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根
一
胸口裂開一個洞。洞口,像跳臺。血,跳水運動員一樣,排著隊兒在往下跳: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
起跳,空中旋轉,下面不是跳水池,是瓷磚地。落地后,每一滴血留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空白,似乎在等待觀眾的掌聲。沒有掌聲,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是觀眾。
四周厚厚的玻璃墻。
玻璃如鏡。
我久久地看著玻璃墻上的我。玻璃墻上的我久久地看著我。都在等待跳臺上的動靜。第五滴血站在跳臺上猶豫不決。“哈,它不敢跳下來!”一聲冷笑在空中響起。外面一片漆黑。玻璃墻與外面的黑暗世界相隔,將我關在玻璃墻內的露天大廳。冷笑的余音還在回旋,讓我脊背骨發涼。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廳里燈光如晝。燈光下,瓷磚地,一溜兒長長的大理石收費臺,一張鋼絲床,一排排椅子,兩串長長的腳印……似曾相識。這是個什么鬼地方?
“哈,你只剩下了我們四滴血!”
這一次,我分明聽出來了,是三個人的聲音。瓷磚地上,四滴血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我看見第二、第三、第四滴血在瓷磚地上捂嘴竊笑。冷笑聲來自這三滴血。剛才,這三滴血以我的傷口為跳臺,或向后,或翻身,或轉體,起跳時,在上面故意重重蹬一腳,各懷鬼胎。
第五滴血站在跳臺上后退著,后面的血被逼回血管。我心里一怔,把雙手放在胸口使勁擠,果然沒有擠出血來。
瓷磚地上,第一滴血動了動,咝的一聲,升起一道輕煙。
輕煙里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嫣,”我驚喜地叫一聲,奔過去。捧起嫣的臉,吻嫣。嫣小鳥依人在我懷里亂撲騰。我騰出一只手伸進嫣的內衣,抓住嫣的乳房,輕輕地揉。嫣笑吟吟望著我。呻呤。身子扭動。我的舌頭探進嫣的嘴里,捉住嫣的舌頭,嫣的舌頭探進我的嘴里,捉住我的舌頭。兩只舌頭似乎在試探深淺。我得寸進尺,那只手從嫣的乳房滑下,向下偷襲。嫣一把推開我:“看,有人。”順嫣手指方向望去,我看見躺在瓷磚地上的三滴血分別升起一道濃霧。
霧里走出米總。
殼。
和齊。
三人齊聲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一臉壞笑。
“沒……沒……沒有。”
我的解釋結結巴巴,因為剛才的失態顯然有些做賊心虛。
嫣雙手捂臉,也是玉頰染紅。
“什么沒有,上班還想著干美事,好事被攪局了是不是?”米總收斂臉上的壞笑,話鋒一轉。“毫米,你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干什么。
米總給殼使了一個眼神。殼變魔術一樣,手里出現一張卷筒狀的白紙。他捏住白紙一端,輕輕一甩,白紙嘩啦一聲,發出好聽的響聲,像瀑布一樣垂直展開在我眼前。
“上面白紙黑字,你好好看看。”米總說。
“好好看看。”殼附和道。
上面什么也沒有。
我說:“這只是一張白紙。”
我又膽怯怯地看米總和殼一眼,說:“上面沒有黑字。”
殼不相信看我一眼,翻過去一看,臉上也露出驚訝。米總從殼手里搶過白紙,黑著臉,在上面指指點點:“即使睡覺,一只眼睛閉著,另一只眼睛必須睜開。如果進了賊,公司失盜,賊沒逮著,不僅要辭退,還要……總之一句話,大廳內外,樓上樓下的辦公區要不定時巡查。這是你們晚上的值班制度!”說完,又把白紙交給殼。
殼接過白紙,向我宣布:
“毫米,上班時間你和嫣約會,罰款一百元。”
齊遠遠地站在一邊,幸災樂禍。
我無言以對。上班?在上什么班?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倒覺得自己被關在牢籠里,像一個囚犯。在玻璃墻上,我看見我一臉迷茫。
米總輕蔑地笑一下,搖身一變,變回第二滴血。
殼和齊變回第三、第四滴血。
嫣一步一回頭,走進第一滴血。在第一滴血里,嫣看著我。
“你回來。”我說。
嫣顧左右,說:“我……”欲言又止。“噓,不許說話。”三滴血一聲輕斥。在嫣驚慌失措的目光里,她的身體像浮在河面上的冰雪,自下而上,一點一滴融化,最后全部融入第一滴血。三滴血歡呼躍起,滾動起來,滾向第一滴血。第一滴血閃向一邊,也滾動起來。“別碰我。”第一滴血里傳來嫣弱小的聲音。嫣躲閃不及,和三滴血滾在一起,變成一個滾動的火球。越滾越快。越滾越大。火球呼的一聲騰空而起,化作一輪太陽。
太陽光芒四射。我的眼睛像得了魔力,穿過太陽強大的逆光,上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總在太陽里指指點點,殼背著雙手在巡查,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吹口哨。
嫣一直在俯視下面,在尋找我。
沒有看見我。
我掙扎著,想飛上去。
雙腿卻無法挪動。
一聲巨響。
莫名其妙。巨響的瞬間讓我想起嫣將要升任客服部主任……
二
被巨響驚醒。我在值班室的鋼絲床上擦了擦眼睛,證明自己已完全醒過來。
“不是進賊了吧?”
