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則圳
摘 要: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一詩的詩義,歷代諸家有諷諫、不仕和婚戀三個向度的解釋。只有準確把握詩中的“匏”“雁”“冰”等物象,了解其背后蘊含的周代婚俗文化內涵,即“合巹”之禮、“納彩”之禮及周人婚期的禮俗,才能準確把握全詩的詩義。文章結合詩中所述情境及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以“婚戀詩”解《匏有苦葉》更準確。
關鍵詞: 《匏有苦葉》 詩義 物象 婚俗
一、諸家論《匏有苦葉》詩義枚舉
《匏有苦葉》為今本《毛詩·邶風》第九首,全詩四章,章四句。茲錄于下: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對于《匏有苦葉》一詩的主旨,各家歷來聚訟紛紛。起初,古人多將其視為諷刺之詩。“毛詩序”言:“《匏有苦葉》,刺衛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1]30鄭玄箋甚至直言“夫人為夷姜”,認為此詩是寫詩人尊奉周禮所倡的婚姻之道,諷刺衛宣公“非得禮儀,昏姻不成”[1]30。唐代孔穎達解讀為:“并為淫亂,亦應刺夫人。獨言宣公者,以詩在為規諫君,故舉君言之,其實亦刺夫人也”[1]30,并認為本詩兼諷宣公不依禮迎娶及夫人犯禮而求見宣公。可以看出,孔氏是對“毛詩序”的進一步闡發。宋代朱熹雖未直言此詩是諷刺宣公,卻認為“此刺淫亂之詩”[1]31。此外,后世學者如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詩毛氏傳疏》、陳延杰《詩序解》等,皆從諷刺衛宣公之說。清人姚際恒雖認為“毛詩序”之說可從,但又認為全詩“四章各自立義,不為連類之辭”[2]87。方玉潤并不贊同此說,駁姚氏之言曰:“詩豈有四章各自立義,不相連屬之理”,認為本詩只是結構精巧,若規若諷而已。在方氏看來,本詩意在“刺世之禮義漸滅也……直是一篇諷刺座右銘耳”。“詩人之意,未必專刺宣公,亦未必非刺宣公。因時感事,觸物警心……故謂之刺世也可,謂之刺宣公也亦可;謂之警世也可,即謂之自警也,亦無不可”[3]134。牟庭《詩切》亦云:“隱語刺時也。……喻人行事顛倒,不量其宜者也。”[1]87可見方、牟等雖不完全認同“刺宣公”之說,但總體上仍以諷世規諫的角度解詩。
與此不同的是,清人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解詩為“賢者不遇時而作”[4]161。王氏認為《論語·憲問》篇“子擊磐于衛”時荷蕢言“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并引“深則厲,淺則揭”兩句暗諷孔子,表明的是荷蕢“當隨時仕己之義”;而孔子之不仕,在他看來則是為了“待同心之友而后謀共濟也”,故全詩主旨應為“賢者不仕”,而非“毛詩序”的“刺淫”之說[4]161。吳闿生亦從此說,認為“味其詞,蓋隱君子所作”[1]131。可見以賢者因生不逢時而不仕的角度解讀本詩,亦在《詩經》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及至近代,學者們另辟蹊徑,多以“婚戀詩”的角度解讀本詩。如陳子展言:“《匏有苦葉》,顯為女求男所做……詩寫此女一大侵早至濟待涉,不厲不揭,已至旭旦有舟,亦不肯涉,留待其友人。”陳氏還認為“荷蕢者取詩深厲淺揭隨時為義,以諷孔子當明隨時仕己之義”只能說明《匏有苦葉》是在衛國久已流行于民間的歌謠,荷蕢引《詩》以就己說不過是斷章取義[5]103。程俊英言:“這是一位女子在濟水岸邊等待未婚夫的詩,前人多曲解之。”[2]86余冠英還詩以民歌的本來面目,將全詩內容以散文的形式扼要生動地譯述了一遍:“這詩所寫的是一個秋天的早晨,紅通通的太陽才升上地平線,照在濟水上。一個女子正在岸邊徘徊,惦著住在河那邊的未婚夫”[2]87,生動地再現了一個待嫁女子等待未婚夫時熱切企盼的心情。此外,高亨雖亦贊同此詩為婚戀詩,但他依“士如歸妻”一句斷定在當時仍有母系社會殘余的習俗,認為全詩是寫男人入贅妻家的事實[6]46。
