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每個人的一生就象一條大河，有的河風平浪靜，有的河水流湍急、沿路布滿暗礁，但不管怎樣，最終河流入海。生命中的每一步都如揮出的一桿魚線，有收獲抑或沒有收獲，收獲是大或小，不用介意，永遠都不要預見什么。每個人都是一條河，從各自的生命中流過”。

電影《大河戀》猶如一篇抒情散文，敘述了一個家族兩兄弟的故事。狂放不羈的弟弟是個天生的藝術家，可他沉湎賭博，終被仇家殺害。穩重的哥哥成了大學教授。暮年，哥哥追憶和思索大河流淌的生命意義……總有一種人，不知該激賞他、還是嘆惋他，同情他、或是艷羨他；但不管怎樣，卻不妨礙我們去愛他。就像明代唐寅，他如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沿路布滿暗礁，流動著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以字行，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禪仙吏、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等。他與文征明同年出生，即明憲宗成化六年，1470年。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畫史上，他與沈周、文征明、仇英，合稱“明代四大畫家”，“吳門四家”。他是少年才俊，早慧而博學，詩才出眾，畫功全面而獨到，書法俊逸超群，與文征明、祝允明、徐禎卿，合稱“吳中四才子”。此外，他還會譜曲，多用民歌形式，如此多才，在明代文人中是很少見的。父親唐廣德，母親邱氏，是經營酒食雜品的商人。唐廣德雖讀書不多，卻不贊成唐寅繼承家業走經商之路，反而竭力培養兒子讀書破萬卷，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世界上就有一種人，不必頭懸梁、椎刺骨也能才高八斗。唐寅便是。祝允明稱其，“童髫中科第一，四海驚稱之”。他自幼天資聰慧，熟讀四書五經，博覽史籍，16歲以第一名考中秀才，轟動整個蘇州城。29歲到南京參加鄉試，又以第一名成了應天府的解元。因為他文章寫得實在好，主考官梁儲將卷子留下，給了程敏政看。就是梁儲這一當下行為，給唐寅日后遭際布下重重疑團、埋下深深禍根。弘治十二年，躊躇滿志的唐寅進京趕考，他的目標是文人最高殊榮連中三元。以他之才，立下此壯志，并非遙不可及。路上他偶遇徐經。此人是唐寅“粉絲”，路上愿包辦一切費用，只求同行。信心滿滿的唐寅，考后卻鋃鐺入獄。入獄者還有程敏政和徐經。原因是本屆考試，考題極冷僻，幾乎無考生做出滿意文章，甚至有人交白卷。僅有兩份好文章，即唐寅和徐經的，言辭優美，答題貼切。主考官程敏政高興得認為，二人其一必為今科會元。但因為此次考題難度太大，僅二人優異，遂被人告發“江陰富人徐經賄金預得試題”。朝廷有言官借機彈劾程敏政鬻題。徐經資質一般，不可能做出優異文章；唐寅與程敏政有“宿緣”，或有約定門生之嫌。朝廷為平息事態，著錦衣衛審訊，查無鬻題實據。但唐寅與徐經，均被消除仕籍，貶為小吏，不得為官。程敏政被勒令回家，不久憤郁而亡。彈劾者因奏事不實，遭降職處分。迄今為止，明代這場著名的會試泄題案，仍是懸案，眾說紛紜。最終處理結果，甲乙雙方雖都遭處罰。但對于天縱英才的唐寅無異于是滅頂之災。莫須有罪名，毀掉他一生前程，此后他一蹶不振。值得一提的是徐經資質平平，有一后人卻名垂青史。他就是“千古奇才”徐霞客。