我的第六感覺判斷巨響來自收費大廳。值班室與收費大廳一墻之隔。我在鋼絲床上挺身而起,順手操起身邊的高壓警棒,趿拉著皮鞋,輕輕打開值班室的門,伸手去摁大廳的電燈開關,猶豫一下,又縮回來,心說:“燈一開,賊不是溜之大吉?”
十二月三十一日,心靈收費公司開展“心靈大PK:交費,看誰最美”促銷活動。心靈收費公司是一家以拯救人類靈魂為宗旨的上市公司,以收費的形式,原則是顧客交費自愿。或按日,或按月,或上門,或上網,形式多樣。收費大廳每天的營業額上七位數。三十一日是促銷活動日,生意更火爆。米總決定將活動延長一天。剛才,我在夢中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一醒過來全明白了:我是收費公司一名保安。
殼是保安班長。保安白天晚上輪班,星期天倒班。米總規定活動期間保安白天兩人上班,晚上輪班。三十一日晚,我值班。
如果今晚真的進了賊,偷了東西,賊又沒逮著……我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十五層辦公大樓坐落在十字路口。收費大廳在第一層。臨街兩面是落地玻璃墻,玻璃墻中間有四張聲控玻璃門,玻璃墻玻璃門外是白天升起晚上放下的不銹鋼電卷門。晚上,大廳內窗簾全部拉下,不銹鋼電卷門的條條框框被外面的路燈光畫在窗簾上,路燈光是一個不太高明的藝術家,又把窗簾上的條條框框臨摹在大廳瓷磚地上,變了些形,放大了一些。
大廳里靜靜的,靜得異常。瓷磚地上,這些藝術家臨摹出來的條條框框特別刺眼,有點詭秘,似乎有什么陰謀。
“媽的,賊是不是發現了我?”幽暗中,大廳天頂上的超級大監控攝像頭一閃一閃,鬼火一樣。我沒有摁亮大廳的日光燈,穿好趿拉的皮鞋,避開瓷磚地上的條條框框,貓著身,緊貼墻根匍匐而行。大廳正中間設休息區,再過去就是促銷活動的禮品區。禮品區禮品堆積成山。黑魆魆一片。
一陣窸窣聲從禮品區傳過來。
“賊,一定藏在那兒。”
一團黑影從禮品區最高點躍出,在我頭頂呼嘯而過。我一激靈,反手一抓,軟軟的,熱乎乎,一只老鼠抓在手里,手一甩,把老鼠摔到地上。
與生俱來對老鼠的恐懼,讓我全身產生一種類似電麻的感覺。
老鼠在地上抽搐了一下,我的身子也忍不住痙攣一下。說實話,如果讓我選擇,我寧愿選擇從禮品區躍出來的那團黑影是一個賊,不是老鼠,進了賊,不過是逮著他。上個星期全市擒拿比武,我拿到了第一名,對付小偷僅僅是小菜一碟。
禮品區的自行車倒塌在一起。夢中的巨響來自這里,罪魁禍首是這只老鼠。
虛驚一場。
轉身去摁亮了大廳的日光燈。
大廳亮如白晝。
瓷磚地上,老鼠在抽搐。
血。
四滴。
竟與夢如此巧合。
值班室的電話驟然響起。我奔進去接電話,是米總查崗。米總不說話。米總的手機和公司的監控聯網,在手機上就能看到我的一舉一動,包括值班室的個人隱私。米總經常用手機上的監控聯網查崗,偶爾打電話查崗。查崗,好像希望我不在崗。夠陰損的。
“喂!”我對著聽筒大叫一聲。
發泄我的不滿。
正要撂下話筒,米總在那邊發話了:
“不定時巡查制度,不是擺看的吧?”
