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現
中醫藥發展的途徑可能有多種,但“衷中參西”應該還是一條行之有效的辦法。我認為的衷中參西是指在中醫藥理論指導下并借鑒西方現代科技手段來研究中醫藥,以實現帶有時代特點的中西醫的相互促進和融合。為什么要衷中?因為中醫藥理論是經典,經典中有智慧、有真理、有規律。既然如此,我們就要踩在前人理論的肩膀上前行才可能更有利于進步。為什么又要參西?因為參西更有利格物致知和更加精準,有利于中醫與現代科技/現代醫學對話,以實現臨床效益最大化。如果不衷中行不行?我想恐怕不行。柴胡、黃連都是中醫臨床上常用的中藥,在中國用了幾千年,結果到了國外卻說它們有毒了,含有這些中藥的中成藥也被禁用了,就連救命的安宮牛黃丸也被封殺。是我們錯了還是國外錯了?我想這都是因為不衷中,即沒有在中醫藥理論指導下用藥造成的后果。同樣不參西可不可以?過去也許行,現在恐怕也不行了。比如過去中國人少,自然資源儲備相對較多,祖先所用的中藥幾乎都是野生的、道地的,而現在使用中藥的人群大大增加,中草藥不靠種植是不行了。但野生變種植后問題也就來了,過去老中醫總是說中藥“只求療效,無須講理”,但現在也開始抱怨經方怎么也不靈了,其實這應該是種植后有效成分發生變化(一般是減少)所導致的。因此唯有參西,弄清和控制藥效成分才能保證療效。衷中和參西都很重要,但相比而言,衷中似乎比參西更為重要。因為衷中是理念和方向問題,參西更多的是手段范疇,方向對了,就少走彎路,而理念錯了,付出的努力越多,就離目標越遠。
實際上衷中參西的模式在國內外都有成功的實踐。比如美國一位教授統計了2001年前美國FDA批準的122個化學藥物,其中80%的藥物發現是與民族藥理學知識密切相關的,典型例子如嗎啡、地高辛、奎寧、阿托品等等。我國中醫藥領域衷中參西的典型先驅首推上世紀20年代的藥物學家陳可恢,他借助當時的“現代科技”成功純化麻黃素并開展藥理學實驗,后來麻黃素被多國藥典收載并用于治療支氣管哮喘等。另一個典型案例是屠呦呦研究員,她參與1967年啟動的“523計劃”,經過多次失敗,最后她在葛洪《肘后備急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攪取汁,盡服之”的古訓啟發下,成功發現青蒿素。我本人的團隊也是衷中參西的踐行者,所開展的中醫藥抗慢性腎病研究,近年也取得較大進展。
盡管參西的研究模式屢建奇功,但必須承認目前還停留在借助現代科技求證中醫藥是否科學這一階段,但中醫藥研究的本質是要回歸到提高臨床療效方面。為此,我們還需要尊重中醫藥中隱藏的復雜或非線性規律,在還原式研究的基礎上,采取整合分析的思路,破解中醫藥療效之謎并將其轉化提高,以追求臨床療效最大化、風險可知和可控化。我姑且將這一新版研究模式稱之為中醫藥研究的“再譜新曲”。
當然中醫藥整合研究的難度很大,也很復雜,但唯有知難而進方可認識中醫藥的廬山真面目。大家都知道人參和三七是同科同屬,成分也很相似,理論上應該有相似的功效,但臨床實踐中三七入血分而人參走氣分卻是事實。氣血兩境界,不可不辨識,但唯有還原而不整合還真難以理解這一事實,不理解就可能會造成誤用,其后果也就難以預料。對中醫藥復雜體系的整合分析,需要不斷地提出新的科學假設,方可不斷推進。這里我提出兩個不成熟的模型,也許對中醫藥整合研究有所幫助。第一個模型是病因致病和中藥調治的本質類似“生命之漣漪現象”,即致病因素導致的人體細胞內復雜事件如同風雨激起湖面層層漣漪,漣漪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并相互交疊,甚至形成因果循環,因此疾病的病因最開始也許是單純的,很快就變得非常復雜了。中藥調治疾病實則是中藥里的多個成分與細胞上大分子電子云之間的互相作用,而后產生構象變化(相當于新的漣漪),構象變化的趨勢和目的是消除能量,重建穩態。第二個模型是中藥治病規律如同音符與樂曲的關系,我稱之為“本草之曲”,即單個音符通常是單調和枯燥的,音符重時還仿若噪音;中藥里的單一化合物治病如同樂曲中的單一音符,當單一成分量大時,通常還會出現毒副作用,但好的方劑治病則如同美妙的樂曲,和諧而成天籟。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