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輝
冬日漫語
靠近大雪的人 或許隔寒冷最遠——
而寒冷是可以畫出來的 神
用風聲 畫著這個暮冬最新的喜悅
多少苦痛鑄就卷曲的春秋與祈愿
而我是從深冬出發的人 我有皸裂的沉默
有一場大雪不懈塑造的曠遠 以及堅持
我在疾風之芒上尋找夢境的暗影
在肉身沉重的波瀾里 尋找船的骨骼
或者追憶——我從村莊銘刻的疼痛出發
用云煙構筑秘不示人的遼闊和坎坷
用足跡抵押蒼茫 我有你聽不清的泣哭
有一根骨頭放棄過千遍的悔恨 羞愧
我有星空壓碎的驕傲。身影
交錯在雪色中 我有你遞出的火勢
有一片天空反復鍛造的歌謠與回音
我有你們背棄的憎惡 迷誤
有一叢花嵌入無邊暴雨的嶙峋之心
——被失敗掰直的寄寓枯枝般散亂著
我是那粒被一遍遍雕琢的黑色石頭
我 有星星艱難的足跡……
尋找水滴的人如何成為一座奔騰的大海?
我有命定的迷惘 有燃燒的眺望
神的囑托漫無邊際——我有咫尺之遠
有一個負重者語焉不詳的種種詰問
我有恒定的苦樂 愛 警覺與孤獨
有市街捆束的欲念 欲念掀動的天色
大地曾經說出的四季依舊輪回
我有攥成潮汐的時辰 有一盞燈
懸置多年的不朽光明——
我從未來出發 接近大雪的道路漸漸彎曲
我有泅渡暗夜唯一的翠綠通道
有滾燙的承諾 有觸及隱秘的晨光之趾
——而晨光緊緊按住了我們 像紙頁
反復按住那群躍躍欲飛的文字
——我有人世顛沛無悔的寂靜 悠遠
有十二月最輕的山勢 有食指上轉側的命運
有燭火值得照耀的脊梁 沉醉
有蔚藍塵埃中靜靜閃爍的遐想 以及銘記
太 陽
砍伐陰影的人 最有可能成為黑色太陽
他將夢境搭在燃燒的風雨間
他讓風雨 接近天穹碎落的所有隱秘
他越過父輩的矚望 太陽般旋舞的矚望
比血脈中漫流的疼痛更急迫 艱辛
他越過疼痛 在祖先的牌位上 砍伐
黎明難以收束的千種苦樂與寂滅
太陽在泥土里沉醉 露出赤裸的軀干
太陽用大葉遮掩部分臉孔 微紫的太陽
像一道疤痕 粘在所有值得銘記的痛癢之處
砍伐陰影的人比太陽更為蒼老
他將汗滴堆在風聲上 他用黃銅
打制鳥翅邊緣閃爍的空曠——太陽浸入水勢
他將那把瘦削的船槳 擱在太陽的鋒芒里
太陽的顴骨上有我們活命的幾種理由?
像鋪滿碎花的追憶 我們起伏的生涯錚然有聲
砍伐陰影的人 回到一支歌謠濃縮的往昔
太陽是彎腰播種者留在血脈中的某種記號
躁動。寬廣。涌流——它排列凋零與摯愛
從木紋映照的時辰里抽取細微的驚喜
它懂得該如何等待 閃電追逐的孩童漸漸遠去
它有經久不息的呼嘯 有太陽理當堅守的悲涼
抑或簇擁生命的最初遺忘 痛和執著
——砍伐陰影的人成為陰影的一部分
從什么時候開始 紅陶上的魚影慢慢枯干
一萬粒叫喊的稻種奔走在田疇上 太陽滾動
被失敗抬高的道路代替警示 我們
又將怎樣戰勝 烙在身影中的那份傾訴?
太陽隱藏火焰與神靈。生殖與寄寓。遠。
石頭的星盞里升起另外的燦爛 砍伐陰影的人
把太陽漫長的懷想與緘默 再度推遲
辨 認
——有人在廣場上兜售辨認術。
他從你左邊的身影上揪出一縷風聲 然后
捻熱空曠 說出你二十年前的某段劣跡
“你有隱藏不住的疼痛 偽善
還有妄想 恨 以及齷齪的摯愛——”
你覺得天空開始燃燒 有人
在冰冷的脊梁上敲出叮當作響的焰火
他察看你的足跡 推測你凝望中的雨意
揉皺你路途中詛咒過的天色。“你有惡欲
有比魚的赤鱗更為腥臊的黎明 尖叫
有俗艷之女負載年年的贊美 有水之痛
——你有花朵注定的失敗 有假話的臉
或者覆蓋星空的四種鎳幣……”
他微微一笑 看舊你吱嘎的骸骨
——他翻找你放棄過的悔恨 焦慮
從你破損的蒼茫中 他挑選
可以抵達蒼茫的最后勇氣——
“你有羞怯之美 有一根骨頭裝卸的暗
有閃電抽打靈魂的十五種理由和方式
你有傷痕 有苦痛堆積的無辜夢境
有谷粒上銳利的黃昏 守望 有一只鳥
不斷扔棄的光陰與祝福——”
廣場上兜售辨認術的盲者已無法返回往昔……
短 歌
風和苦痛隔著一朵花傾斜的距離。
或許 你會突然想起那些過時的花影
在風聲消失之前 你酸軟的幸福
變得曲折——你從大風之巔 走過
你辨讀苦痛刻在靈肉深處的某種徽記
所有燃燒過的生涯都有可能屬于風聲
花束成為星盞 退無可退的荊棘
帶來幸福——誰 高舉暴雨的骸骨
站成 整個世界欲言又止的驚懼?
風和夢境隔著一次遺忘的距離……
遺忘之前
有三種天色值得重復。遺忘之前
臘梅躍上低矮的天空 你眺望的水滴里
閃出 另外的寂靜與花束……
黎明經歷著神秘的風向 有人說出苦痛
說出坎坷的愛與一滴水纏裹的沉默
有人接近遠方 在黎明漸次泛紅的天色中
成為一次傳遞四季的穎悟——
而暮色已然在望 鳥羽或煙靄代替懷念
誰是堅持幸福而又常常忘卻幸福的人?
鳥影飄墜 像某種火焰
鳥影讓我們堅硬的遐想 不斷延續
誰是扛著星空四處奔走的歌者?遺忘之前
星光綻放更多的期待 有人
清理漫無邊際的愛憎——星光閃爍
誰顫動的手 又一次劃過
星星刀刃般顫動的種種痕跡……
五月五日憶山中兄弟
這季節已留不下另外的慨嘆了 杜鵑在風中
它們的飛翔 有些傾斜——
它們的歌唱正變得彎曲—— 五月
一滴血被山川覆蓋 整座家園都在疼痛啊
嵐煙中 誰的呼喊
正穿越最后一片驚悸的紫花?
從那時到現在 時光拭去了多少臉色?
雨水站在骨頭上 天空晃動
而兄弟已只剩一個無聲的名字了
春天顫動 兄弟
已是四季里一個吶喊不息的傷疤!
我無力說出更多的憂傷
春天還會這樣過去
它起皺的溫暖承受著多少破碎的繁華
我無力憎惡——杜鵑的淺影里
我 將失敗也當作了永久的牽掛
五月 多少巖石蒼翠
我捧著一把燃燒的骸骨 兄弟
我的歌聲 為什么已變得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