古今諸家關于《匏有苦葉》詩義的闡發,大致有如上所述諷諫、不仕和婚戀三個角度。筆者認為,“毛詩序”等“刺宣公”之說缺乏歷史和文本的依據,難免囿于詩教傳統而致有穿鑿附會之嫌,方、牟等關于“諷世規諫”的解法亦偏離了先秦的社會文化背景而以后來的禮教文化束縛之,難免武斷;王、吳等關于君子不仕的說法難免有以偏概全、斷章取義的趨向,有違詩旨。今人婚戀詩的角度似更貼切。全詩構思十分巧妙,如程俊英所言:“此詩通篇為‘賦,前三章寫渡口所見所聞,在這些景物的描繪之中,隱隱約約露出詩中主人公的影子,至末章始表現出人物,點明主題。”[2]87而且本詩就作者眼前所見信手拈來,線索清晰明了,在結尾處才以“人涉卬否”點名主人公為誰,大有卒章顯志、畫龍點睛之感,故陳子展嘆曰:“此倒序法,構想甚奇,神乎技矣。”[5]104可見,根據卒章“虛心平看”,將本詩的主人公理解成為一位等候未婚夫前來過河迎娶的少女,應最合乎情境。但今人高亨根據所謂原始母系社會殘余而將主人公理解為“入贅的男子”,則難免拘泥于一字一句而有不見全篇、自生糾葛之嫌。
二、《匏有苦葉》中的物象與周代婚俗
雖然古人有“詩無達詁”之說,但對于《詩經》這部經典,我們還是應該以一種客觀審慎的態度進行研究,理清詩的本義、編詩義與現代義;更要本著“知人論世”的原則,厘清每種解詩說法背后蘊含的時代文化背景與研究范式,既不能簡單認為“今勝于古”而以今非古,又不能過度理解詩義而導致推之使高,鉆之使深,喪失詩的自然之美。而且《匏有苦葉》最初是作為民歌而被廣泛傳唱的,無論怎樣解讀,我們都不應脫離詩中所描述的物象及其背后所蘊含的周代文化背景。但問題恰恰在于,古今諸家多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解詩,缺乏對于周代文化,特別是民俗文化的重視與探討。本詩中“匏”“雁”“冰”等物象顯然非作者偶然所見,而是蘊含豐富的周代婚俗文化內涵。只有準確把握這些文化內涵,才能準確地從“婚戀詩”的角度通曉全詩。
1.匏
全詩開篇即言“匏”,匏即葫蘆,據傳古人渡水時常把大葫蘆拴在腰間,俗名“腰舟”,可以避沉溺之憂。《國語·魯語下》中便有“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而已”的記載。韋昭云:“佩匏可以渡水也。”[7]65“匏有苦葉”與“濟有深涉”表面上是說秋天匏老葉枯,渡口有了深水要涉,故應摘取匏而用之;但考諸古籍,《禮記·昏義》言:“婦至,壻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孔穎達疏云:“巹,謂半瓢。以一瓠分為半瓢,謂之巹。壻之與婦,各執一片以酳,故云‘合巹而酳。”[8]2276可見“匏”這一物象實則與先秦時期婚禮中的“合巹”之禮有著莫大關聯。結合《豳風·東山》中“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之句,聞一多曾認為,“瓜苦”即是“瓜匏”,在婚禮中合巹時所用。“栗薪”即是周代另一種婚禮中的儀式“束薪”,此二者“皆與婚姻有關之什物,故詩人追懷新婚之樂而聯想及之也”[9]180。可見,全詩開篇“匏”這一物象,其實為后文描寫女主人公期盼未婚夫過河前來迎娶她的強烈渴望埋下了伏筆。
2.雁