我說:“正在大廳巡查呢。”
“為什么沒去辦公區巡查?”
“已經三次了。”
“蒙我。一次都沒有吧?”
我蒙,因為米總也在蒙。去沒去辦公區巡查,或者巡查了幾次,不是我所回答的三次,也不是米總所說的一次都沒有。晚飯后,我確實去了一次米總辦公室……我站在米總辦公室門口……米總和嫣在辦公室……里面不堪入耳的聲音……當時,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的那個滋味,現在還難以形容。這應該算一次巡查吧。
“毫米,蒙是過不了關的。我可以調監控看。”米總說。
“那你調監控看吧,十八時四十一分五十二秒。”我話里有話,“當時,我站在你辦公室門口。”
電話那頭,米總一定沒料到我掌握了他的隱私。
“我下班忘記關辦公室的空調,現在命令你馬上上去關空調!”米總最后露出廬山真面目。
三
外面人頭攢動。“開門。”“怎么沒人上班?開門!”有人起哄,搖卷閘門,從卷閘門的空格里伸手推玻璃門。“不能開門!”殼摁一下玻璃門的聲控電源按鍵,把玻璃門定位在打開狀態,隔著卷閘門沖外面高高揚起警棒。外面靜下來。
殼吼道:“不要吵!”
殼警棒亂舞。外面靜得有些緊張,在醞釀新的一輪起哄。“怎么不早點開門?我們要早點交費,早點交費早點拯救靈魂!”最先搖卷閘門的顧客是齊。齊搖著卷閘門其他顧客蜂擁而上,跟著齊重新開始搖卷閘門。卷閘門被搖得震天響。
離上班差五分鐘,營業員陸續進入收費大廳。偌大一個大廳,長長的大理石收費臺,上面順溜兒十個窗口,營業員各就各位。八點正,殼用遙控器將卷閘門慢慢升起。顧客魚貫而入,排隊取號。齊第一個取到號子,他沒有第一個去窗口交費,只是拿著號子坐在休息區,吹口哨。嫣在第六號窗口忙著收費,偶爾抬頭看我一眼,四目相視,我和嫣會心一笑。我在大廳一來一回巡邏,右手緊握腰間武裝帶上的警棒,也偶爾看齊一眼。齊一邊吹口哨,一邊拿眼睛溜嫣,又溜我。電子屏上顯示第二百五十位顧客交費的時候,齊一個箭步沖過去,搶在第二百五十位顧客之前,一屁股坐到第六號窗口座位上。嫣讓齊出示號子。齊說:“不。我愛你。”
“對不起,”嫣說。“你的號子過了。請重新排隊。”
齊說:“給我五分鐘。”
第二百五十位顧客趕到,拿著號子從齊的頭頂遞過去。嫣接過顧客的號子。齊拉開這個顧客,看著嫣:
“兩分鐘,怎么樣?”
嫣不理齊。
“好吧,一分鐘。”齊說。
幾乎是懇求的口吻。
顧客交完了費。嫣的窗口又出現了下一位顧客。“算你狠。”齊伸手一拳摑在嫣臉上。我沒料到齊會這樣,抽出警棒沖過去,厲聲喝道:“為什么打人?”齊沒理我。殼稍后趕到,齊也沒理殼。齊看著嫣雙手捂臉,鼻血從指縫流出。我丟下警棒,在第六窗口的大理石臺面上,手一撐,飛身躍過收費臺。
嫣松開雙手,鼻血還在流,又重新捂上。
“把臉仰起來。”我雙手扶著嫣,蹲到嫣身邊。嫣微微仰起臉,把一只手放下來,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去看醫生。”我看著嫣。
嫣搖搖頭。
“別動。”我騰出一只手,輕輕擦著嫣臉上的血。嫣看著我,眼眶里閃著淚花。
齊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沖我和嫣翻白眼。殼用警棒指著齊:“你為什么打人?”齊慢慢轉向殼,問:“我不認識你,你是誰?”殼退到一邊。營業員忙著收費。顧客忙著交費,或等待交費,或抽獎,或兌獎。無暇顧及我們。
嫣止住了鼻血。嫣重新開始營業。
我從收費臺后面走出來。
走向齊。
齊掏出水果刀,起身迎著我。
“放下刀。”我說。
齊揮刀刺來。我后退一步,躲過水果刀。“放下刀。”我再次警告齊,說話間,看見殼躲得遠遠的,在打報警電話。嫣在第六窗口頻頻抬頭看我。齊瞟了嫣一眼,乜斜著眼睛看我,眼角掛著譏誚,一臉內容。他一聲冷笑:“你一個小保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完,舉起手中的水果刀。“當心!”嫣一聲驚呼。我說:“沒關系。”齊手中舉起的水果刀停在空中,沒敢刺過來。
“放下刀可以,”齊收起水果刀。“但是,你得放棄嫣。”
“沒門。”我一閃身躍到齊身邊,飛起一腳踢掉他手里的水果刀。齊去撿水果刀,我左腳踩住齊的手,齊抽出手抓過身邊的椅子,掄起椅子劈過來。我繞到齊背后,又一個飛腿將齊掃倒在地。
米總正在聽殼匯報。110警察從廳外進來。米總忙丟下殼,滿臉作笑迎過去,和警察握手,稱剛才報警是個誤會。警察眼睛很有震撼力在大廳掃視一圈,點點頭,離開大廳。
警察走后,米總收斂臉上的笑,問:
“誰報的警?”
