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約撰稿 余塵
“中國版辯訴交易制度”在路上
文 《法人》特約撰稿 余塵
如果能夠鏡鑒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從中提煉岀能夠配置我國司法現狀的合理因素,并設計岀一套“中國版的辯訴交易”,不失為一種明智的制度移植
9月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授權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草案)》(下稱《決定》),標志著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正式“生根”,今后北京、天津、上海等18個城市將作為試點進行為期兩年的制度實驗。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近年來中國刑事司法領域的一項重要制度性改革,如無意外,這一制度將成為本屆人大司改的重要標注項目。盡管在實操層面,理論和實務界均有著不同聲音,但對于制度的最終落地,整體持肯定態度。
從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總要求以來,這一制度便成為司改重頭戲。如2015年初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四五改革綱要”,進一步明確了這一要求;2015年7月在上海召開的司法體制改革試點工作推進會上,孟建柱強調“要積極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自愿接受處罰、積極退贓退賠的,可以探索通過簡易程序結案,以提高司法效率,節約司法成本”;2016年年初召開的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中央政法委再次提出“要在借鑒辯訴交易等制度合理元素基礎上,抓緊研究提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方案”;幾乎同一時間,2016年初的最高檢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第九次會議上,最高檢也表示“將深入研究在檢察環節如何建立完善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準確貫徹坦白從寬、懲辦和教育相結合的司法政策”。
回頭來看,上述一系列組合動作,都是在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最終落地鳴鑼開道。
《決定》的出臺,標志著被中國刑法學術界探討多年的“辯訴交易制度”的“星光”終于照進現實。之所以說是“星光”,因為《決定》所確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照見“辯訴交易制度”的影子,但還不能等同于“辯訴交易制度”。
資料可查,辯訴交易制度起源于二戰后的美國。1974年美國通過修訂《聯邦刑事訴訟規則》,首次確立了這一制度的法律地位。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誕生具有深層次社會原因。二戰后,美國經濟發展緩慢,社會問題頻出,犯罪案件高發。承辦案件的檢察官和法官陷入案多人少的困局,導致打擊犯罪的效率明顯下降。為解決這些問題,檢察官們開始使用協議方式與被告人進行交易,以換取被告人的認罪,從而提高了辦案效率。
這一制度的發酵期,美國各界一度毀譽參半。斯坦福大學法學院費希爾教授曾在書中不無悲觀地哀嘆道,“辯訴交易沒有什么值得稱贊的地方。在本應為發現真相而激烈對抗的場合,辯訴交易使我們得以偷懶休戰。針鋒相對的律師退出爭斗,空空如也的陪審團席昭示著制度的失落。”但美國大多數檢察官持相反觀點,認為辯訴交易制度“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雙贏局面”。
辯訴交易制度在美國最終能夠施行,并獲得良好的社會效果,得益于美國社會極度重視私權的法治根基。它確保了法治的基本公平公正,不會導致錢權交易以及大量的冤假錯案的發生。另外,在訴訟結構上,美國實行的是對抗性訴訟,實施嚴格的證據開示制度,能夠充分保障律師的辯護權。如果沒有這些法治基礎作為保障,恐怕這項制度也難免步入歧路。
美國啟動辯訴交易程序的門檻很低,只要被告人認罪,檢察官即可與被告人就認罪討價還價。辯訴交易程序的適用范圍也極為廣泛,既包括指控交易,亦包括罪名交易和刑罰交易。所謂指控交易,是指控告方在被告認罪的情況下,不以原來認定的重罪名進行起訴,而只以較輕的罪名起訴;所謂罪名交易,是指控告方在認定被告人存在多項罪名的情況下,如果被告人認罪,可以只以較少的罪名提起訴訟;而刑罰交易,則指在被告人認罪的情況下,控方可以向法院建議對被告人適用較輕的量刑。
近半個世紀的施行,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也在不斷影響著世界各國的刑法觀,不少國家開始頒布實施本國版本的辯訴交易制度,如德國、法國、意大利、日本等國。
我國改革開放三十余年,經濟發展突飛猛進,社會業已邁入轉型期。投諸刑事司法領域,當年美國社會面臨的犯罪率高發、司法資源吃緊的困局也正在中國上演。如果能夠解決這一問題,鏡鑒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從中提煉出能夠配置我國司法現狀的合理因素,并設計出一套“中國版的辯訴交易”,不失為一種明智的制度移植。

當然,由于我國所奉行的刑事司法理念與美國存在較大差異,這就決定了我國不可能也不應當如法炮制地全盤照搬這一制度。筆者揣測,制度設計者已經考慮到了法治基礎的差異,故而中央政法委才提出“借鑒辯訴交易制度的合理因素”這一總的指導原則,并最終制定出了專屬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我國刑事司法奉行“精密主義”,只有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才能提起訴訟。同時受“同罪同罰”的刑罰觀影響,在制度設計上,我國對“認罪認罰從寬”的適用條件做出了一定限制。
從《決定》可見,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要具備四個條件:一、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簽署具結書。
對比美國版本的辯訴交易制度,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適用指控交易和罪名交易,而只適用“刑罰交易”。因此,中國版本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具有不同的具體內涵。
不過本質上來說,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具有相同的法律倫理,即均包含有刑法謙抑、刑罰輕緩、寬嚴相濟等刑法觀念。在法院定罪量刑之前,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通過有罪供述即可換取較輕的刑罰。那么,廣義上來講,我國的認罪認罰制度同樣是一種“交易”。也正是基于這點,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才會被稱為“中國版的辯訴交易制度”。
另外,從制度的設計目的上看,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辯訴交易制度也具有相似性。兩種制度設計的合理性都包括但不限于,提高訴訟效率、節省司法資源、降低訴訟成本;同時,還有利于對被害人人格權利的維護,使被告人有機會較快地改過自新,迅速回歸社會,體現刑法和刑罰的目的。

前文已經申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司法體制改革的寵兒。然而前路多歧路,筆者結合過去多年的辦案實務經驗以及對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淺見,提出以下幾點建議,以更好地護育“中國版辯訴交易制度”的穩健成長。
首先,應當嚴格實行刑訴法規定的證據開示制度。在庭前應當充分保障嫌疑人、被告人獲取全面證據的權利。因為只有在嫌疑人、被告人有權利獲取足夠全面的證據的基礎上,其才能真正認識到自己是否犯罪,犯何種罪。要讓其改正錯誤,首先得讓其明白錯誤。
其次,應當充分保障嫌疑人、被告人合法的辯護權,同時實行這一制度時要保障律師的在場權。只有在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充分辯護權的情況下,嫌疑人、被告人才能真正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也才能對指控的犯罪事實發自內心地“不持異議”,從而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同時,在嫌疑人、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的具結書時,應當明確要求有辯護律師在場,保障了律師在場權,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確保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是出于自愿的。
再者,應當對認罪認罰從寬的除外情形做出更明確的規定。比如,有證據證明嫌疑人、被告人不認罪,以及法院認定的罪名與指控的罪名不一致,不應當適用這一制度。
最后,應當設計合理的救濟制度。對于采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做出的判決,應當保障律師的上訴權。同時,對于訴訟中侵害律師及嫌疑人、被告人合法辯護權的情形,一旦當事人就生效判決提出申訴,應當自動啟動再審程序。
(作者系北京市合達律師事務所主任、全國律師協會刑事專業委員會委員、北京市律協商事犯罪預防與辯護專業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