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羲++陳曦
我和父親很不說話,這種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我甚至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有一件事我卻清楚記得:兩年前,在又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后,我摔門而出,從此再沒有回家里住過。
父親出生在河南農村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爺爺死后家財盡失,剩下奶奶和五個孩子相依為命,父親在學校受盡了欺辱,早早地便輟了學,靠奶奶用盡家族最后一點顏面,托人找關系當上了兵。
這一走,就是40年。軍營里的父親繼承了農村孩子那種與生俱來的倔強精神,受過槍傷,立過二等功。他并沒有像同鄉那樣復員回家,而是在這座南方省城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并在幾年之后娶了當時部隊大院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18歲就當上了班長,30多歲的同志沒有一個不服氣的。”從軍的經歷給了父親足夠的素材來總結自己成功的經驗,我曾無比羨慕地聽著他講述那段往事,那時候,他是我眼里的英雄。可當我過了聽故事的年紀,我逐漸發現,那些故事儼然成為他家庭教育的范本,他希望我能像他一樣要強,他希望我能像他規劃好的那樣成功,卻發現我做不到。從那以后,父親便很少笑過。他像軍人遵守紀律一樣固執己見地奉行著“慈母嚴父”的理念,嚴厲甚至是嚴苛地處理著我們的關系,一個獨裁者的形象慢慢取代了那個我童年眼里的英雄。
漸漸地,父親在我的生活中成了一個缺席的角色,我曾一度希望我能在球場邊上見到他,一度希望他能夠像他向同事們炫耀的那樣認真讀讀我的每一篇文章。而這些希望都統統變成了奢求。一次,當電視畫面定格在一對父子在球場上嬉鬧的場景時,我號啕大哭。之后,我甚至會害怕他的“出席”,一次又一次觀點鮮明地站在了他的對立面,直到我最終厭倦了爭吵,用更為激烈的沉默取代了之前劍拔弩張的對峙。這是場誰也不會勝利的戰爭。我們心里都清楚,可依舊像拔河選手般握緊自己手里的繩索,誰都不肯松勁。
最近父親又住院了,年內第二次。出于盡兒子的義務,這幾天我都在醫院陪他,而這種“親密”一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依舊像個戰士,很少讓我攙扶,依舊故作鎮定地和同房的病友們談笑風生,可只有我能從他對我說話時柔和的語氣聲中感到他的疲憊與困頓。有時我陪他散步,他蹣跚的步伐不禁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走在他身后,使盡了力氣也很難跟上他的步子,而現在,他卻跟不上我的。而到了夜里,他那原來令我厭煩的如雷的鼾聲竟變成了一劑讓我安眠的良藥,只有聽見,才睡得安穩。
出院后我回到了久違的家中吃飯。父親并沒有老,因為他做飯的手藝仍在。四菜一湯,中間白瓷碗里滿滿當當地裝著一碗清湯毛肚,翠綠的薄荷在嫩白的肚條上顯得格外惹眼。
清湯毛肚是我幼年時最饞的吃食。記得在花鳥市場背后,勝利堂斜對面的街口,有一家專賣毛肚的館子,口味特別地道,每個周末父親都會騎著摩托車載我去吃。父親每次都買兩碗,我吃的時候,他卻不吃,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待我吃完,便徑自將他的那碗推到我的面前。嫩白的肚條和翠綠的薄荷葉上喧騰起一陣熱氣,隔著那團煙霧,父親的臉似乎要比平時慈祥許多,我看著他笑,他看著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