下達。不管“小生”與蔡是抄寫會議記錄還是入皇宮獲取奏折,顯然都是奉命行動。“王說”均以“接到”作為回憶的開頭,完全回避了命令的下達者與下達的時間,造成似乎是“小生”與蔡均系主動而非奉命的錯覺。毫無疑問,先是張作霖后是張學良就是命令的下達者,王家楨就是具體的指揮者。
其四,文件究竟何時收到。“王說”對此有兩種不同的回憶,先是:1928年年尾前后,收到“分批給我寄來一些文件”,“稿子全部到齊,經過翻譯整理,訂成為一個完整的文件,已經是1929年的春天了。”后是:“我是在1928年末前后接到蔡智堪首次寄給我 《田中奏折》 的抄件”。文件是“分十余次”寄來的,每次間隔兩星期。如照此推算,僅收全文件就要到1929年的5月底。可見“王說”這兩個收到文件的時間其實都不足為信。因此,最合情理的解釋是:王1927年秋上任,其時大連會議剛結束,山本家“小生”的行動使得王在1927年末收全“小生”分批“私錄”的文件,并于1928年春裝訂成冊。換句話說,“王說”把收到文件的真實時間挪后了一年。這一年的時間極為重要,因為避開了其間發生的皇姑屯事件。如果文件在此之前收到,最初掌握秘密的就是張作霖而非張學良,那么對張作霖隨后采取的一系列相應行動以及皇姑屯事件就應該有不同以往的解讀。
其五,“小生”與蔡智堪究竟什么關系。“王說”在提及奏折來源時始終把“小生”與蔡相提并論,似乎他倆一直在通力合作。實際上當年“小生”抄得會議記錄后“想盡方法”才與“張姓青年”取得聯系。換句話說,如果“小生”真的與蔡合作,那么他倆無論誰抄得文件,又何需操心聯系問題,更無需尋找聯系人。難怪“蔡說”涉及奏折的“唯王家楨、王正廷與晚生三人”,“小生”根本不在其內。看來“王說”把蔡與“小生”回憶成合作者的主要目的也為了能夠挪后一年的時間。
其六,文件的性質王究竟如何得知。“王說”文件是“在大連召開的東方會議的一部分會議秘密記錄”,而了解文件來源的只有也只能是“小生”,也就是在山本家的林快青。“王說”收到文件的同時也收到了說明文件性質的信,可見“小生”的文件與信都寄給了王家楨。
其七,文件究竟是郵寄還是“親送”。蔡是日本富商,頻繁往來于中日兩國順理成章。如果偶然利用郵政傳遞情報還有可能,但在近半年里寄出“十余次”始終冒險只用郵政就難以置信了。因此,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當時實際上進行了兩次行動:1927年秋根據張作霖的命令在山本家獲取會議記錄,1928年夏根據張學良的命令在皇宮獲取奏折。獲取人分別是“小生”與蔡智堪。前者身為秘書又無行動自由,只能在偷錄后分批寄出;字跡潦草難以成文,因為“私錄”匆忙,而會議實況記錄本身就是不成文的;王收到這些記錄,當然就要花費大量時間整理成文。后者具備一次性在王府面交奏折“拷貝”的條件,但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不能公布“拷貝”,也就必須勞神費心地進行修改。因此,郵寄和親送其實都是事實,只不過“王說”不想牽扯出更多的秘密,隱去了兩次下達行動命令的時間,便于把兩次相隔不久內容又相關聯的行動和當事人進行嫁接,以致蔡與“小生”及后人一直不明所以。
其八,王與蔡引用的關鍵詞究竟為何不同。“王說”在引用奏折關鍵詞時說:文件“開頭就說‘要征服全世界,就必須先征服中國;要征服中國,就必須先征服滿蒙。”“蔡說”在引用關鍵詞時說:奏折“向世界宣言說:‘中國內亂能波及滿蒙,紊亂治安。帝國因有特殊地位與權益,不論亂自何方,帝國決予以適當之處理。”蔡在抄奏折時不可能沒有看到那句“開頭”,沒有理由要舍而取其次,除非他抄的奏折中其實并沒有這句“開頭”。據“東方會議真相與 《田中奏折》 問題”一文考證:“《田中奏折》 中所寫侵吞全中國、征服亞洲、稱霸世界等全球性戰略問題,據現有史料考釋,東方會議沒有涉及到。”顯然,“王說”看到的文件要比“蔡說”多。
