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元武/麗水學院
在晚清龍泉司法檔案部分內容中,“光緒二十九年殷韓氏控廖永年等蓄謀罩占案”(以下簡稱“殷韓氏案”)是一件非常特殊的司法案例。“殷韓氏案”的特殊之處在于,被告廖永年在訴訟過程中將天主教勢力引入該案,使原本簡單的民間山場經濟糾紛案,因天主教勢力的干涉而變得復雜起來。
本案相關檔案文本保存在八個不同的卷宗之中,訴訟時間從光緒二十九年至光緒三十四年,在訴訟過程中形成的各式紙質檔案包括:各式狀紙二十三件、票(稿)五件、札兩件、結狀七件,以及稟(稿)、照會各一件。
“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廿五日殷韓氏為謀滾握據砍鯨吞事呈狀”[1],是本案目前所見最早的一份司法檔案記載。據該呈狀所述,殷韓氏有山場一處,系繼承所得,“祖有協列排山場一處”,廖永年兄弟串通項恒興等人砍伐本屬殷韓氏的協列排山場的山木,“趁機將協列排之山木強砍千余株,現有樹樁可查”。廖永年等人因何強砍殷韓氏的山木?在光緒十月廿八日的呈狀中,殷韓氏聲稱二十年前,其子殷美進遭廖永年等人巧設賭局,賭輸洋銀四十元,被勒令寫下當契。廖永年得寸進尺,又自造價值八十元的杜契一份。二十年后,廖永年等人砍伐該山場杉木一千余株,準備出售,總計洋銀一千一百元,殷韓氏因此控告廖永年,訴訟的主要請求便是追回部分木價。
對殷韓氏提及二十年前的契據和廖永年所砍山木價值銀千余元的案情,據殘缺不全的知縣呈狀批文,知縣陳海梅對此提出了質疑,同時駁回了殷韓氏的控告請求。隨后,殷韓氏再次提起訴訟,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廿八日第三次呈文縣衙申冤,獲知縣準理,陳知縣批示“飭差吊取廖永年所執當契,集驗訊查后斷決”[2]。
殷韓氏、廖永年山場訴訟的核心問題有二。其一,關于山場所有權的歸屬問題。殷韓氏在縣衙呈文中宣稱,此山場乃是家族世業,歷代承襲,“祖有協列排山場一處,相襲不決”。但是,廖永年對殷韓氏的言辭給予反駁,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廖永年呈狀知縣,也稱該山場是其繼承所得,其故父廖增芳于光緒九年四月間向殷韓氏契買所得,“價銀捌拾元整,契載四至,明確無誤”,廖永年在呈狀詞中聲稱,該山場是“殷韓氏親自立契賣于故父”,當時所立山場契據仍然存在,“故契亦存”,廖永年抄粘山場買賣印契一份附呈狀之后,契約原件隨后呈于知縣,“老契容后另呈伏乞”[3]。殷韓氏于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日再一次呈狀知縣,指責廖永年所存故契系偽造,“檔據歲隔二十年,筆墨之新舊,印色之淺深,真偽難逃洞察”,殷韓氏生養四子,而契據僅有殷美進一人畫名列押,故而殷韓氏認為“偽造賣契印跡,實屬明欺”[4]。
其二,關于殷美進被騙入賭局而輸錢,廖永年強砍杉木償賭債的問題。廖永年在供詞中宣稱,其故父廖增芳買此山場后開始雇人種植茶、杉等樹木,雇工中就有殷美進的堂弟,“光緒十六年間殷美進之堂弟殷美燈立契載種有年”,同時廖永年在呈文之后粘附了殷美燈所立契據,“為此粘呈殷美燈領字壹紙伏乞”,供知縣核驗。廖永年于自己山場砍伐山木,“砍伐杉木百余株,作價百元于項恒興為貨”,殷美進得知廖永年賣山木而得錢,故而前往廖永年處借錢,“殷美進、殷美謀兄弟因向等借貸未遂”,殷氏兄弟借貸不成反生仇恨,“其欲意尋釁,窺羨杉木價銀,圖謀敲詐,滿紙虛詞,敲詐灼見”。巧設賭局誘騙殷美進詐賭輸錢并非實情,廖永年指出這是殷韓氏所捏造。
雙方各執一詞,陳海梅似乎難辨曲直,所以批示“訴各節與殷韓氏原訴詞大相徑庭……光緒九年間,如實有殷美進之母現手立契出賣且有原中張馬貴并在……持契訊查,究竟曲直若何,定當水落石出”[5]。知縣反復催傳廖永年等人到案堂審,現存傳訊票(稿)檔案文書五件。廖永年等人于光緒三十年四月初一日到案。四月初四日堂審,知縣將山場契據及木價伍佰元判歸殷韓氏。然而廖永年認為知縣的審斷缺乏公允,故而沒有執行知縣的判決,隨后其天主教教友呂韻泉出面包攬詞訟,大鬧縣衙,強行帶走廖永年,天主教勢力正式介入本案。廖永年隨后于五月控告殷韓氏“聽唆包詐”。
據現存光緒三十年五月廿九日知縣因此案與處州府管理天主教事司鐸的照會記載,廖永年于光緒二十九年加入天主教,也是在這一年殷韓氏開始控告廖永年等人。在晚清特殊時代背景之下,天主教勢力的介入,使原本普通的民間經濟糾紛案變得異常復雜。知縣斷令“廖永年將價銀壹仟壹佰元內,限一日內將伍佰元給殷韓氏收領”,廖永年不僅沒有執行知縣的判決,反而“至五月二十八日,反敢串出教民呂韻泉等出頭包攬,堂堂吵鬧”,“教民呂韻泉不遵開導,輒將廖永年等強行帶走”。