會試泄題案后，唐寅返回蘇州，倍受藐視。妻子與他反目，離他而去，下人也非難他。他借酒澆愁，游歷名山大川，縱情聲色，醉生夢死。明代許多著名妓院都有他的足跡。由于他才華橫溢，許多風塵女子還主動找他，甚至貼補他。唐寅唯有寄情書畫詩文，終了此生。正德九年，唐寅或許是迫于生計、或許是將此生抱負孤注一擲，應寧王朱宸濠之聘赴江西南昌。寧王其實也請了文征明，但文征明托病不見。到寧王府后，聰慧如唐寅，明敏覺察到寧王有謀反之心。然而身處險境，又掌握了寧王的意圖，唐寅插翅難逃。英氣勃勃的才子，使出最慘烈的一招：裝瘋裸奔。他脫光身子四處逛，見到姑娘上前笑，丟寧王的臉。氣得寧王把他遣返蘇州，才逃離殺身之禍。讀書人就是靠傲骨和斯文支撐底氣，經此劫難，唐寅對人生徹底絕望。人生所有的悲苦愁悶羞恥痛楚籠罩著他。他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借摧殘自己的身體，來對抗靈魂的撕扯。他一生才氣縱橫，卻一世無容身之地。潦倒窘迫，貧病交加，54歲唐寅就離開了人世。臨終前，唐寅寫的絕筆詩，可以清楚地讀出他的辛酸和極端厭世：“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唯一可以讓他感到安慰的，或許就是身邊圍繞著一些歷史上聲名大振的書畫、文學大家。祝允明自己淡泊功名，卻真心期待唐寅功成名就。唐寅功名已絕后，祝允明依然對他不離不棄。文征明、徐禎卿與唐寅交情甚篤。文征明少時愚笨，兩次赴南京科考，均未考中。唐寅卻一考便中了頭名解元，這次赴考是文征明和唐寅一道去的，文征明依然落弟。可想而知文征明的難堪和失落，但他從不妒嫉唐寅。

會試風波后，文征明力挺唐寅，還果斷疏遠檢舉唐寅的友人都穆。生活艱難時，好友祝允明、文征明常借錢給唐寅度日。繪畫方面，唐寅與文征明早年同為沈周門下學生，二人畫風近似。自唐寅仕途斷送后，只能靠賣字畫為生。唐寅就遠離了與沈周、文征明相近的畫風，轉而漸近周臣畫法，不能不推測唐寅是抱有“不與文征明競爭”之心的。明代另一位著名書法家王寵，與唐寅也感情極好，時常接濟他；并迎娶了唐寅唯一的女兒作兒媳，成為唐寅慘淡生活里最快樂的事。唐寅坎坷又多災多難的灰色一生中，卻從不缺少桃紅色。唐寅畢生酷愛桃花，自號桃花庵主，在蘇州城西北建了桃花庵別業。情色方面，他迷戀女色，沉湎溫柔鄉，滿園春色關不住。為了生計糊口，唐寅也畫了不少春宮畫，筆下女子多以他眷戀的妓女和情婦為模特兒，故而傳神。唐寅不僅是非凡的畫家，也是卓越的文學家。據不完全統計，他創作的詩約600余首。詩風明麗、抒懷、充溢才情，具有較高的思想性。他一生寫了不少桃花詩，謂之《桃花庵歌》。詩歌清麗風雅，靈秀飄逸，音韻回旋朗朗上口，內涵卻醇厚深遠。花、桃、酒、醉，這些俗氣的字眼，原本風塵撩人。但唐寅把整首詩的氣場，駕馭得與淺薄低下絕緣。讀之，反而引人深思這些無非是“鏡中月”、“水中花”。再搖漾的美色和佳釀，也不過是紅塵一夢。詩意有佛心，有虛幻感，宛若清涼劑。有一種讓人看過了世間繁華后，不如放下紅塵香艷、遠離聲色犬馬的蒼涼況味。如此隨意地尋章摘句的就手詩作，竟然含有對人生幻滅感的解讀，飄動著跳脫人間浮華的方外之音，無愧是江南第一才子之作。文字家常，意旨深厚，純然是大家風范。