以上事實表明,“蔡說”來龍去脈清晰,可疑的是其順利。但“王說”卻非同尋常,其幾次回憶的明顯差異可能是健忘但更可能是故意,目的就是在提供明顯的暗示。
(三) “王說”的暗示
概括其暗示起碼有五:
其一,奏折與“蔡說”。“王說”除了認同蔡確實獲取了奏折外幾乎全盤否定了“蔡說”。因為“蔡說”只是反映其個人獲取奏折行動過程的真相,而“王說”其實是在暗示奏折本身的真相。就此而言,王指出蔡是“瞎說”毫不為過。
其二,奏折與“小生”。“王說”借回應“蔡說”引出“小生”,其實是在暗示當時是兩條線上的行動,從而引出了“小生”、山本和奏折一條不為人知的秘密線,尤其是在暗示蔡的行動遠不及“小生”重要。
其三,奏折與附件。“王說”奏折是“在大連召開的東方會議的一部分會議秘密記錄”,同時暗示了時間與內容。此暗示還有旁證:“蔡說”奏折上奏的時間是“大連會議后某一天 (約為8月25日至29日)”,田中將兩次會議的結果,即所謂田中奏章,上奏天皇。王的暗示是針對奏折的附件,為研究提供一個證偽的切入點,因為附件中標出的上奏時間是1927年7月25日,內容是“六月二十七日至七月七日”在日本召開的東方會議。也就是說,王其實是在透露兩個重要信息:王與蔡均未見過奏折的附件,這一附件是后來添加的;奏折的內容已由兩次會議改成一次會議。由此可見,添加附件是為了把奏折的時間提前到東方會議之后,以便徹底隱去大連會議。
其四,奏折與山本。“王說”從未認同“蔡說”奏折來自皇宮,卻在1944年與1960年先后兩次堅持表明來自山本條太郎家。這一堅持頗有深意,把“小生”、奏折與山本掛上了鉤。山本究竟是何許人,可以從其東方會議剛結束就肩負的重要使命略見一斑:“田中部署的以山本條太郎為主角的秘密外交,與吉田、芳澤外交官員的交涉相平行,在悄悄地進行。”如果當時山本只是在與張作霖秘密外交,既無必要,更不會招致各國間諜的云集。那山本究竟在與誰秘密外交?因此,“王說”兩次回憶盡管相隔16年,都堅持奏折來自山本家,山本還“親為田中修正奏折原稿”,其實都是在強烈暗示奏折、山本、秘密外交的三位一體。
其五,奏折與大連會議。“王說”堅持奏折是大連會議“一部分會議秘密記錄”,“蔡說”也堅持奏折是東方會議與大連會議的總結。也就是他倆都堅持奏折與大連會議有關,可見大連會議是在專門研究秘密外交,以致顯得如此神秘與重要。
“王說”把奏折、附件、“小生”、山本、秘密外交等形成系列的暗示都指向大連會議,指出了破譯奏折之謎的正確途徑。
奏折與東方會議
由于東方會議與大連會議唇齒相依,因此,要了解后者,就必須先正確解讀前者。至此,研究開始切入核心。因為 《田中奏折》 的真正命門非其真偽,更非其內容的對錯,而是不合歷史邏輯。眾所周知,日本踏上東北的土地,俄羅斯就是其難以逾越的障礙與對手。但田中上臺就一掃前任的軟弱無力而信心百倍地企圖一口吞下東北,奏折內容更是像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還“語氣夸誕”,對俄羅斯在東北的存在和力量熟視無睹置若罔聞。這種看似突如其來憑空暴增的自信和能量完全不合歷史發展的邏輯,除非,日本獲得了俄羅斯的許可,才使得田中內閣與其前任相比似乎是脫胎換骨不可一世。東方會議與大連會議深藏的秘密由此浮出水面。
