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死

顧青安

一、你到底隱藏了多少神奇的秘密

再睜開眼時，窗外的白光刺得我?guī)缀跛查g失明。我掙扎著起身，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這是一間雪白的屋子，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我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

我掀起被子下床，腦袋發(fā)暈。我用雙手捧著腦袋，艱難地打開門往出走。

原來這里是醫(yī)院，聞著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的食道開始發(fā)嘔，泛上來一些細碎的碎渣，我又咽了回去。

轉(zhuǎn)了幾圈，我有些發(fā)蒙，好像忘了什么東西。我攔住一個護士問：“大門在哪兒啊？”

她看都沒看我一眼，順手一指，我便循著她說話的方向走去。

路上接到一個電話，來電顯示是我的死黨蘇白，我接起電話。

“喂，羅威，你在哪兒呢？我在極速網(wǎng)吧等你呢！”

“我在醫(yī)院……”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你記得從后門翻墻出來啊，我看到你媽還在校門口，別讓逮著了！”

說完，蘇白掛掉電話。

我把手機裝回口袋，感覺身上有點兒涼，低頭一看，居然還穿著病號服。沒辦法，我只能將走廊座位上一件不知道是誰的衣服套在身上。

出了門，我想叫車，伸手一摸，兜里沒錢，我反復(fù)搜遍全身，果然一毛錢都沒有。

無奈之下，我只得步行去極速網(wǎng)吧。走過建國路的時候，剛巧看見不遠處賣烤串的我媽，我嚇得一個激靈，急忙藏在電線桿后面。

我的媽媽為了防止我每天逃課去上網(wǎng)，竟然在學校門口賣起小吃，這讓我覺得丟臉，所以每次出校門的時候，我都對她投來的眼神視若無睹。

她好像有些心神不寧，因為她在給客人找錢的時候，多找了二十塊。

我真想跑過去提醒她，但又怕她發(fā)現(xiàn)，便從她身后貓著身子跑了過去，順著建國路往上左拐就是梧桐大道，極速網(wǎng)吧在三樓。

二、后來我終于知道，我不活在英雄里，英雄殺了我自己

我站在吧臺等蘇白的時候，他叼著煙過來了。

“咋啦？”他問我。

我撓了撓頭：“錢包沒帶。”

他說沒事，然后喊輝哥開了四個小時。輝哥是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來的次數(shù)多了，蘇白跟他熟得很。

“八區(qū)的那幾個等我們好久了，待會兒我們組團干他們。”他顯得興致勃勃。

我說好。

不一會兒，我就總覺得有人在喊我，那聲音好像是從背后突然喊出來的。說實話，我真怕我媽猛然從樓梯拐角沖上來。

我不安地朝門口瞄了幾眼，有些心緒不寧。

胳膊被蘇白狠狠推了一下：“你在干嘛啊？剛不轉(zhuǎn)身反擊，我們被團滅了！”他有些惱怒地看著我。

“走神了。”我訕笑著。

“對了，你走的時候，班主任找你了嗎？”蘇白問我。

我本來想再跟他說一遍，我是從醫(yī)院出來的，可又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他這件事，畢竟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沒有。”我說。

為了調(diào)整打游戲的狀態(tài)，也為了教訓(xùn)八區(qū)那幾個小子，我甩了甩頭，將剛才那種感覺壓在心底。

后來的狀態(tài)很順利，那種被人一直盯著的感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松了口氣。一直到中午，蘇白給了我二十塊錢，讓我去續(xù)費，我起身朝吧臺走去。

吧臺的網(wǎng)管換了個女孩，大概是新來的，我沒見過。她接過我遞來的錢，面無表情地喊道：“身份證！”

我從口袋掏出身份證遞給她，她問我：“名字？”

“羅威。”我小聲道。

她拿鼠標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狐疑地看著我。她低頭看了一下身份證：“你不是郭洋？”

我暗呼糟糕，忘了我拿的是別人的身份證。我摸摸頭：“輝哥走了么？我天天來的！他曉得的，都是熟人。”

她盯著我半晌，神色有些惱怒。我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是一中的學生？”她問我。

我極不自然地點點頭，她的眼神微微閃了閃。想來她也覺得不可思議，一中向來只收全市最拔尖的學生，來泡吧的職高和三中的居多。今天居然看到了一個自甘墮落的一中學生。

“你來玩兒英雄的？”她繼續(xù)問我，顯然對我很有興趣。

我點了點頭。

“你不玩兒英雄么？”我囁嚅著問她。英雄是全國最火爆的一款網(wǎng)游。

“沒意思。”她回答，語氣里帶著一絲憤怒。

“不玩兒游戲，你怎么來網(wǎng)吧上班？”

“這里網(wǎng)絡(luò)方便，我想學點東西。”

我“嗯”了一聲，抬眼的瞬間，瞥見她的電腦屏幕，好像是一些解剖圖之類的東西，她面前的小本上，密密麻麻地記著一些東西。

“喂！”她喊我。

“嗯！”

“你回去上課吧！”她看著我，認真地說道。

我有些詫異，以為她不肯賣輝哥的面子，讓我繼續(xù)上網(wǎng)，剛想喊蘇白過來，她出聲打斷了我。

“我做夢都想去一中！”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層氤氳的霧氣。

我覺得她的聲音里有些悲傷，索性收聲不語。

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有事想告訴我，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應(yīng)該是有故事的人，跟我一樣，我一直自認為我是個有故事的人。