本詩中的“雁”字,也有著深刻的周代婚俗意蘊。據《禮記》等典籍記載,周代士人一般的婚禮程序通常要經過六道程序(即為“六禮”),分別為: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依次序而行,均行于女家之宗廟。對于“納彩”之禮,孔穎達疏云:“謂采擇之禮,故《昏禮》云:‘下達納彩用雁也。”孔氏又引《白虎通德論·嫁娶》說明雁在整個儀式中的重要性:“雁,取其隨時而南北,不失節也……又是隨陽之鳥,妻從夫之義也。”[8]2275“納彩”之禮類似于訂婚,女家在應允之后,男方求婚之人即請媒人送上活雁作為禮物,并正式向女家說明締婚的請求;而“問名”則是男方再次派媒人帶著雁作為禮物,到女家問請女子之名后,回家占卜婚姻的吉兇。“雁”這一物象對于女主人公而言有著極為重要的象征意義。可以想象,“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寫的是女主人公看到旭日東升時大雁鳴叫的美好景象。此句上承“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兩句,表明女主人公看到渡口水勢上漲,聯想到自己的未婚夫駕車前來迎娶的景象,聽到野雞鳴叫以尋求配偶,也勾起了她對于美好伴侶的渴求;而后又啟“士如歸妻”一句,寫的是女主人公看到大雁,聯想到婚禮中男方以雁作為聘禮的情景,從而表達了她意欲出嫁的愿望。
3.冰
“迨冰未泮”寫女主人公見河水尚未冰封,期待未婚夫速速來迎娶她的急切心情,由此可推知當時時節為秋末。這一細節也與周代聘婚制的結婚時節相吻合。結合《詩經》中的其他內證,《衛風·氓》言“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可知周時女子提出的婚期是秋天;而《陳風·東門之楊》“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兩句,說明春季楊樹葉子開始旺盛生長之時正是結婚之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說的則是桃花燦爛時女子出嫁的美麗圖景。可見,周人婚期一般在秋冬之際,即頭年農歷九月至次年二月。《孔子家語》中也有“群生閉藏乎陰,為化育之始。故圣人因時以合偶,窮天數也。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桑起,婚禮而殺于此”的表述,究其原因,周人婚期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制于農業生產,春天是最忙碌的季節,仲春時為婚顯然會影響整個氏族的農耕生活,等到秋冬農閑之時,族人們聚在一起,正好可以將婚禮辦得溫馨熱鬧,故將婚禮放在秋冬之際最適宜。所以,“迨冰未泮”一句寫出了女主人公希望男方在冰尚未完全解凍前就歸妻的愿景,也引出了末章的點睛四句:為什么別人都要趁著河水尚未冰凍趕緊渡河,而女主人公卻不為所動?只因她心里念著的未婚夫尚未到來。
三、結語
對于《匏有苦葉》詩義的理解,不能囿于“毛詩序”的詩教傳統而忽視本詩原本的民歌形態,也不應忽略詩中所賦物象的象征意義,而應結合周代的時代背景與文化意蘊對本詩進行全面客觀的考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撥云見日,避免在解詩時落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窠臼。筆者認為,以“婚戀詩”解《匏有苦葉》最中肯,其中又以今人袁梅在《詩經譯注》中的描述最通達:“這姑娘在秋天的早晨,呆坐在河邊等候愛人到來,等得焦灼不安。她周圍的事物又強烈地刺激著她。濟河水漲,引起了她的思緒如潮;山雞鳴叫,勾起了她的愛欲如火。此時,她竟大膽直率地唱道:‘你快快來娶我吧!她久久地坐在河邊,眼看著人家渡河,自己卻失魂落魄,如夢如癡。”[1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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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山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