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姚炎中 曹靜
85歲老人乘坐國航飛機死亡,誰之過?
本刊記者/姚炎中 曹靜
2016年7月8日,85歲的左昌魯從北京乘飛機到義烏,準備從義烏中轉回老家浙江東陽。
7月8日早上6點20分,左昌魯在家人的陪同下,登上了中國國際航空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國航”)CA1879航班。然而飛機沒有降落到義烏,卻備降杭州蕭山機場,左昌魯在蕭山機場再也沒有回到東陽,這成為他今生最后的旅程。
左昌魯妻子王愛華對《人民法治》記者說,登機之后,丈夫和她一起坐在頭等艙,身體狀況良好,和家人還有說有笑。
當時機上一張姓乘客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他當時和曾任全國人大代表的浙江新光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周曉光同機飛往義烏,周曉光看到老人年紀大,還特意給老人換了座位。讓老夫婦坐在第一排,周曉光坐在了第二排。
周曉光表示“老人身體狀態也不錯,狀態很正常”。
王愛華說,登機半小時后飛機才起飛。
然而,CA1879航班并沒有在義烏機場順利落地。
圖為左昌魯當日的登機牌
左昌魯的家人對記者說,等飛機到義烏快下降到地面跑道時,飛機又突然拉高上升,不下降。機上的乘客責問為什么不在義烏停機時,乘務人員答復稱由于天氣原因。到杭州后則告知乘客義烏機場無法下降的原因是塔臺故障,由于乘務人員說法前后不一致,導致部分乘客非常氣憤,認為乘務人員明顯在欺騙乘客,于是紛紛責問機組人員并要求賠償。機艙內頓時變得非常混亂,乘客都涌到頭等艙與機組人員論理、爭吵,把左昌魯和王愛華的座位都圍住了。
據一位乘客回憶,飛機在義烏機場上空已經穿過云層快到地面了,突然又重新拉起。最后,該航班被通知到蕭山機場備降。
同機的另一位乘客北京田中升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劉翠香在接受《人民法治》記者采訪時說,當時義烏天氣不錯,飛機已經快降到地面,“當時都看到草地了,就離地面樓房那么高。”之后飛機突然拉升,說是天氣原因不能在義烏降落,要備降杭州蕭山機場。但后來又說不是天氣原因,是雷達壞了。
張姓乘客稱,飛機在蕭山機場降落后,乘客們意見很大,紛紛擠到頭等艙投訴,要中止飛行。當時現場秩序混亂,有人要求下飛機,有人要求賠償,而且當時機艙內非常悶熱。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乘客介紹,因為是早班飛機,很多人4時就起床趕飛機。計劃兩個小時的航程,實際上花了近10個小時。飛機降落到杭州蕭山機場后,還在機艙內等了許久才下飛機,乘客們意見很大。
“機艙內非常悶熱,”劉翠香感覺悶得透不過氣來,很多乘客擠在頭等艙里吵鬧,“缺氧,空調似乎也不管用。”當時機上工作人員都擋在門口進行登記,前面又悶又熱,她本來也想登記,但聽說找行李得個把小時,劉翠香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王愛華回憶說,從義烏由于突然快速上升,左昌魯當時就感到身體很難受。
王愛華表示,當時飛機備降蕭山機場,停在遠機位,離出口很遠,出去還需坐機場擺渡車,當天氣溫很高,又由于旅客都擠在頭等艙,機艙內空調效果很差,空氣悶熱渾濁,大家都無法透氣。
“這時,我發現我丈夫頭低了下來,臉色發青,口唇發白,全身大汗淋漓,一摸額頭與手腳,發現冰涼,看他想嘔吐并全身抽搐,叫喚他也沒有反應。我趕緊叫家人找機組人員給予幫助搶救。但機組人員只顧與其他旅客爭吵,沒有顧及我丈夫的緊急情況,再三催促下,機組人員才去找藥品,結果機上沒有搶救藥品。后來提供氧氣,但氧氣裝備十分簡陋,根本無法使用。”王愛華說。
王愛華要求工作人員去托運的行李箱內找藥品,結果將近一小時后才找到藥品,這時,左昌魯已經昏迷,藥已經無法吞下。
家屬向機組人員求助,國航的機組人員才開始廣播。
當時已經坐回經濟艙的劉翠香,與老人相隔四五排,聽到廣播“有醫生、護士嗎,有位病人需要你們”時,她趕緊來到頭等艙。
記者了解得知,劉翠香出身醫學世家,獲得過中西醫專業文憑,是一位退休老醫生。
