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劉心武與王蒙的年齡其實只差8歲,但1949年作為一個時間分界點,8歲,卻構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劉心武1942年出生,上小學已經是新中國,算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知識青年。他上小學時,王蒙已經是年輕的中共黨員,共青團干部了。王蒙與劉心武,因此出發點、興趣點都截然不同。王蒙19歲已經寫成了激情洋溢的《青春萬歲》,劉心武60年代初師范專科學校畢業后,波瀾不驚做了15年中學教師,才發表了《班主任》。

劉心武
劉心武屬“文革”后期開始創作的那批作家。在《班主任》之前,他先有一部寫中學教師生活的長篇,也在朝內大街人民文學出版社改過兩年稿。我認識他是在《班主任》發表后,大約是1977年冬天一個快下班的傍晚,那時他已經在北京出版社當編輯了。他來《人民文學》找老崔(崔道怡),那時老崔主管北京,是《班主任》的責任編輯。他脖子縮在圍巾里,拎著提包,我印象中,他多少年都是這樣一個脖子縮在圍巾里笑瞇瞇的形象,眼睛小,笑而瞇縫。老崔那時坐在小說組后門,門是不開的。劉心武就坐在老崔桌邊,小聲密集地絮語,對老崔很尊敬。
劉心武以《班主任》走入文壇,他的第一階段創作,《班主任》《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在傷痕文學興起前,都敏銳提出了能引發撥亂反正共鳴的問題。這三篇小說,寫得最好的是《班主任》,因為其中有他深厚的中學教師生活積累。《班主任》在1977年,不算一篇概念化的小說,它真實寫出了“文革”培養出的兩種不同類型的孩子——走上街頭滋事的小流氓宋寶琦與被現代迷信僵化的團支部書記謝惠敏,其實都是愚民政策導致知識缺失而頭腦簡單的畸形兒。在這兩個典型形象基礎上,“救救被‘四人幫坑害的孩子”在當時,才同時激起幾代人的共鳴。
《班主任》后,第二篇《愛情的位置》發表在1978年8月創刊的第一期《十月》(當初還叫《十月文藝叢書》)上,提出的是從混淆的階級感情中,恢復愛情位置的問題。比起《班主任》,它顯然是“主題先行”——雖然給“愛情”這個名詞正名是劉心武當時迫切的沖動,但故事基礎只是一對青年在電車上的不斷戲劇化相遇,他只提出愛情非物質生活為基礎“找對象”的辨識問題,是否需要愛情的迷惘,最后是通過原型大約是楊沫的——歷經革命的馮姨來安全解答的。那時《情愛論》還遠未出版,還只能談“革命愛情”,所以,馮姨也只是說,愛情是革命的一部分,愛情在革命中應有重要的位置。但在那個時代,能正名“愛情”,已是很大突破了。這在今天當然不可思議,但當時,部隊作家徐懷中有一部叫《我們播種愛情》的小說,還是歌頌對祖國、對藏族人民之情的,都因稱“愛情”而受批判呢。在極“左”思潮下,愛情被認為本屬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的。
《醒來吧,弟弟》是1978年9月我因《人民文學》解決不了戶口問題而到準備復刊的《中國青年》,向他約的稿子。那時他還住在柳蔭街的平房里,他在北京十三中當老師時分的,很小的里外間,幽靜。他愛人身體不好,屋里有濃濃煎藥的味道。他是太典型的中學老師了,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的感覺——小小的書桌,特別整潔。他與你說話時,就含笑瞇縫著眼看著你,時不時會溫和地問“為什么呢?”完全是老師對學生的神態。他的稿子,字跡不潦草,但無棱角,是那種批改作業慣的,順便就滾圓的字,涂改處就是個墨水圈。
我當初拿到他的稿子是激動的——它提出了“文革”帶來最大的創傷是信仰危機問題,提出的問題正是當時剛復刊,以敏銳思想為己任的《中國青年》之所需。這篇小說很快就在編輯部到處叫好,發表在復刊后第二期《中國青年》上。《中國青年》復刊第一期胡耀邦選定的“本刊評論員”文章,就是李洪林的《破除迷信,掌握科學》,提出的就是領袖崇拜形成的現代迷信問題。這篇小說簡直就是為《中國青年》量身定制的。小說中立足的一個細節,來自“文革”中有人將毛主席像章別在胸口皮肉上的傳說。在它發表的人人聲討“文革”的1978年,沒人質疑這細節的概念性。它強化了剛復刊的《中國青年》在當時破除現代迷信政治需求中的影響力。
在我的認識中,劉心武應該算一個時尚作家。70年代末他這三篇構成巨大影響的小說,都是敏銳覺察到社會脈動而適時提出了振聾發聵的問題。而在當時他的小說中,已經透露出他對各種時尚的興趣。《愛情的位置》前,他在《北京文藝》發表過一篇很簡單的小說叫《穿米黃色大衣的青年》,主題就是,一個曾寄托于米黃色大衣的青年,終于意識到了有比大衣更為重要的事情。所謂米黃色大衣,是70年代時髦,街頭有順口溜:“匪不匪,看褲腿;狂不狂,看米黃。”而《愛情的位置》里那個追時髦的女孩,劉心武強調她的洋紅拉毛圍巾配寶藍色呢外套;《醒來吧,弟弟》里代表時尚的那個朱瑞芹,劉心武強調她的“痰盂包”,也都是70年代時尚。自我認識劉心武,發覺他的外套、毛衣、圍巾、包,都曾時時體現出時尚,起碼80年代我熟悉他時是這樣。他追求情調。王蒙也追求情調,但那是遙遠50年代的,蘇聯的,再往前是俄羅斯,屠格涅夫或柴科夫斯基的。90年代初我創辦《愛樂》雜志時,曾約王蒙寫過一篇柴科夫斯基,他的標題叫《行板如歌》,沒想到他對柴科夫斯基的理解那么專業。他說,柴科夫斯基最令人著迷的是他音樂中的搖曳感,他說在《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他寫到了《意大利隨想曲》,這曲子的動人之處就在它潮汐般的搖曳感。這給我印象太深了。劉心武呢?追隨的是最新的潮流。
嚴格說,劉心武第一階段的創作是以1979年在《人民文學》發表《我愛每一片綠葉》為結尾。這篇小說借有詩意的綠葉寫人,提出的問題是,能不能給特殊個性落實政策——每人的個性都是一片綠葉。它又回到了他熟悉的教師生活,寫出一個孤僻又扎實的教師形象。這篇小說有意思的是,懸而未決了人物關系的一點秘密:抽屜里珍藏的照片與那個中年婦女,潛臺詞是對每人隱私應有的保護。這在1979年真是了不起的意識了。這篇小說重要在于,它使劉心武在敏感社會脈動的優勢中,又增加了對人的問題的關注。
《我愛每一片綠葉》刊登的時候,朱光潛的著名文章《關于人性論、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尚未發表,人道主義的討論尚未開端,但劉心武的敏感已經幫他覺察到了風將起,這引發了他順著這個方向,寫出第一個中篇小說《如意》,超越了他自己的簡單社會化寫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