迄今為止的研究對東方會議召開的原因基本忽略。試舉兩例:日本出兵山東“這期間,日本政府召開了研究對華政策的重要會議。外務省、陸軍省、海軍省、參謀本部。海軍軍令部的首腦、骨干,以及駐外的關東軍司令官、駐華公使、總領事等參加,這就是以后所說的東方會議”。“在國內渡過金融危機之后,田中內閣決定召開東方會議,制定以‘滿蒙分離政策為核心的對華‘積極政策。”其實,田中突然召開東方會議,是因為蘇聯提出了締結秘密和約的要求。這就是全世界如此多的間諜聞風而至的真正原因。
早在1926年4月1日,聯共 (布) 中央政治局由斯大林主持在莫斯科舉行會議,專門研究“我們對中國和日本的政策問題”,提出了針對日本的所謂“喘息”政策。認為目前日本“最危險”,蘇聯“必須設法爭取在這里有一個喘息的機會。而這實際上意味著‘擱下滿洲的國家命運問題,容忍南滿在最近一個時期留在日本手中”。“在遠東采取加劇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矛盾的方針和首先同日本實行某種妥協的方針,需要在中國革命力量的輿論方面認真做好準備,以排除不十分了解情況的人可能對這種政策作出錯誤的解釋,認為這是以犧牲中國的利益來調整蘇聯和日本國家間的關系。”劍橋 《中華民國史》 對此是這樣評價的:“通過以中國的利益為代價收買日本,來分裂帝國主義陣營。”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日本始終把蘇聯作為首要敵國,一切戰略措施首先都是針對蘇聯的。因此,蘇聯“這些年情報工作的重點是獲取真實的秘密文件,破譯外國密碼,以察明日本軍國主義者的計劃”。對其遠東的情報機構更是強調:“你們在今后的工作中要特別注意察明準備侵略蘇聯的全局情況及侵犯蘇聯在北滿、蒙古和遠東利益的局部情況。”“蘇聯是強國,但同時面對來自德日兩方面的威脅,分化德日同盟,中立德國和日本,至少避免德日同時進攻自己,是蘇聯外交的重中之重。蘇聯對華政策從屬于蘇聯的對德日政策,而不是相反。”就此而言,蘇聯為了化解日本的進攻,以中國的利益“收買”日本為其“喘息”政策服務也并非意外。
當時蘇聯著名的東方學家波茲涅耶夫應蘇聯情報機關的要求,從1926年3月起到東北旅行以“評價中國和滿洲的局勢,‘摸清日本的立場及日本對英國的態度”。7月14日,波茲涅耶夫的報告作出了“莫斯科感興趣的重要的基本結論:第一,日本毫無疑問在準備發動戰爭,并針對這一情況,正把滿洲變成自己的后方。第二,這次戰爭最可能與蘇聯進行。第三,日本各軍事訓練大綱期限表明,日本抱定的目的是在1930年前完成最后一個訓練大綱,此后可能爆發軍事行動”。報告甚至認為日本圖謀將自圖們江口至布拉戈維申斯克的整個地帶從蘇聯版圖上分割出去。
報告促使蘇聯加快“喘息”政策的實施,《蘇聯情報機關在中國 (20世紀20年代)》 一書透露了蘇聯先后采取了兩次極其重要的秘密外交行動。
第一次是波茲涅耶夫的報告后不久。1926年8月,蘇聯駐日本臨時代辦別謝多夫斯基奉蘇聯政府命令,向日本外務副大臣出淵建議簽訂互不侵犯條約,“該條約類似1926年4月24日在柏林簽訂的蘇德條約。9月2日政治局責成外交人民委員部‘就改善我國同日本關系制定具體外交措施并呈報政治局”。9月30日,出淵向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部代表聲稱:“日本現時還不能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因為雙方還沒有完全履行1925年1月20日簽訂的蘇日關系基本原則公約規定的義務。按照他的話說,應該先簽訂漁業協定和貿易條約,解決向日本提供租界的問題,此后才能考慮新的義務。”