機艙內沒有血壓計,當劉翠香摸老人脈搏時,發現脈搏已經很微弱。
劉翠香趕緊給老人喝糖水,“要先補充點兒能量,”“老人面色蒼白,沒有一點力氣,看起來眼皮都不想睜了,身上都是汗,應該是虛脫了。”
劉翠香說,她到頭等艙一段時間后,機組人員才找出氧氣袋。第一個拿來的氧氣袋是癟的,只好又拿來一個。“氧氣袋和醫院的不太一樣,他們竟然不會使用,氧氣袋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氧氣,里面既沒有濕化瓶,也沒有吸氧裝置,拔開氧氣袋后還戴不上。”
劉翠香表示,遇到危重病人,飛機上如果有搶救措施,應該先上氧氣,再廣播尋找醫生、護士,“不能在醫生到了之后再上氧,這樣肯定會延誤搶救時間。”她發現飛機上急救措施、設備嚴重不足,“起碼要有血壓計、給氧裝置和急救藥品。”
老人喝完糖水,劉翠香摸到脈搏好多了。回到座位后,劉翠香不放心,返回時發現老人的脈搏再次變得微弱。
“要快點兒,就近就地搶救。”劉翠香提醒機組人員叫救護車,“他們還問可不可以堅持到義烏?”劉翠香說脈搏都快摸不到了,人都快不行了,“讓他們上最近的醫院去,不然來不及了。”
“開始還挺好的,過一會兒脈搏都摸不到了。等救護車來量血壓時已經到40(指低壓)了。”老人血壓顯示:低壓40,高壓80。
“血壓嚴重偏低。”劉翠香說,低壓30以下,人就會休克,從40降到30只需要幾分鐘。
乘客都登記完了,機組人員才打開艙門。劉翠香說:“我們健康人這么長時間還能熬一熬,他本來就是個病人,年歲又高,這樣又吵又鬧、又悶又熱的環境,肯定對他有致命的影響。當然身體原因是一方面,但年齡大了,你讓人家上了飛機,你就要負這個責任的。”
左昌魯家屬表示,他們催促乘務人員叫救護車,等到救護車到時,左昌魯已經停止了呼吸,連脈搏都摸不到了。“從停機到救護車趕到,我丈夫在機上待了一個多小時。抬到救護車上后,醫生給他輸液時,已無法輸進去,問醫生原因,醫生說因為心臟已經停止跳動,所以血液停止流動,導致液體無法輸進去。雖然送到醫院,也已經無法搶救了。”王愛華說。
左昌魯的“死亡通知單”顯示,診斷和死亡原因都是“呼吸心跳驟停”。
王愛華說,杭州武警總醫院醫生告訴他們,死亡原因有可能是中暑,也可能是窒息。
“抬老人的時候我在場啊,我說你們快點兒,越快越好。”劉翠香說,準備往上抬的時候老爺子還活著,但七手八腳抬起來,劉翠香發現老爺子腦袋猛地一歪,她就意識到老爺子快不行了。
劉翠香后來才得知老人死亡的消息,她對機組人員的不專業表示質疑。她說,乘客扎堆兒到前艙登記信息,艙內會形成一個低氧環境,對身體虛弱且年邁的老人而言,缺氧會導致意外發生。
劉翠香說,如果飛機沒有延誤,當時在義烏下了飛機,老人是能回家的。
2016年7月12日,記者到位于北京的國航總部了解該事件的情況,國航“產品服務部客戶關系維護中心”一位工作人員接待記者時稱,這件事情他聽說過,但采訪要主管宣傳的部門來接待。
國航宣傳部門一位工作人員接待記者后表示,這件事情的采訪需要記者擬出采訪提綱。之后,給記者留下工作電話和聯系郵箱。
記者把需要采訪的相關問題發給國航相關部門以后,發稿前國航一位工作人員給記者打來電話,聲稱乘客家屬已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目前國航方面不太適合表達意見,一切還是以法律的公平公正判決為準。并建議記者向乘客家屬求證。
乘客家屬否認了國航的上述說法。
7月19日,國航宣傳部徐姓部長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稱,訂票時,家屬沒有提出特殊要求,只申請了輪椅,并未說明身體狀況。事發后,國航方面一直在積極組織救治,包括聯系醫護人員和救護車,并且有專人陪同到醫院,在乘客出現身體不適等情況時,機組成員首先廣播找專業醫生,然后聯系救護車。他表示,機組成員提供了應急氧氣瓶,機組人員受過專業訓練。
“按理說,像他這種情況,是不應該上飛機的。”徐部長說,國航后來了解到,老人在北京做過手術,這一次是做完手術回老家。“老人好像做了支架手術。”
左昌魯的女兒表示,今年年初時她父親被診斷為患有食道腫瘤。由于年紀大了,沒有手術治療,“在食道內放了個支架,一直進行身體調養,平時吃營養液和中藥。”這次離京準備回東陽老家時,他們為此事專門咨詢過3個醫生,醫生們都表示老人可以乘坐飛機。為此,她專門給父母訂了頭等艙。
