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末的一個下午,我提著沉重的行李從人頭攢動的北京站出來,一眼看見了新生接待站的北京師范大學的紅旗,當我欣喜地向著那面紅旗跑去時,我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來臨了—我走進了我的大學。
我的新生活從此開始。
師大的教育是真正的學院式的教育,嚴謹務實,一絲不茍,我從中受益匪淺,盡管與別的同學相比,我并不是一個多好的學生。由于一直做著狂熱的文學夢,我的行蹤就像一首幼稚的新詩自由浪漫而缺乏內涵。我的時間基本上都花在閱讀小說和文學雜志上,我是圖書館的優秀讀者,卻是中文80級的一個得過且過的學生。為此,我的古漢語老師崔樞華又一次拿著我的作業在課堂上當眾批評我,我到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他說的話:你不是在糊弄老師,你是在糊弄你自己!為此,平時沉默寡言的崔老師成為我記憶中最生動的一個老師形象,我一直感激他的這一次一語中的勢大力沉的批評。
我記得講宋詞的楊敏如老師,她在講臺上身體力行地演繹李清照詞中的“醉”是怎么個醉法,于是李清照和楊敏如同樣迷倒了下面的學生。我記得啟功先生穿著黑棉襖黑棉褲來跟我們講《紅樓夢》,我記得在主樓的電梯里遇見過腰板筆挺風度翩翩的鐘敬文先生,我記得把我們迎進課堂的馬新國老師黑紅的臉龐,洪亮的聲音,我也記得畢業那年我們的輔導員白起興老師是如何為同學們未來的去向而操勞的。
20歲的人很像一棵歪歪斜斜的樹,而80年代的北京八面來風,我無法判斷我是一棵什么樣的樹,對社會有用還是對自己有用,或者對誰都沒有用,生活、愛情、政治、文化的變革和浪潮,東南西北風都輕而易舉地襲擊了我,我歪歪斜斜,但我不會被風刮倒,因為我的大學會扶持我,我的大學北師大,那是我在北京的家。
對母校的感情就像一壇酒越陳越香。兩年前我在香港巧遇60年代畢業的中文系學長陶然先生,我們竟然談起了西南樓門前的核桃樹,那個瞬間我似乎聞到了母校校園里春夏之際草木的清香,我記起了我常常留戀的圖書館小樓、籃球場、101階梯教室,還有地下室教室的溫暖的燈光—我經常跑到那里去寫我的那些幼稚的詩歌和小說。
我想起了我的40多個同班同學的臉,一張張煥發著青春與熱情的臉,帶著80年代大學生特有的樸實的風采,我們曾經是一個大家庭的成員。如今一別多年,我仍然可以保證,見到他們,我能脫口而出這40多個名字。
那些老師的名字。
那些同學的名字。
我的母校的名字。
把他們變成一個美好的大花籃,永遠地掛在我的記憶中。
那是我對母校最真誠的報答。
蘇童,北京師范大學校友,中國當代著名作家。
(北京師范大學校友會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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