第二次是田中上臺。1927年4月20日,田中義一奉命組閣。21日,蘇聯立即采取行動。根據聯共 (布) 中央政治局秘密會議第96號記錄:“要求多夫加列夫斯基極其秘密地探聽日本政府對蘇聯、滿洲和華南的行動計劃,并將結果報告莫斯科。”蘇聯必須了解田中的態度,準備再作努力與日本早日簽訂和約。22日,田中發表施政演說,強調日本“最迫切、最直接的重大問題是中國的局勢”。日本對獨占東北的渴望是眾所周知的,更是田中內閣的首要目標。據張作霖的日本顧問町野武馬回憶,田中曾對町野提出要求:“我這次接受組閣,實際上就是要解決中國問題,也就是要處理滿洲問題。因為滿洲是日本的生命線。”為此,蘇聯在東北的存在就成為其最大的障礙。當時田中認為:“必應再次與俄國發生沖突”,“慮及蘇聯武裝力量之現狀及其與他國之關系,應盡快進行日蘇戰爭。依我之見,必令帝國政府實行盡快發動與蘇聯戰爭之政策。”確實,如果日本不能擊潰蘇聯在東北的勢力,征服滿蒙顯然就無從談起。就這一意義而言,所謂征服滿蒙,其實首先就是驅逐蘇聯勢力出東北尤其是北滿的代名詞。但令田中意想不到的是,他剛上臺就有了送上門的天賜良機。因為蘇聯在了解了田中的態度后及時抓住了機會:“1927年6月,蘇聯全權代表多夫加列夫斯基在同日本總理大臣田中談話時,再次強調了蘇聯關于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的愿望。”由此可見,蘇聯強烈希望與日本訂立秘密和約的要求,正是田中隨即召開東方會議與大連會議以決定“滿蒙分離”新國策,或者說確立新謀略的主要原因。確實,對如此重大的政策調整,田中不可能不召開會議進行研究以形成共識。
以此原因為新視角,我們再來看東方會議及其泄露出來的內容,就會有新的解讀:
(一) 會議性質
東方會議是日本對華政策的轉折點。上世紀20年代中期,日本“幣原外交”對華政策的特點是適應華盛頓會議體制,打著“尊重門戶開放”、“尊重保全中國之主權及領土”的招牌,實行以經濟侵略為主、高壓手段為輔,逐漸蠶食中國的方針。在保持和發展日本權益的前提下,承認“滿洲”是中國的一部分。東方會議的目的則是要把“滿蒙”從“中國本土”分離出去,“是戰前日本外交上的一個轉折點”。更準確地說,東方會議確定了對蘇談判的方針,是日本外交對蘇、對華的共同轉折點。
(二) 會議目的
田中在開幕詞中說:“最近中國的局勢極為凝亂,因此政府在執行對華政策時要慎重考慮。現中國戰局一時得到平穩,所以借此機會征求諸君的坦率意見,以供政府參考。同時想得到諸君對政府所執行的政策的充分理解,以便執行統一的徹底的政策。為此召開了這次會議。”“會議主持者曾聲稱:這次會議不過是‘對滿蒙地方以及其他懸案事項,由與會者交換意見和情報。”東方會議的主角之一鈴木貞一也在會上說:“我的目的在于,就日本在大陸應遵循的方針統一思想,我們之中大多數人認為,應當把滿洲從中國分離出來,置于日本統治之下,這就要求日本的全部政策,包括國內政策,外交政策和軍事政策集中一致,促其實現。”田中與鈴木的表述雖然都非常隱晦,但了解其真實背景,就不難理解東方會議其實是田中為簽訂日蘇密約爭取支持統一思想,以確定新的全面對華政策。難怪有論者認為:“據目前已披露的材料看,足以證明會議內容涉及日本全面對華政策,滿蒙問題只是其中議題之一。”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的主謀之一河本大作在遠東軍事法庭供詞中的隱晦說法:東方會議的本質是日本“為了本國的利益而向滿蒙發展”。確實,日蘇密約為日本“向滿蒙發展”敞開了大門。