“殷韓氏案”受到天主教勢力的干涉,陳海梅自知民教交涉之案斯事體大,故而向溫處道道臺童兆蓉匯報。光緒三十年九月溫處道道臺童兆蓉知悉龍泉縣:“據該縣稟報,有天主教民呂韻泉包攬詞訟,至今能否議決?本道查閱滬報,稱該縣有殺傳教士事情,究竟是否實情?!本旁聹蠄蠹垈鞒鳊埲h有殺傳教士的報道,童兆蓉因此增加了對“殷韓氏案件”的關注度。童兆蓉不僅批示將此案詳情照會處州天主教駐堂洋教士,“處州府先行照會駐堂洋教士,厲行約禁,不準干涉。否則,進而照會領事”,同時著知縣“立即將近來民教是否相安,有無戕害教士之案,即日詳細稟報”;還進一步采取措施,委派候補巡檢前往調查情況,現存有《光緒三十年九月廿七日委員候補巡檢黃等為稟復斷結殷廖兩姓控案事呈道憲童稟》司法檔案文書一件。
童兆蓉所言上海報紙報道有關龍泉縣殺傳教士的事件,據《龍泉縣志》記載:“光緒三十年,八月二十五日,外國傳教士數人被處州雙龍會龍泉分部會眾驅逐,當夜乘船離境”[6],可見殺害傳教士并非事實。候補巡檢在給童兆蓉的匯報文書中也否定了有殺害傳教士的事實。
陳海梅向處州府管理天主教事司鐸洋教士發去照會,在照會中向洋教士坦誠處理民教糾紛的原則:“敝縣凡遇民教交涉之案,格外悉心詢問,持平判斷之實情也”;還將教民呂韻泉扭送天主教事司鐸堂前,“本縣飭親兵將呂韻泉扭住送堂請辦”;同時邀請華司鐸陳樹信,“來署,請將該教民等或斥革,或由堂中自行戒斥”??梢娨躁惡C窞榇淼耐砬寤鶎庸賳T處理中外民教事件的周詳細致。

龍泉縣知悉處州府天主教司鐸照會
因目前所見檔案缺失自光緒三十年十月以后至光緒三十二年三月間的司法文書,這期間縣、府、道各級對該案的處理方式以及訴訟情況不得而知。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底經族規調解,雙方同意息結,認定廖永年父親合法取得殷韓氏協列排山場,殷韓氏承認誣告,并同意廖永年以銀洋一百元換取該山契據。


溫處道道臺童兆蓉知悉龍泉縣札
清末龍泉司法檔案中這宗關于天主教干涉地方司法訴訟的案件史料,在案件記錄之外保留了特定時期的歷史信息,我們可以借“殷韓氏案”復原部分晚清龍泉地方各級官府、民眾在教會勢力涉訟過程中一些互動信息。
首先,鴉片戰爭后,西方傳教士接踵而來,其傳教范圍逐漸從沿海向內地拓展。傳教士、教民以及地方官府之間錯綜復雜的政治經濟利益,外加治外法權條約體系的保護,教案頻發,據相關資料統計,僅浙江就發生教案一百余起[7],“殷韓氏案”便是其中一例。地方官員在處理教民糾紛時,往往承受多方面的壓力,一方面受到教會勢力乃至相關國家的要挾,另一方面又受到上級官府對案件審理的壓力,同時還受到民間反洋教的訴求,地方官處境艱難,往往謹小慎微,以防爭訟事件引發外交事件,這正如龍泉知縣陳海梅在送處州管理天主教事務司鐸的照會中所言:“敝縣凡遇民教交涉之案,格外悉心詢問,持平判斷”。
其次,教民入教不乏謀求現實利益者,諸如臨訟入教、避難入教、世俗功利入教等,教民入教動機良莠不齊,莠者橫行鄉里,“未入教,尚如鼠,既入教,便如虎”?!耙箜n氏案”中的廖永年于光緒二十九年入教,屬于典型的臨訟入教,他恃教爭訟,數次呈狀,其教友呂韻泉出面包攬詞訟,依仗宗教勢力的保護傘,干涉地方司法訴訟。民眾與他們的積怨日深,民教之間往往因一些細微瑣事而演變成特大教案,震驚各級官府。
“殷韓氏”案是晚清龍泉司法檔案中最為典型的教會勢力涉訟案件,留存的檔案不僅反映了晚清社會內部矛盾激化,更體現了晚清龍泉地方社會結構的變遷。
注釋與參考文獻:
[1]包偉民,吳錚強,杜正貞:《龍泉司法檔案·第一輯·晚清時期》,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6頁。
[2]包偉民,吳錚強,杜正貞:《龍泉司法檔案·第一輯·晚清時期》,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7頁。
[3]包偉民,吳錚強,杜正貞:《龍泉司法檔案·第一輯·晚清時期》,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0頁。
[4]包偉民,吳錚強,杜正貞:《龍泉司法檔案·第一輯·晚清時期》,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2頁。
[5]包偉民,吳錚強,杜正貞:《龍泉司法檔案·第一輯·晚清時期》,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8頁。
[6]林世榮:《龍泉縣志》,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4年,第14頁。
[7]陳銀昆:《清季民教沖突的量化分析(一八六零—一八九九)》,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