殼指著我。“是他,”殼說。齊受了傷,還坐在休息區賴著沒走,也過來指證我。我知道齊恨我,想嫁禍于我,但是殼沒必要這樣。不過,報警沒有錯,我沒說不是我。
“為什么報警?”米總問我。“報警會影響正常營業秩序,你知不知道?”
說完,米總走向齊。
齊卷起褲管,露出紅腫的膝蓋。
齊說:“米總,你給個說法。”
我還想繼續辯解,米總說:“添亂還嫌不夠?你等著處罰吧。”看見嫣在窗口忙碌,又走過去對嫣說:“下班后到我辦公室去一下,我找你。”然后手搭著齊的肩膀,讓齊去他辦公室說話。米總回頭狠狠看我一眼:“你也去我辦公室。”我跟在米總和齊身后,從收費大廳后面的樓梯間乘電梯到達十樓。在總經理辦公室,米總讓齊坐下,給齊攤煙。沒給我攤煙。命令我給齊沏茶。
米總問齊:“讓毫米給你賠禮,如何?”
“可以,”齊點燃煙吸一口,轉臉盯著我。“賠禮得給我下跪。”
我端一杯熱茶遞給齊,齊不接。齊仰臉吐出一串煙圈,又把煙圈吹散。我把茶放在茶幾上,看見齊把煙蒂丟在地上,踩在腳下,用力一滑,瓷磚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黑痕。米總皺了一下眉,還給齊攤煙,齊沒接煙。齊瞟一眼米總辦公桌上的大中華。米總稍作猶豫,從辦公桌上一條大中華里抓一包,丟給齊。
齊伸手接住煙,塞進上衣口袋。
米總耐心地看著齊。
“或者,”齊狡黠一笑,“住院也可以。”
輕描淡寫的口氣。
米總的目光在齊的臉上動了一下,認真看著齊,一會兒轉向我:“毫米,一聲對不起很簡單,說聲對不起。”
目光毫無商量余地。
我仍然辯解:“我沒有錯。”
“這里只有三個人,”米總說,“下個跪無傷大礙。”
“是齊先動手打嫣,我沒有錯。”我繼續辯解。
“住院,你得出醫藥費。”米總的口氣有點威脅的味道。
我更有理由:“嫣也受了傷。”
米總還想堅持,齊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不住院了,也不要賠禮道歉了。”
米總臉上繃緊的肌肉終于松弛了許多。
齊說:“叫嫣來辦公室,我要和嫣接吻。”
說完,斜睨著我,一臉猥瑣。
“卑鄙!”我實在忍無可忍,指著齊罵道。
“不行。”米總臉上的肌肉又繃緊了,刀一樣的目光落在齊臉上。“嫣在營業,不能影響營業。”
“和嫣接吻,只要兩分鐘。”齊說。
“兩分鐘可能損失一次交費,一次交費至少一百元。”米總說。
“住院可不止這個數。”齊說。
“一次交費有可能一千元。”米總對數字的敏感超過齊,但他不得不做出讓步。“好吧,我給你兩分鐘。讓嫣在大廳跟你接吻。”
齊說:“最好。”
從大廳到十樓,一來一回至少需要十分鐘。如果讓齊在大廳和嫣接吻,就可以節省十分鐘。按兩分鐘辦理一筆收費,嫣可以在這十分鐘辦理五筆收費。米總打的就是這個算盤。兩人的肆無忌憚,全不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悲哀。我跟在他們身后,心里罵著米總和齊這兩個卑鄙小人,也在想著如何阻止他們。
第六號窗口,嫣在忙碌。
嫣沒有覺察近在咫尺的陰謀。
齊一把拉開正在交費的顧客,一屁股坐在顧客的座位上。我沒有想出阻止他們的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干著急。
“準備吧。”米總對齊說,“兩分鐘。”
他打開手機計時器,又說:“開始。”
我腦海一片空白,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齊回過頭看著我。米總回過頭看著我。嫣也看著我。整個大廳的顧客都在看我。