可是別人都向現(xiàn)實走了，我還在過往里。

“我叫蕎麥。”她說。

“我是羅威。”我答。

她又來了，又是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這讓我覺得很難受。

我腦袋里靈光一閃，該不會一早上直讓我毛骨悚然的眼神就是她的吧？

想到我和她素不相識，我后背冷汗涔涔，越想越驚懼，這比我早上從醫(yī)院醒來更讓我難受。我決定問個究竟。

“你還是回去上課吧！好好學習，珍惜在學校的機會，以后考個好大學。”

她說話的語氣很奇怪，最怪異的是，她的口氣讓我覺得隱約有一絲熟悉。

“我以前做夢都想去上學，家里窮，我小學讀完就輟學了……你既然能上學，為什么不好好珍惜機會？”她的眼圈有些發(fā)紅，或許是想到了傷心事。

很奇怪，以前如果我聽到這些話，會反駁她多管閑事，可是今天看到她的神情，我選擇了沉默。

許久，她問我：“要回去上課嗎？”

我搖了搖頭：“一會兒回。”

她不吭聲，神色復(fù)雜，然后手指著商品架問我：“要吃泡面嗎？”

這時我才想起來，一早上沒有吃東西，有些餓了。

我再次點點頭。她取下兩桶泡面遞給我，我掏出插在兜里的手，雙手端了過來。

接過來后我有些后悔，兜里僅剩的二十塊錢還在蕎麥手里。我將泡面放回吧臺，有些尷尬，一時間竟不知怎么言語。

“今天店里優(yōu)惠，白天包機，送兩桶泡面的。”蕎麥笑著說。

我有些感激，就多看了她幾眼，發(fā)現(xiàn)她鼻頭的雀斑長得很可愛。

“給，你的身份證。”她充好費用后，遞給我。顯然，她不準備再勸我了，我松了口氣。

我伸手去接，卻聽到蕎麥的尖叫聲。

“啊……血！你耳朵里流了好多血……”她手里的身份證掉在了地上，眼神驚恐地看著我。

我抬手一摸，果然脖子上全是血。

我急忙跑到衛(wèi)生間，手忙腳亂地清洗，池子里全是血。我撕了好多衛(wèi)生紙塞進耳朵里，頭一搖，居然能聽見血液在耳道里流動的聲音。

情有些嚴重，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醫(yī)院。這么想著，透過衛(wèi)生間的窗戶，我看到一個女人步子很快地朝這棟樓走來。等看清了那個稍顯臃腫，圍著黃色圍裙的女人后，我大驚失色。

那是我媽！

我一邊沖出衛(wèi)生間，一邊朝還在座位上的蘇白喊道：“蘇白……我媽來了，快啊……”

蘇白看了我一眼，抓起椅子上的衣服就往樓道沖。一旦我媽發(fā)現(xiàn)他，就代表著跟我家只隔一道巷子的她媽也會知道。

蕎麥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張了張口，喊了什么，我沒聽清。

樓梯轉(zhuǎn)角，我們跟我媽打了個照面。我趁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飛快地躲過她，朝樓下跑去。幾秒鐘后，就聽見我媽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路追來。

“羅威！你給我站住！”

我沒停腳，也不敢停下，跑出了樓后，我跟蘇白朝相反的方向分開。我心急如焚，不敢看我媽的那張臉。然而在這么著急的檔口，我突然想起早上她給那個穿藍衣服的人多找了20塊錢的事情。顯然在這個時候，我并不應(yīng)該想起這件事。

跑過建國路十字的時候，我的視線只來得及看到便利店門口的那個小孩的皮球從門里滾了出來，街邊的玉蘭花被風吹得掉了一朵……

然后一輛車就朝我沖了過來……

身后是我媽歇斯底里地喊叫。那聲音聽著不知怎的，讓我特別想哭。

全身好疼啊！

我想扭過頭去看看我媽，我想跟她說，媽，早上我耳朵里流了好多血！

媽，我真的好疼啊！

最后只來得及……張了張嘴。

三、十五歲少年的死，像深秋的冷雨一樣令人黯然神傷

我又重新回到早上那家醫(yī)院。我睜開眼睛時，頭上蓋著白色的布，我的身體好像失去了反應(yīng)，一動不動。

房子里有很多人，我的手一直被人握著。

那只手冰涼一片，粗糙的手指摩擦著我的掌心。我知道，那是我媽。

我想開口，呼出來的卻是空氣。

最先出聲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我聽出來，那是蕎麥的。

“阿姨，對不起！都怪我沒拉住他，對不起……”

原來，蕎麥和我媽早就認識。我媽三天前拿著我的照片，拜訪了梧桐大道上所有的網(wǎng)吧老板，說如果見到我的話，希望能勸勸我，讓我回學校上課，如果我沒錢吃飯的話，希望他們能給我一碗泡面，所以早上蕎麥看到我的時候，幾乎是一眼就確定了我就是羅威。她試圖勸我回學校未果后，乘著我去衛(wèi)生間的間隙，通知了我媽。

蕎麥非常自責，眼淚啪啪地掉在地上。

我特別想哭，心臟里像扎了一根針一樣，尖銳地疼。

生命的最后，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截長長的鏡頭，腦海里想起許多事。我想起清早的那一碗雞絲面，想起她寒風里送過來的四個雞蛋，想起她以前總在我的書桌前織毛衣，想起她糙烈的雙手拂過我的面頰，想起她臉頰上深深下墜的眼袋……

這一切飛快逝去，我措手不及。

最后，我想起蕎麥鼻尖上的小雀斑，她永遠停留在了我年少的歲月里。

是了，這便是我生前最后一天的記憶。

我一直想告訴我媽一句話。

以前，我以為那句話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以后，我就會變成以前那個羅威。現(xiàn)在想一想，說不說也沒有什么分別。

她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

可我，終究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