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枝一秀
摘 要: 張愛玲的小說以獨特的意象塑造和審美追求,創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文學世界。《金鎖記》作為其代表作品,更是充分流露出其一以貫之的蒼涼基調,這樣的創作個性追根溯源與作家的人生體驗密切相關。本文從《金鎖記》中獨特的意象世界出發進一步探尋張愛玲的創作心理。
關鍵詞: 《金鎖記》 意象 弗洛伊德 創作心理
弗洛伊德認為,思想發展過程的每一早期階段仍然同由它發展而來的后期階段并駕齊驅,同時存在。早期的精神狀態隨時都可能成為頭腦中各種勢力的表現形式①。這就強調了早期經驗對后期創作的重要作用。海明威曾說“不愉快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訓練”,同樣闡明了早期經驗對藝術創作的巨大影響。所謂不愉快的童年可以進一步概括為一種缺失性的體驗,這種體驗往往會導致內心的補償性需要,從而成為藝術創作的動力根源。正如弗洛伊德所闡釋的:“文學創作是欲望的表現,作家通過藝術創作的形式使本能欲望經過改裝得到滿足和升華。”本能欲望即作家內心補償性的需要。
縱觀張愛玲的作品,往往都籠罩著一層陰郁的蒼涼色調。正如她在《〈傳奇〉再版的話》中所剖析的:“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張愛玲創作中蘊藏的本能欲望便多來自她早期生活經歷中的創傷心理,這種心理直接影響了她筆下的意象世界。意象即“人心營構之象”,其本身就具有投射作家心理感受的特性,加上張愛玲敏感內傾的心性,更是使她的作品顯露出對意象世界把握的精準,體現出創作背后獨特的審美個性。《金鎖記》可謂將這一特色做到了極致,張愛玲說:“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可見《金鎖記》這個極端瘋狂的世界正是她創作心理無意識流露的集中體現,這些心理無意識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
一、對時間空間的悲觀與焦慮
亂世中的張愛玲從小便沒有一個長期固定的家,加上父親沉淪,母親出走,繼母欺壓,都對她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家庭溫暖與雙親關愛的缺失讓她很早就開始體驗沉重的孤獨與恐懼,也造成了她對現實的悲觀態度與逃離姿態。《私語》中描寫了她童年時的一個故事:當新年醒來發現鞭炮已經放過之后,“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這顯然不同于一般孩子喜新厭舊、注意轉移的心理,可見張愛玲敏感脆弱的心性在缺失性體驗的刺激下進一步衍生出一種對時間和空間的本能悲觀與焦慮。長大后她的世界觀也是如此消極,“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的想法使其終究擺脫了因為沒錢而吃苦的動搖,毅然決然地從父親家出走。她還在文章中自曝吃菜時不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么?”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如此種種的體驗都是其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明證,直接引發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悲觀情緒。
她在小說中所創造的一系列陰郁悲涼的意象世界就是這樣一種悲觀情緒的典型表現。《金鎖記》中月亮這一極為傳統的意象便在張愛玲的筆下增添了與眾不同的表現層次。文章首尾分別提到三十年前的月亮,使整篇文章一下子便籠罩在“帶點凄涼”的月光之中。三十年的月亮始終掛著,三十年的故事還在繼續,悲哀無力的基調就此蔓延。此外,文中另外幾次提到的月亮也絕不可愛,或模糊殘缺,或猙獰可怖,或死寂反常,無不令人“汗毛凜凜”。這與月亮在傳統文化層面溫柔、靜雅等一貫的特點產生了巨大的偏差,強烈沖擊著讀者固化的審美印象。她眼中的月亮是所有悲哀的映襯,是一種縱使時空轉移而永恒不變的悲哀。再觀張愛玲小說之外的世界,也發現了驚人相似的表現。《私語》中有這樣一段話:“‘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可見這樣令人心驚的描寫已不僅僅是小說創作的需要,而是張愛玲內心感受自始至終的不自覺投射,帶有強烈的悲觀色彩。
二、對世間情感的困惑與懷疑
張愛玲母親幼年時的遭遇讓她對情感聯結逐漸感到心灰意冷。當她逃離父親來到母親家中時,母親的生疏淡漠又無疑給她留下了更加難以平復的創傷。對母親的愛意和依戀逐漸因為這種痛苦的孤獨而轉移,甚至在現實和創作中都不時生發出對一切感情的懷疑。張愛玲還有一句非常經典的創作觀念:“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其實這不僅僅是她有意識的創作經驗,更是她早期缺失性體驗的直接反映。
《金鎖記》中反復使用的以紅、藍、綠為主的意象色彩便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例如芝壽屋里的玫瑰紫桌布、大紅圍屏、水紅對聯、紅綠絲網絡著的銀缸銀瓶、五彩攢金花球花盆和桃紅穗子,都與月光中芝壽沒有血色的腳——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對照;童世舫受邀吃便飯時看到捧著大紅熱水袋的曹七巧在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映襯下,便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小說之外,張愛玲對這類意象色彩使用的偏愛也隨處可尋,在《我看蘇青》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我對于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里,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里,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里亂亂的……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云里霧里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里,沒有電,瓷缸里點了一只白蠟燭,黃瓷缸上凸出綠的小云龍,靜靜含著圓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聽見房間里一只鐘滴答滴答走。”