左昌魯在北京某醫院的主治醫師也表示,老人食道內安放了支架,只是吃東西比較困難,住院檢查顯示心臟沒有問題,身體也達到坐飛機的條件。
家屬告訴記者,買機票前,他們特意和國航聯系,并說明老人年邁需要特殊照顧。當時國航工作人員答復,可以提供方便,但對方并未要求登記老人患病信息。
左昌魯家屬稱,當時左昌魯登機時也沒有特殊的照顧和安排,是他們攙扶著老人上飛機的。
《民用航空法》規定:“因發生在民用航空器上或者在旅客上、下民用航空器過程中的事件,造成旅客人身傷亡的,承運人應當承擔責任;但是,旅客的人身傷亡完全是由于旅客本人的健康狀況造成的,承運人不承擔責任。”
對于患有哪些疾病的乘客不能乘坐飛機,目前,民航部門還沒有統一規定。
中國政法大學航空與空間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航空法律服務中心首席專家、北京藍鵬律師事務所主任張起淮在接受《人民法治》記者采訪時說,10多年前,各航空公司規定,對于危及生命安全的疾病乘客,需要開具縣級以上醫院證明。
“實際上,很多乘客都不知道該規定,該規定也沒有具體執行標準。”張起淮認為,無論是否需要證明,老人死亡都與乘機中飛機出現的特殊原因有關。“因為家屬事先向航空公司說明了情況,如果達不到乘機條件,就不會讓登機。如果(乘客)不夠登機條件,是航空公司審查不嚴。”
王愛華說:“因我丈夫突然死亡,我們全家感到非常意外,我和女兒因悲傷都昏迷過去,家人都六神無主。國航杭州辦事處金書記等4人和我們講,此次事故,他們有責任,一定會妥善處理并讓我們先處理后事再聯系他們處理。我們輕信他們的承諾,就先回東陽處理丈夫的后事。”
左昌魯家人表示,事后,國航不管不問。為此家屬委托律師于7月10日與國航聯系,當天下午國航金書記等4人來到東陽。當天晚上,家屬委托的律師及家屬代表與他們進行商談,但國航根本沒有實事求是處理問題的誠意,不愿承擔任何責任。雖然口頭上講一定會妥善處理,但又說還未調查清楚,還需上報北京總公司,等等。
“還把死亡原因推到我丈夫頭上,并聲稱義烏無法下降是塔臺原因,機長可以根據氣候及地面情況決定下降和轉飛其他機場。7月12日國航又與我們委托的律師聯系,講他們沒有責任,但會進行經濟補償。”王愛華說。
張起淮認為,85歲老人身體虛弱,自身肯定有原因,但不至于死亡,在這件事情上國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航空公司的過錯原因造成死亡,航空公司承擔全部責任。”
張起淮說,飛機本來是從北京飛到義烏,按照飛行時間已經到義烏了,因為機場的原因,飛機備降到杭州蕭山機場,這樣飛行時間延長,時間就耽誤了。如果當時在義烏落地,老人當時肯定不會死,因為老人到杭州之后一段時間才死亡的。當天不能正常落地,是機場塔臺方面的原因,這就是非正常情況,這樣誰都有可能遇到危險。這是民航方面應該承擔直接責任的原因之一。
“落地之后沒有及時讓乘客下飛機,這是民航大忌,超過20分鐘就是事故。在美國更加嚴格,超過20分鐘要被處罰,超過半個小時要被停飛。”張起淮說。
國航官網顯示,7月8日執飛該航班的機型為波音737機型。
張起淮介紹說,就像737-800這種飛機,在地面是沒有空調的。“不能及時協調地面,或者不管是什么原因,是他們關著門不讓出來造成的,因為沒有及時打開艙門讓下飛機。”
張起淮講的另一個原因是飛機上施救措施不力,氧氣不足。“這是短途旅行,長途怎么辦呢?機上必須要備兩個氧氣袋,即使沒有病號,這些設備也是要有的,何況還有特殊旅客。施救的機組人員、機長處理也不及時,飛機一落地,地面的救護車、救護人員等要到位的,機上的相關設備也不到位。”
張起淮分析認為,老人即使有病,不管有多重的病,飛機正常降落,老人也不會死在杭州。如果氧氣足,處置到位,老人也可能不會死。“不管是義烏機場還是蕭山機場,同屬于航空公司負責。”
張起淮表示,從《侵權責任法》《航空法》《合同法》上來講,舉證責任倒置,都是由航空公司來舉證,除非航空公司說自己沒有過錯,才能不承擔責任。否則的話要承擔全部責任。即使沒有責任,按照我國《民法通則》規定,高速運輸工具應當承擔無過錯責任,就是你沒有過錯,也要承擔責任。所以,無論怎么說,航空公司都要負這起事故的主要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