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的群山（外六首）

羅霄山

積雪的群山

最后我們都走失在，密林盡頭的

岔道口。只不過距離積雪的群山

很近了。一生中，偶爾有明確的目標

不可或缺，但我不打算去攀援

積雪讓風電機葉片無力轉動

就像負重的生活

而群山啞默，慣于隔岸觀火的伎倆

我們也以圍觀為樂，有時圍觀自己。

驅趕著內心的羊群去接近群山

需要掀開覆蓋其上的積雪

才能找到昭示命運的枯草

我們呵著雙手，謙卑而熟悉行乞的技藝。

我始終不能爬上去，積雪

在腳下悲泣，群山的褶皺更適宜

隱居，后撤是一種有效的策略。

積雪盛大，對世界侵犯得太多。

我作為一個支點，撬動群山堵在

心口，紛紛掉落的積雪，極力

掩蓋，消弭的紛爭和巨大的悲傷。

從正午出發

正午的影子最小，適宜隱藏

陰謀的把戲。從正午出發

陽光在后背撫摸，并煮沸命運之河

——那面目不詳的遠方。

車流洶涌，反射著白花花的光

騎綠色自行車的郵差

顯得很突出。他捂著一大堆秘密

熟諳人與人之間的隱秘通道

我將要追隨他，去撬開一些陳舊的門扉

掀起銹跡斑斑的黑鐵郵箱

在他們的寂靜里，投去一顆巨石

像每年夏天在正午的河流邊，干的那樣。

這時我想起的是水花，像床單一樣

覆蓋河岸邊滾燙的石頭，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蒸騰的霧氣被光線悄悄抹掉。

我瞬間無端迷茫起來，記不清楚好多詩句。

我尾隨郵差穿過斑馬線，進入一片

突如其來的空明。這時你應該

拍拍我的肩膀，讓我把魂魄收回來。

我在?？柯愤叺能嚧安ＡЮ?，看到我的影子。

正午睡不著覺的人，大抵正在寫信

他搜腸刮肚，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開頭。

他從正午的一封信出發，開啟漫游的旅程。

我多么希望，收件人就是他自己。

慢鏡頭

結果是，攝影師加快拍攝頻率

用光速射穿時間的紋理，從而在另一個

世界，獲取緩慢生活的證據。

譬如年邁的他告別廣角鏡頭，踏上

布滿青苔的臺階，力求使每個動作都圓滿到

前后呼應，且力道平均分布。

我們相信一瞬即是永恒，也即

一次心跳足以漫長到一生。

或者換一個角度，他本質是匆忙的

需要時刻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情緒的子彈

出手迅捷，果斷，精準有力

唯其如此，才能捕捉到那些悄然滲出的

憂傷。鏡頭越慢，是否越能看清它們——

這些隱藏著不易覺察卻真實存在的傷口。

慢鏡頭將一生拉到無限長，使感嘆

時光飛逝者，掩面羞愧于自己速朽的軀體

仿佛罪孽深重到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懺悔

而緩慢者的羞愧卻在于，他消耗不完的

青春，或面臨著存活理由的全面坍塌

活著，成為一個比喻。同樣動作需要兩倍時間

精密的儀器能測量出，一次表情變換

所經歷的時空政變。他并不相信慢鏡頭

在屏幕里所延續的生命，他丟下攝影機

回到屬于他的時間，如襁褓之于初生時刻。

皮 影

用燈光制造的落日，比落日本身

還要驚悚。這是一場模擬的戰爭。

騎白馬的將軍與相思的美人

一曲長歌，唱盡了苦情戲

蹄聲和烽煙，哪一個更真實一些？

隔著一層半透明的幕布，戲里戲外

都差不多吧。我們跟著劇情

被趕進時空巨大的圍欄

滾石將要結果我們。而隱藏在

幕后的老頭，噴出了一口煙霧

歷史在吐納之間，比流星還要死得快。

盡管我們披著人皮，卻總是

演不好自己，佞臣、竊賊、大盜

連一介草民都做不好。

你可以想見，空氣是一塊無邊的大幕

我們在里面上竄下跳，喜怒

哀樂，提線被隱藏。而我們

擁有真實的道具，不容置疑的情感

與木偶一樣，光滑而空無的內心。

我們從來不對幕后的雙手說不

且習慣于腳本的設計，順從而

乖巧，直到被大幕抹去，歸于塵土。

像塵埃一樣消失

用盒子盛放的，與被風吹散的

肯定不一樣。最終我們緬懷

比空氣還要空的記憶。

用時間來衡量離去的距離，是我們

慣用的手法。我們抓不住像塵埃一樣

消失的聲調、氣味和他習慣性的顫栗

事后我們喟嘆、惋惜，甚至有人

止不住哭泣。我們共同完成一次表演

用一半真心和更多儀式規定

以及整飭的紀念，就像他生前

所教導的一樣。死亡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啊

我們步他后塵，一路狂奔

將時間一寸一寸斬在身后，我們蛻下

時間的蛇皮，便離他更為接近。

有形的形體，到無形的塵埃

死神的計數器清零，你不得不想到

是皮肉將這些塵埃聚攏，命令你

在大地上行走。而在我們接近終點的

過程中，不過是不斷積累

這些處理死亡的無用的經驗。

側面的隱憂之美

有懸浮、傾圮之虞，在其正面的

右下方，正好可以四十五度角

窺探疼痛之于面部神經的運動學。

使他忘記掩飾，一定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疼痛所裹挾的麻醉劑，正能量一般的

精神鴉片。他詛咒卻不得不被制服。

慣于繞開正面，從側面，進入身后的背景

那虛無的廣闊的無邊的黑暗，應該

算是一種對技藝高度肯定的美德。

他因此暗暗喜悅，為葆有探入言辭內部

的權利而欣喜不已。這隱秘的勞動

神啟般光輝的寫作。作為旁觀者

我們喜好從側面，測量痛楚浸入的深度

時間插入的痕跡，與他自身

構成一個立體的研究對象。仿佛我們

手捏手術刀，剖開的卻是自己。

有時，我們需要給光線讓道，有時

卻需要在他陰影的庇護之下。這取決于

需要什么樣的動機。而通常我只是一個

厭世的外人，一場斗爭中，不需

考慮的那一方。因此，我常常在內心的廣場

仔細查勘其懸浮、傾圮的成長記，并

記錄下它們，作為對隱憂之美的見證。

孤獨者的任務

對孤獨者的命名，始于一段

漫長的時光，他在秒針里

尋找到的浩瀚無極。另一個極端是

他在一生里所能回想起的

只有孤獨這么一件事。

作為情緒的槍手，他總能獲取

讓我們驚訝的獵物。

譬如介于瘋子與天才的夾縫

他創造美的能力，色情的能力。

他的時間是清脆的

呼吸的起伏里，埋藏著廣闊的巨浪。

因孤獨而生，死亡被無限延長

孤獨者擁抱孤獨，有時

被孤獨狠狠地踹了一腳。

孤獨者將孤獨披在身上，這是他

唯一一件抵御寒風的外衣。

我們去窺探他，在他靈魂的窗外徘徊

甚至想用一粒煙頭，點燃他的

怒火，他始終平抑下來

只是我們不知道，他如何在深夜

剪掉自己的長發、腳踝和右腦

他是一個適合在午夜傾談之人

他的任務就是，用盡所有手段

——將孤獨推向叵測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