“早該如此。”齊說。
“對不起。我錯了。”我對齊說。
站起來,朝齊鞠了一鞠躬。
嫣一臉驚愕。殼在竊笑。齊走向取號機,在取號機前重新取號。米總在我肩上拍一下,說:“嫣已經耽誤了兩分鐘,兩百元罰款記在你工資上。”
四
上十樓關掉米總辦公室的空調。在辦公區做了一次巡查。回到大廳值班室后,我一直在看今天的監控視頻,由收費大廳廳內廳外,到辦公樓一樓樓梯間,十樓,米總辦公室,再到值班室,不停地切換著視頻窗口。收費公司的監控是從米總星球買來的。米總星球是類似地球的另一個星球。兩個星球的不同之處,拿監控來說,地球的監控窗口視頻分辨率不高,音頻效果也不佳,而米總星球的監控,由小窗口切換到大屏,視頻和聲音都跟真的一樣。我半坐半躺在鋼絲床上,雙手枕頭,兩眼盯著大型監控顯示屏,不知不覺中竟然入夢。
夢中,殼打完報警電話,走向值班室。我知道殼是去值班室關大廳監控,因為監控視頻上,從殼走向值班室,到110警察走進大廳之間的這段視頻出現了空白。殼這樣做,是在為他接下來的行為消除證據。
一會兒,殼手里拿著警棒從值班室走出來,來到齊身邊,一腳踢在齊屁股上,大聲喝道:
“起來!”
齊睜著眼睛看殼。
殼又一腳踢在齊屁股上。
“跪下。”殼說。
齊慢慢爬起來,看一眼落在地上的水果刀,嘴里不知嘟囔句什么。殼眼疾手快搶先撿起水果刀,把水果刀架在齊的脖子上。
齊老老實實跪下來。
齊的眉頭皺了一下,這是對殼的鄙視。但齊這一反應處理得很微妙,也只是不到一秒鐘之間,殼根本看不出來。殼收起水果刀,臉上露出的神氣像是報了一箭之仇。
“剛才,你說不認識我,問我是誰,是吧?現在,你認識我不?”
“認識,認識。”
“我是誰?”
“你叫殼,收費公司的保安班長。好吧,你是我爺爺。”
“你是我孫子。哈哈哈……”
殼的笑聲中,我沒有醒。
由此切入到另一個夢境。
這是一個古怪的夢。黑暗中碎片亂飛。碎片的光芒照亮黑夜。地面濁浪起伏,汪洋中漂浮著一塊空心玻璃巨球。通體透明的巨球內心方正而又空闊。米總,殼,齊,嫣,和我,在巨球里面隨波逐流。米總雙手捧著一張銀行存單,上面寫著三十一日八位數字的營業額。米總問:
“誰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
“閻王殿。”齊回答。
“不對。”米總轉而問嫣,“你說呢?”
不等嫣回答,米總告訴我們要去米總星球。米總指著我將我變成女人。米總說:“嫣,你是我妻子,齊和殼是兒子,毫米是齊和殼的共同妻子。”又用手指一下嫣,嫣不由自主向米總走去。
嫣脫衣的時候看著我。
和米總做那事的時候,嫣掙扎著,也看著我。
我眼睜睜看著嫣,毫無辦法。后來,殼用齊的水果刀威脅我,齊也接過殼手里的水果刀威脅我,強迫我和他們做那事。
他們這是強暴我。我奪過水果刀,用力擲出去。水果刀在米總飛船的玻璃壁上刺開一個洞。我拉起嫣從洞口縱身一跳……
這縱身一跳中我被驚醒。
在夢中,我拉著嫣準備縱身一跳的時候,嫣對我說:“我們回公司吧。”我躺在鋼絲床上回味著嫣這句話,辦公桌上的電話再次驚恐萬狀響起來。
“難道又是米總查崗?”我坐起來,披上衣,磨磨蹭蹭下了床,去接電話。
卻是殼。
電話那邊人聲鼎沸,嘈雜里夾雜著碰杯的聲音。殼下午下班前交費一百元中了一輛自行車,猜他這是在請客吃宵夜。我說話的口氣顯得極不耐煩:
“到底有什么事?有屁快放。”
殼在電話那頭嬉皮笑臉:
“嫣的味道如何?奶子挺挺的,走起路來像兩只活脫脫的兔子,只是屁股大了一點,性感一點也好。我做夢都想跟嫣有一腿。嫣這妞也太那個了,我們哥倆誰跟誰?你碰得我碰不得?”