唐寅多才多藝，一生最大的成就首推繪畫。在繪畫領域，他同樣全知全能，山水、人物、仕女、花鳥俱精工。師承方面，唐寅早期繪畫，“遠攻李唐”、“近交沈周”，拜沈周和周臣為師。二人都是當時蘇州名畫家，分屬兩大畫派。沈周以元人畫為宗，周臣以南宋院體為師。唐寅融會貫通，在南院風格中融元人筆法，超越周臣。而后他師法李唐、劉松年，并加以純化。畫中山重嶺復，布局疏朗，風格清俊。唐寅游歷過名山大川，眼界開闊，并非傳統繪事僅僅臨摹；而是胸中自有山巒丘壑，畫中雄渾之氣非憑空想象而具實體氣息。大幅作品氣勢磅礴，小幅作品清雅脫俗。他還擅長寫意花鳥畫，活潑灑脫，生趣盎然并有逼真感。唐寅的人物畫也是別具一格，可分三類：一是艷麗高雅的宮廷貴族婦女。如，《玉蜀宮妓圖》，描繪了蜀后宮奢華荒淫，后主縱情聲色的情景。整體畫面調色鮮麗，侍女額頭、鼻尖、下巴用白粉烘襯。此“三白”人物畫法，是唐寅獨創的典型風格，為了表現女子的肌膚白嫩。二是仿效南宋院體風格的人物畫，筆墨流暢，著色淡雅。畫中人，表現民間和歷史人物故事，以描寫歡場女子為多，有情節感。如，《秋風紈扇圖》。三就是春宮畫了。春宮畫是古代性文化的一部分，唐寅是畫此類的頂尖級高手。唐寅常年混跡于妓院，與妓女們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之感，愿意表現她們。同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人性解放，春宮畫的交易需求量增大。靠賣畫為生的唐寅，必然迎合市場供求關系，大量創作此類題材。唐寅在處理人物畫的畫法上，大致可分工筆和寫意兩種技法。如，《玉蜀宮妓圖》，畫中精心細致地描繪了四位盛妝宮妓，用工筆重彩。《秋風紈扇圖》，則是寫意技法，唐寅運用了行云流水描和折蘆描技法。

唐寅山水畫在發展階段上，大致經歷過三次變法。第一階段是摹仿。早期山水相近于沈周、文征明畫法。元人筆墨，文人畫意。如，《雙松飛瀑圖》。第二階段是轉向。師法周臣，泛學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等南宋院體畫風，取眾家所長，吮吸營養。如，《江南農事圖》、《花溪漁隱圖》、《山水卷》。第三階段是升華。他終于將元人畫法和南宋院體畫風，融入骨血，并結合個人體會，孕育嶄新生命。如，《采蓮圖》、《秋山》。唐寅為傳統繪畫所作的貢獻，大致概括為三點。其一，打破門戶之見；弘揚文人畫的傳統；調和了以李成、關仝、范寬為代表的北方畫派，和以董源、巨然為宗師的南方畫派之間的壁壘。其二，以文人高度繪畫，豐富作品的精神內涵。唐寅是全才，詩書畫樂皆能。書法強調寫書家的文化修養和性格。唐寅將繪畫賦予這一內涵，作畫中投入了真情實感。此外，畫面中濃郁的書卷氣息，撲面而來。繪畫具有思想性。如，唐寅在處理山水畫時，畫中常有高人雅士。人物雖小，但其神情、儀態傳達著遁世之意，有情節感。不同于一般山水畫中，人物僅僅作為應景時才得以出現。畫中雅士，仿佛是他自己，抒情味兒甚濃。其三，詩情、畫意、書風，和諧一致。唐寅是文藝天才，各個藝術門類皆熟耳。他能精準把握不同藝術門類之間共通的情感和心緒，在作品中依據不同的情境，營造相同的氛圍。此駕馭功力，只能在讀作品時，方能體會其精妙之道和細膩用心。唐寅書法也頗為瀟灑。他早期字體瘦硬方整，有歐陽詢書風的感覺。而后他的行書風格，深受趙孟頫書法的影響。筆劃圓熟精準、駕輕就熟、流美飛揚、處處留情，道不盡的“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嘉靖二年秋，唐寅應好友之邀赴約，見蘇軾一真跡，詞中兩句云，“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觸及自家心事，唐寅心痛不已。這位天賦異稟、少年得志的俊杰，也曾豪情壯志，向天高歌。難料半生飄零坎坷多災，晚景更是凄涼潦倒。返家后，他一病不起，不久便告別了痛苦的一生。王寵、祝允明、文征明等人湊錢為他料理了后事，葬于桃花塢北。祝允明撰寫墓志銘，王寵手書，刻于石碑。電影《大河戀》中，年邁的父親談論起自己的兒子：“在我們生命中，有那樣一些人，無論我們與他有多親近，無論我們對他有多關切，我們仍舊無能為力。可是后來，我開始明白，無論我們對他有多么地不了解，我們至少還可以去愛他”。

每個人，都是一條大河，流淌著自己生命的意義……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