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銘
我們的村落背靠大山,兩旁青山對出,中間一方平地,從江對岸看過來,恰如天然生成的一把太師椅。而我家的老屋正位于“太師椅”中心,有人說住在這個位置的人家,非富即貴,一生衣食無憂。可直到老屋被拆遷夷為平地,我們家族中也沒有出現過什么顯赫的大富大貴之人,衣食無憂倒是不假。只是在如今這個美好時代里,還有誰會為衣食而犯愁?
我少年時曾問過父親,為什么喜歡老屋?父親淡淡一笑,說老屋雖老,但住起來讓人踏實,安逸。我卻不以為然,老屋都過百年了,給我的感覺就是陳舊,墻壁已被煙火熏得發黃,樓板及梁檁,全是黑乎乎的一片。
父親找來工匠,給老屋翻新。屋頂的橫梁、椽子及瓦片都進行了更換、清理,墻壁刷白,門窗重涂油漆,地面也經過平整,鋪成水泥地面,老屋頓時煥然一新。父親滿意地笑了,對我說,別看這是老房子,可比他們那些新房還要牢固結實。父親在老屋周圍栽上很多果樹,桃李杏梨,核桃柑橘,還有一株葡萄樹。葡萄初綻嫩芽時,父親便在院子里用竹子木條搭了個懸空的架子,任由葡萄的藤蔓纏繞生長。
夏天里,葡萄的枝葉鋪滿整個院子上空,綠色的果實像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瑪瑙從枝葉間垂下來,慢慢地從青黃變成深紫。等葡萄全部成熟,母親和我一起將它們采摘下來,洗凈后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熱情地招呼左鄰右舍們來品賞。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著葡萄,聊著天,這樣的場景常常在我的夢境中重現。
零六年,望著垂垂老矣的土屋,我跟父親商議重建新房。新房離老屋約半里,臨近沿江公路,交通十分便利。可新房建好之后,父親卻舍不得拆掉老屋,說留著吧,算是留個念想。少了煙火的老屋,變得沉默而寂靜。但父親堅持隔三差五地回到老屋,圍著老屋走一走,看一看,摸一摸當年他親手栽下的果樹,累了,就在院子的草地上坐一會,抽根紙煙后離開。
失去了人間煙火的老屋,越來越衰敗。墻頭屋檐上的雜草很快地生長出來,墻面也被雨水浸洇得不成樣子,沖成一道道斑駁的痕跡。我跟父親商量,將老屋拆了吧,拆了還可成良田。父親遲疑了許久,終于點頭,不過要我答應,拆遷的日子由他定。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父親帶著我們來到老屋,他靜靜地站在老屋大門前,向老屋深深地鞠了三次躬。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灰白的頭發,神情莊嚴而肅穆,我知道他在跟老屋作最后的告別。透過青褐色的霧氣,我仿佛看到祖父祖母,曾祖曾祖母,這些已經逝去的親人,他們站在屋檐下,溫和地微笑著。行完禮,父親走到東邊屋頭,點燃三柱清香,說是送老屋的守護神。
我詫異,何來的守護神?父親悶聲不語,表情嚴肅冷峻,就不敢多問了。這幢老屋,對于父親來講,不僅僅只是一個家,更有著其特殊涵義。聽聞祖上世代行醫,傳至曾祖時,曾祖棄醫從農,帶著家人遷至此處,修建了五間同脊的大瓦房,在這里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拆遷工程先從屋頂開始,揭瓦去椽,然后拔梁推墻。突然,有拆遷工人驚呼“有蛇”。父親聞訊過來,囑咐他們不要聲張,更不要驚動,目送著那條粗過碗口的大黑蛇從屋頂躥入草叢。
看著那條黑蛇消失在草叢深處,心下詫異:這個時節,怎么還會有黑蛇出現?難道真如父親所說,這就是我們家族的守護神?我望向父親,他的臉上說不出是悲慟還是喜悅,神情凝重。或許這只是個巧合,守護神的傳說本屬子虛烏有。老屋足足拆了一個多星期,工人們反映墻壁堅硬得跟石板一樣,完全超乎他們的預期。最后我不得不請了挖掘機,才將其放倒。
一三年的秋天,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這幢承載著百年滄桑的老屋,終于在這一刻,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從此灰飛煙滅。次年春天,父親在這里種上柑橘樹苗。柑橘樹苗很快高過我的頭頂,一棵棵像是列隊出迎的士兵,又似正在茁壯成長的少年,在陽光下迎風成長。沒有了老屋,父親還喜歡呆在這里,給柑橘樹松松土,修修枝。現在,這里已經看不出一點兒老屋的影子,但我知道,老屋的地基在這兒,父親的魂就在這兒。
眼前的橘樹,或許用不了幾年,就會長成一片柑橘園。老屋和老屋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消失在時光深處。唯有記憶,像是一道看不見的光線,照亮著我們記憶深處最美麗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