(三) 會議名稱
東方會議這一名稱其實大有名堂。山浦貫一編著的 《森恪》 傳記一書記載了鈴木貞一別有用心的解釋:“所謂東方會議是使這種政策執行起來具有糖衣包起來的作用。”其實,東方會議的名稱非常貼切,因為會議要討論的內容是日本對“東方”的一攬子規劃,完全名副其實,不僅包括滿蒙和大陸政策,還包括對蘇聯的政策,而且后者更為重要,難怪日本謹言慎行不敢“露骨”。確實,有了蘇聯的默認,日本在“東方”自然所向披靡,“分離”滿蒙自然也輕而易舉。因此,鈴木一伙牽強附會的“糖衣”解釋其實是在進行刻意誤導,因為掩蓋了滿蒙問題的會議為何用“東方”命名的疑問,也就掩蓋了東方會議的真正“內幕”。
(四) 會議形式
東方會議歷時11天,“但檔案里只有五天的議事日程,其余六天沒有記載。顯然這幾天的會議有不宜外傳的秘密內容”。日本學者井上清說:“在公布的文件中,尚且這樣露骨地表明了干涉和侵略的意圖,而會議中的秘密部分,必更加具有侵略性就可想而知。”從時間與內容看,完全不能排除東方會議其實由公開與秘密兩個會議合成,各有各的時間與內容,以透露前者來隱蔽后者。田中在開幕詞中說:“當考慮掌握政府政策的方法、細節事項時,隨著會議的進行,我認為可能有必要組織特別委員會。”可見在大會中還有“小會”。正是這種交叉進行的會中會成功掩飾了會議的真正內容,但無法壓縮的會議時間卻暴露了其中的秘密。
(五) 核心議題
東方會議的核心議題是“滿蒙分離政策”,其結果就是 《帝國對滿蒙之積極根本政策》,“是日本參謀本部的鈴木貞一與日本外務省政務次官森恪、日本駐奉天總領事吉田茂等人在1927年東方會議前密謀”。這些“密謀”顯然是在接到蘇聯的簽約要求后緊急進行的。所謂的“積極”就是主張簽訂密約的隱語,所謂“根本”就是一勞永逸地解決滿蒙問題。可見東方會議要求蘇聯出讓的是整個東北而非僅僅是“南滿”。
(六) 主要內容
根據主要議題無非包括三項主要內容:肯定簽訂密約對解決滿蒙問題的積極性與根本性;制定密約簽訂后的對華政策;如何解決張作霖的地位問題。因此有文章指出,奏折“它的全部內容,包括那些失實和漏洞,都是在我東北實行侵略的實際,和企圖加緊吞食‘滿蒙的計劃和設想”。
(七) 應對措施
武藤信義在會議上說:“根據二十年來的外交經過,說明滿蒙問題除了以武力解決以外,普通的外交手段是無望的。”并向會議提交了關于“武力解決滿蒙問題的計劃”。會議還決定:“萬一動亂波及滿蒙、治安混亂,我國在該地區的特殊地位、權益有遭受損害之虞時,不問來自何方,將予以抗擊。”這就是說,如果與蘇聯談判失敗,就用武力實施“滿蒙分離政策”。
(八) 發展方向
“為以后分離華北工作開辟了道路”。這就是說,東北已被日本視為囊中之物,并準備在分離東北后就分離華北。可見東方會議已經決定在談判中放棄北進準備南下的承諾。
(九) 政要話語
必須指出,東方會議所透露出的相關決定,尤其是日本政要的相關話語,幾乎都遵循心照不宣的原則而模糊具體的指向。也就是說,當時談話雙方在同一語境下都知道含義但決不挑明。因此,必須具備身臨其境的意識,才能確切解讀這些文字的真實內涵。《森恪》 傳記收錄的田中與武藤在東方會議決定大陸政策之際的一段對話:“武藤:如此重大的方針,一旦付諸實施,必須估計到將會引起世界戰爭。至少美國不會沉默,英國或其它列強會跟在美國后面大吵大鬧。在引起世界戰爭的情況下,怎么辦?閣下有這樣的決心和準備嗎?田中:我有這樣的決心!武藤:以后不致發生動搖吧?田中:沒問題,我已經下了決心。武藤:政府既然有足夠的決心和準備,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什么時候命令一下,我推行政策就是。”根據1906年簽訂的 《日俄密約》,北滿是俄國的勢力范圍。東方會議要獨占東北,竟然對蘇聯的存在熟視無睹,卻把美英作為反對日本滿蒙政策的主要威脅。通常認為這段對話反映日本侵華的狂妄,其實是針對日蘇密約。因為“如此重大的方針,一旦付諸實施”,日本以后只能南下,雖然沒有了后顧之憂,卻必定與英美針鋒相對。