“不許你猥瑣嫣。”我說。
“這叫什么猥瑣呢?這是欣賞。”殼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好了,不跟你扯了,話歸正傳,明天你一個人上白班。我已經向米總請了假。一天,就此一天。”
平時沒少替殼頂班,活動期間又要我連續上兩天白班,想得倒美。我握著聽筒讓殼涼在那邊。
“一句話,干不干?”殼問。
“沒門。”我說。
殼還要說下去,我放下了聽筒。我明白這樣做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殼一定會用米總來壓我。米總一會兒會打電話過來。我把話筒擱在辦公桌上。一會兒,米總的電話直接打進我的手機。這一次,米總的電話那頭滿是麻將聲,米總說話的聲音很大:
“喂,殼明天請假……慢……我看看,碰……毫米,明天你……”
我關掉手機,狠狠罵了一句:“媽的,欺人太甚!”
五
營業員忙得沒時間吃中飯,食堂送來的快餐盒飯放在值班室。我和殼在大廳里一來一回巡邏,也沒時間吃飯,和營業員一起餓著。
巡邏匯合時,我盡量繞著殼。
下午一點三十分,嫣身體一晃倒在地上。我從第六號窗口翻過去,殼也跟著我從第六號窗口翻過去,一左一右伸出雙手去拉嫣。嫣把雙手伸向我,我拉起嫣,嫣沒有站穩,險些跌倒。殼去扶,嫣拿開殼的手,把身體靠在我懷里。
殼討了個沒趣,涼在一旁。
我扶著嫣來到值班室,讓嫣坐在沙發上。嫣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淺淺一笑,笑的樣子讓我心疼。我把盒飯輕輕遞過去,嫣卻抓住我的手。
“毫米。”嫣輕輕喚我一聲。
聲音仿佛來自于遙遠,輕輕震撼我的心靈。
“嫣。”我也輕輕喊她一聲。
嫣松開手,接過我手上的盒飯。我蹲下來,仰著臉,說:“來,我幫你。”嫣看著我,聽話地張開嘴,我把飯喂進嫣嘴里,嫣細細地嚼著。一會兒,嫣的眼睛紅紅的。我看見晶瑩的淚花在嫣的眼眶轉動,從眼角里溢出來。我放下盒飯,雙手在嫣臉上輕輕擦著滑落的淚珠。嫣又抓住我的雙手,把我的雙手放在胸脯上,我的雙手在嫣一起一伏的乳房上感覺到嫣激動的心跳。我的心掠過一陣陣顫栗。
“你也餓了。”嫣說。
“不,我不餓。”我說。
“你不吃,我也不吃。”嫣淺淺一笑,有些嬌嗔。是那種蕙質蘭心的嬌嗔。
“好,我吃。”我真的吃一口,嚼碎,在嫣看著我時候,冷不防吻了嫣,把嘴里嚼碎的用舌頭送進嫣嘴里。嫣看著我,雙頰染紅,目光纏綿,柔情萬千。
六
收費臺上方懸掛著一條橫幅:“靈魂可用錢來買,誰交費最多誰最美”。在中央空調的熱浪下,橫幅迎風飄揚。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齊交費一百元抽獎中了一輛摩托。“有人中大獎啦!”大廳頓時沸騰起來。
顧客一次交費一百元抽獎一次,兩百元抽獎兩次,五百元抽獎三次,一千元抽獎五次,不封頂。分特等獎,后面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等獎。獎品有牙膏牙刷,衛生紙餐巾紙,掛歷,瓶裝食用油,自行車,摩托車,小車。顧客抽中的獎品大都是牙膏牙刷衛生紙餐巾紙之類的雞零狗碎,齊只是中了個二等獎,說齊中了大獎,是公司的一種廣告炒作。大廳秩序一時大亂。殼警棒亂舞,在大聲叫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
我站在門口看廳外,顧客絡繹不絕,傻乎乎涌向這兒。我笑了笑,折回大廳。
臨下班,米總來到大廳。他來給齊授獎。齊中了唯一的二等獎,成為今年的“形象大使”。米總站在大廳中央,轉著圈兒向顧客不停揮手,像一位手握大權的人物。授獎時,米總給齊戴上大紅花。殼給摩托車也系上大紅花。齊坐在摩托車上,攝影師給留了影。齊歡歡喜喜開走了摩托車。
顧客坐在休息區不愿離開,要求推遲下班時間。米總笑而不答。
在第六號收費窗口,米總親自掏錢交費。殼跟著掏錢交費。米總一千元中了一副掛歷和一包餐巾紙。殼一百元中了一輛自行車。米總讓嫣掏錢交費,嫣掏錢交費,其他營業員紛紛掏錢交費。米總最后看著我,說:“你也帶個頭吧。”