可見紅綠燈的繁華對張愛玲來說只是死寂,她在文章中多次運用這樣的紅綠,也是表面繁華下蘊藏著濃厚的陰郁氣息,是其內心對死寂感受的一種無意識再現。
根據張愛玲對早年生活的回憶,她對這類色彩的偏愛還具有另一層面的原因。“家里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臥室墻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給畫上紅的墻,溫暖而親近”。從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出,紅藍色彩在張愛玲印象中的明朗和溫暖。這與后來這類色彩在運用上突出的陰郁氣息似乎是一個矛盾,然而究其深層原因,依然是張愛玲無意識心理的一種體現。溫暖而親近的感受是出于對母親的依戀,童年的她對母親的回來欣喜雀躍,在主觀感情下看到的色彩都是明朗可愛的。但母親后來的毅然出走和相處時的生疏淡薄,也讓她開始覺得從此“母親的家也不復是柔和的了”。這種色彩的對照使用下一直潛藏著張愛玲的主觀色彩,蒼涼的背后實為一種對情感的困惑與懷疑。
三、對生死對立的淡漠與虛無
張愛玲曾經這樣描述過她父親和繼母結婚后一家居住的地方:“像重重疊疊復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此前母親回來后一家人居住的花園洋房,在她的筆下便顯現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可見家的形象染上了張愛玲強烈的心理色彩,她的感受成為外在世界存在的方式,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筆下的意象世界。這類意象在心理學的研究中一直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房子往往是一個人內心狀態的體現,與一個人的安全感相關,對“心理自我”的揭露起到有效的作用。
在《金鎖記》中,姜家的洋房雖是最新式,但“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色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曹七巧租的房那陰暗的綠粉墻使她的襖子沾上大塊的灰,昏暗的屋里只有煙燈和火爐的微光,樓梯一級一級地通入沒有光的所在。這樣昏沉死寂的房屋下怎會有鮮活的生命,里面的人無不像曹七巧一樣,被釘在門上,標本一般鮮艷而凄愴。陽光中沒有生機,古墓卻給人清涼,張愛玲的內心何嘗不是處于陰陽交界的邊緣?這樣反常的象征性表象正是契合了其深層心理對生和死的態度。這種處在陰陽交界邊緣的掙扎正體現了弗洛伊德關于人“生本能”和“死亡本能”兩種本能在她潛意識中的交鋒②。
其次,玻璃,包括鏡子這個意象,在文中也富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鏡像是心理學中評判一個人心理健康的重要方式,玻璃其實就是心鏡,上面反映的不僅僅是現實景象的縮影,而是人物的心理,更是作家的靈魂。曹七巧就像那玻璃匣子里的蝴蝶的標本,她透過玻璃窗所看到世界“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玻璃匣子與黃金枷鎖不謀而合,壓抑、窒息,窗上的鬼像虛幻、模糊,這些都深刻反映出曹七巧這一生被欲望囚禁而心靈扭曲的悲劇,一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直接道出了張愛玲內心深處對人生虛無的悲哀態度。橫觀張愛玲的另一部經典作品《傾城之戀》中帶有相似味道的一句話:“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更是印證了其一貫的創作心理。玻璃的易碎和影像的虛幻,都直接暗示著家庭的易散和生命的虛空。
四、結語
正如張愛玲所說:“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核的愿望,我總覺得無限的慘傷。”她蒼涼而孤獨的成長與創作,基于動亂分離的痛苦和情感聯結的缺失,這既是她言行潛意識的心理根源,又成為她反復不自覺抒寫的對象。對時間空間的悲觀與焦慮,對世間情感的困惑與懷疑,以及對生死對立的淡漠與虛無這些無意識的創作心理,都在《金鎖記》獨具特色的意象世界得到了最集中的反映。
注釋:
①弗洛伊德.論創造力與無意識.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217.
②何清.張愛玲創作心理再審視.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204.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張愛玲集——流言[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弗洛伊德.論創造力與無意識:藝術文學戀愛宗教[M].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
[3]何清.分離之殤:張愛玲創作心理再審視[M].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