(十) 會議后續
東方會議結束后日本的首要任務就是開展與蘇聯的秘密談判。田中在7月7日東方會議閉幕那天的會上說:“有關我國對華政策的實施的具體辦法,本大臣和各位另行商議。”確實,東方會議主要還是以形成共識為目的的務虛會議。田中用他們能夠聽懂的語言承諾決定性的務實會議必須在日蘇談判后才能進行。
(十一) 秘密談判
東方會議一結束,田中就指定山本條太郎作為“首相的代表”負責秘密談判,“應將全部情況嚴格保密,不可讓外務省輕舉妄動”。“在指使山本進行秘密外交的同時,他又部署駐華使領通過正式外交渠道進行交涉。7月20日,田中訓令駐奉天總領事吉田茂,責成他同奉天當局交涉‘滿蒙問題。”7月23日,吉田茂就開始了談判。毫無疑問,山本秘密談判的對象絕不是張作霖,理由起碼有五:一是方式不對。田中作為首相在規則與禮儀兩方面都不可能與下屬同時開展對張作霖的平行談判。田中顯然是避開外務省特地選用心腹以便親自掌管對蘇聯的秘密談判。二是人選不對。無論是山本還是吉田都是田中的心腹,都是東方會議的主角,田中不可能隔離他倆。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吉田配合與掩護山本的談判。三是時間不對。“1927年10月,田中派遣政友會前干事長山本條太郎到北京會見張作霖,要求締結兩項秘密協定:一是以換文的方式,簽訂一項允許日本以武力‘維持東三省治安的政治協定”。另一項是向日本“開放南北滿和東部內蒙”的“經濟協定”。田中的“雙管齊下”注定山本的秘密談判必定與吉田的公開談判同步并行才能得到掩護。當時大連會議早已結束,山本的秘密談判也已經完成,與張作霖遲到的談判最合理的解釋只是為了解決日蘇密約定局后張作霖的地位問題,其實是逼其同意做傀儡。四是口氣不對。“田中說過:‘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就要豁出全國力量干,即軍刀精神。”據 《山本條太郎傳記》 記載,田中向町野表示決心說:“如果不成功,將賭國運,用武力干!”甚至不惜“引起世界戰爭”。如果僅與張作霖談判,田中何須如此小題大做破釜沉舟。五是邏輯不對。如果可以無視蘇聯在東北的存在,僅與張作霖談判,不管是公開還是秘密,就以為能確保實現東方會議“滿洲分離”的目標也未免過于荒誕離譜,田中內閣不至于如此無知昏庸。但是,如果那些似乎夸張虛妄表態的真實含義是在討論與蘇聯談判的成敗與后果,那就是非常貼切的。
由此可見,田中在東方會議后指定山本負責的真正任務是與蘇聯秘密談判,所用方法是兩路人馬平行開展,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的是張作霖,暗的就是蘇聯,以前者來掩護后者。因此,東方會后40天日本顯然與蘇聯進行了談判,并于8月16日又召開歷時十余天的會議以兌現田中的承諾,這就是神秘莫測的大連會議。
(選自《上海黨史與黨建》2015年第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