“沒錢。”我說。
“怎么沒錢?沒錢是借口。”米總說。
米總的口氣總是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只能掏出一百元交了費,結果什么也沒有中。我不在乎獎品,只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心里怪不好受。
五點半,下班到點。
米總在接一個電話,把手機打開免提,里面說什么聽得清清楚楚。從米總的通話中可以聽出,其他城市今天的生意也同樣火爆。接完電話,米總說:“今天我接了上千個電話,手機都被打爆了。”最后宣布活動延長一天,今天按時下班。
顧客陸續離開大廳。
關門時,米總叫上嫣,和嫣一起上了總經理辦公室。
估計米總和嫣說升任客服部主任的事。
晚上上班,我不能回家。我在食堂吃完晚飯后,鬼使神差上了十樓。十樓走廊亮著幾盞幽暗的燈,墻上的監控和電子鐘一閃一閃,像幽靈一樣,有點曖昧,還有點恐怖。我輕手輕腳走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口,房門緊閉,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轉身準備離開,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十八時四十一分五十二秒。
忽然,辦公室里面傳來一聲悶響。之后是伴隨著滾動的聲音。是茶杯在地上滾動。
我耳朵貼在門上細聽,聽到嚶嚶的哭泣。再細聽,是嫣。
“……我答應了你的事……你醉了,坐過來一點,別不好意思……”
米總的聲音。
沉默。
“過來一點……再靠近我一點……”
米總的聲音。
又一陣沉默。
“這就對了。”米總的聲音。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腦海一片空白,茫茫然,昏昏然,渾渾噩噩離開十樓。
回到值班室,我打開鋼絲床和衣而睡,雙手反枕頭兩眼望著天花板,想起總經理辦公室的窸窣聲,想起嫣,想起米總,想起殼,想起齊……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后門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敲門聲急促而又慌張。我渾身乏力,起床去開門。
打開門,是嫣。
嫣倒在我懷里,一身酒氣。我冷眼相向,輕輕地推開嫣。嫣怔怔地看著我,撲進我懷里放聲大哭。后來,嫣在我懷抱里啜泣著,睡了一樣,伴隨夢囈般的喃喃自語:“我……我……上當了,他說……我調到……要慶祝……預先在酒里下了藥……”一會兒,她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姓米的,你這個衣冠禽獸,我要殺了你!”嫣抬起淚眼看著我。
嫣已喪失理智。我感覺到了嫣對米總咬牙切齒的仇恨,和對我的依賴。我沒來得及僵硬的心立即軟塌,猛地攬過嫣的身體,撫摸著嫣的秀發。嫣淚眼婆娑,眼睛里有一只小白兔,一只被獵人追趕慌亂逃竄又遇人救起的受傷小白兔。我扶著嫣走進值班室,讓嫣躺在我的鋼絲床上。嫣躺在鋼絲床上看起來真像一只受傷的小白兔。她的手腕和手指受了傷,她的褲襠拉鏈一半敞開。我輕輕地給嫣拉上拉鏈,給她蓋好被子。
然后走出值班室。在大廳,開始打掃衛生。
收費公司配了一個保潔員,只負責白天的衛生,大廳晚上的衛生由保安負責。我將垃圾仔仔細細清掃一遍,又拖著拖把在大廳里一來一回小跑步,身后的瓷磚地留下一條條濕漉漉醒目的痕跡。偌大一個大廳,我像一位犁田的農民,整整兩個小時,累得我滿頭大汗,一絲不茍換來了大廳瓷磚地的一塵不染。
我回到值班室,嫣也醒了。
嫣坐在鋼絲床上,笑吟吟地看著我,伸出雙手讓我把她拉起來。嫣的變化出乎我的意料。
“該回家了。”嫣說。
“我送你。”我說。
我們走在濕漉漉的瓷磚地上,身后,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
七
明天一個人上班,怎么辦?
夜深了。關掉監控視頻,脫下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倒在鋼絲床上。太疲勞了,我得抓緊時間休息。但是,躺在鋼絲床上轉輾反側難以入眠……我和嫣站在大街人行道上等車,我的一身保安制服引來行人好奇的目光,嫣不在乎,拉著我的手,含情脈脈望著我。一輛的士在我們身邊停下。嫣在我臉上吻一下,說:“好了。我走了。”揮揮手,上了車。我望著離去的的士,揮著手……一輛摩托在我身邊急剎車,是齊。緊接著,摩托車“噗”的一聲,又箭一般追趕嫣乘坐的的士而去。大約兩百米遠的地方,“嘭”的一聲,齊的摩托車前輪脫飛,人在空中畫了一條長長的拋物線……120救護車風馳電掣趕來……齊被證明因車禍當場死亡……
一道白光閃進來。化作一個人落在我床前。
是齊。
“拿命來。”齊舉起水果刀撲向我。我翻身一滾從床上躍起,躲過齊的水果刀。齊竄過來,追著我來到大廳。大廳一直沒有關燈,亮如白晝。被齊追著在休息區轉了幾圈,我沒聽到齊的腳步聲,猛然站住,轉身指著齊喝道:“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是……是……鬼。”齊被我的喝聲鎮住,說話結結巴巴。
我趁機重重地一掐下自己的手,證明不是在做夢。
“是你們讓我中……中了摩……摩托車,害得我命……命喪黃泉。”
齊說的確實是實話。
“不關我的事。”我說,“你去找米總。”
“怎么不關你的事?嫣本來是我的,你搶走了嫣。”齊又舉起水果刀,“拿命來!”
“好吧,你放馬過來,成了鬼我也照打不誤。我再讓你死一回。”我擺開架勢,齊在白天領教過我的厲害,被我這陣勢嚇倒,嚇得一溜兒白煙逃走了。
逃出去時,齊丟給我一句話:
“我打不過你,我去找米總。”
齊是從玻璃門縫里逃走的。
冤魂似乎還在大廳里。
陰森森的。
墻上的電子鐘顯示:二十三時三十分。
三十一日還有三十分鐘。
電子鐘顯示秒的數字在不停地跳躍,似乎在倒計時。我決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在這里,我受夠了。
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著,在考慮用什么方式離開這兒。
目光突然落在瓷磚地那只死老鼠上。
“啊——”
血!
四滴!
腦海里閃過夢中的一幕。
醍醐灌頂。我在禮品區砸爛幾輛摩托,在休息區推倒幾排椅子,飛起一腳將椅子踢向玻璃墻。椅子和玻璃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碎片亂飛。痛快淋漓。我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撿起一塊碎玻璃在手指上一劃: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五滴。
……
“哈,你只剩下了我們四滴血。”夢中的冷笑在我耳邊回響。我只剩下了四滴血嗎?我的血流之不盡。崩塌的玻璃墻洞開,我要從洞口走出去,離開這個鬼地方。也許,走出去就是我新的生活。洞口還攔著不銹鋼卷閘門,我伸手用力一扳,扳開一個出口,我的左腳已經邁了出去。
“等等我。”身后傳來嫣的聲音。
驀然回首,大廳里卻空無人影。
“我在這兒。”
嫣的聲音細細的,說出來,好像是怕我聽見。“在這兒呢。”聲音大了些,有點捉迷藏的味道。瓷磚地上的兩串腳印中,那串高跟鞋留下的腳印俏皮地跳進我的眼簾。嫣原來是在她的腳印里和我說話。腳印如人。嫣淺淺一笑,雙頰染紅,目光纏綿,柔情萬千。一會兒,她又在我眼前慢慢消失。我奔過去,跪在地上,撫摸著嫣的腳印,似乎還有嫣的體溫,聞到了嫣淡淡地體香。
匍匐在地,我瘋狂地吻起來。
一個腳印接一個腳印吻著。
一遍又一遍。
不能自己。
大廳墻上的電子鐘響起報時音樂,三十一日已經結束。
我從地上爬起來,想起這一走,不知何時還能和嫣相見,心一陣絞痛。走出大廳,我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