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筆_宗爭
中國戲劇在西方
本刊主筆_宗爭

梅蘭芳與蘇聯戲劇家交談
西學東漸,中國傳統文化式微,令人扼腕,但亦有逆流而上,東學西漸者。
一是中國的美食,膾炙人口,靠的是國人自己的努力。“禮之初,始諸飲食”,飲饌雖是文化之源,卻亦是文化之末流,學者無暇顧及。飲食上只論口味,絕少爭辯,故能先俘獲西方人的胃,再奪得他們的心。二是中醫的部分理療法,如針灸、拔罐、刮痧等,靠的是中西方認同的雙向努力。今年的巴西里約奧運會,“飛魚”菲爾普斯帶著一身拔罐的印記亮相泳池,著實讓中國人興奮了一把,原來自己都半信半疑、遮遮掩掩的中醫療法,西方人倒是已經深信不疑、大張旗鼓地用起來了。三是中國的藝術,靠的卻全是西方人的推介,也就是說一起初就得到了西方社會的認可,不似拔罐針灸還經歷了從抵觸到接受的過程。
通過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的《游記》和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中國札記》,18世紀的歐洲出現了持續二百余年的“中國熱”,歐洲人對東方古老文明的神秘中國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中國在當時歐洲人的心目中成了一個“擁有財富、現實完美的國家”,尤其是“東方圣人”孔夫子的道德哲學強烈影響了歐洲啟蒙運動時期的理念。
世紀之交,也就是1700年,法國巴黎,為慶祝新世紀的到來,在“太陽王”路易十四的舞會上,上演了《中國皇帝》一劇。路易十四本人對中國文化十分傾心,他的宮殿中擺滿了各式中國瓷器,就連因運輸不當而損毀的瓷器碎片也沒有被丟棄,而是用來裝飾墻面。在舞會的高潮部分,由演員飾演的“中國皇帝”坐在“真的八抬大轎里”,由身穿華貴中國服裝的轎夫抬著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內,巴黎人初次領略了東方戲劇的神秘。其后,“中國式”的化妝舞會成為風靡一時的宮廷消遣,而巴黎普通劇院也開始上演以中國為場景或涉及中國主題的戲劇。
1723年巴黎一劇場上演了的《小丑、叭兒狗、菩薩與醫生》的音樂喜劇,布景復制了北京皇宮的外觀,非常逼真。1731年,耶穌會傳教士優素福?亨利?普萊梅將元雜劇《趙氏孤兒》翻譯成法文,成為第一個被翻譯到歐洲的中國劇本,當時的法文譯本有四個改編本和三個英文譯本,反應非常熱烈,在歐洲戲劇界引發了一場模仿和改編熱潮。

路易十四熱衷于中國文化,在慶祝新世紀到來時,他身穿中國服裝,在宮廷里舉辦了“中國式”舞會

伏爾泰將《趙氏孤兒》譯作《中國孤兒》,稱該劇最能體現中國精神
這其中最有名的當然是法國著名作家伏爾泰的《中國孤兒》。伏爾泰看完劇本之后,興致勃勃地稱:“《趙氏孤兒》是一篇寶貴的大作,它使人了解中國精神,有甚于人民對這個龐大帝國所曾作和所將作的一切陳述。”伏爾泰贊美中國戲劇“早在希臘人首次創作出他們的戲劇之前中國戲劇已經發展了大約三千年之久,中國戲劇展示了人類活動的生動畫面,并確立了一種道德教育”。
伏爾泰將《趙氏孤兒》的情節由春秋時期移至蒙古人攻克北京之后的成吉思汗時代,著力描述了蒙古征服者最終被受征服民族的文化所征服,從而顯示理性的勝利。他把原作悲劇性的主題作了變動,將其改為“五幕宣揚儒教倫理的戲劇”,他認為,雖然漢民族政府被蒙古人征服,但其文明卻始終占據著優勝地位,成為了實質上的統治者,他是為了“顯示理智和文明對于野蠻力量的自然優勢”。他還為這出改編劇引人了一個愛情主題,使他們的主人公——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與美麗而又貞潔的伊達梅相愛,而排除了“復仇”這樣一個主題。
1755年,《中國孤兒》首次在法蘭西喜劇院上演,伏爾泰要求宮廷演員穿上精確的東方服裝,用新訂制的東方布景。觀眾們贊許并接受了這一創新。此后,法國劇院的男女演員在扮演角色時,開始穿上符合人物身份要求的服裝,這也是從中國戲劇中得到的啟示和創新。當年,法國最受歡迎的女演員克萊能小姐任主角。當她穿著無裙撐的東方服裝出場時,“使觀眾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在《論戲?劇詩》中贊揚克萊能小姐的勇氣和膽識,稱“相信你的趣味和天才讓我們看到了自然和真實”。著名作家莫里哀寫了《中國孤兒悲劇分析》的評論,大力支持作者的觀點。對中國戲劇進行改編的還有威廉?阿歇的《中國孤兒:一個歷史悲劇》、麥茨達奧的《中國英雄》等。英國喜劇演員阿瑟?墨菲也排練上演了《中國孤兒》,他把故事情節改編成“聳人聽聞”的情節劇。
到18世紀下葉,先后出現于歐洲舞臺上的戲劇作品有:

根據元雜劇《趙氏孤兒》改編的舞劇
1752:《中國英雄》
1753:《這些中國人》、《歸來的中國人》
1754:《中國的節日》、《中國君子在法國》
1755:《中國孤兒》、《變化無常的人》(又名《丑角在中國》)、《中國與土耳其的芭蕾》、《韃靼人》
1778:《中國節日》
1789:《中國的神祇》、《中國宮》(又名《小丑鰥夫》)
1817年,在《趙氏孤兒》被翻譯成法文的70多年后,一位英國學者約翰?法蘭西斯?戴維斯將元雜劇《老生兒》翻譯成了英文。12年之后,他又將馬致遠的《漢宮秋》譯成了英文,而且對這出戲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此劇的行動的統一是完整的,比我們現時的舞臺還要遵守時間和地點的統一。它的主題的莊嚴,人物的高貴,氣氛的悲壯和唱詞的嚴密能滿足古希臘‘三一律’最頑固的敬慕者。”1836年,他又專門寫了一本名為《中國人》的書,除了向歐洲讀者介紹了另外一部雜劇作品《灰闌記》以外,還介紹了與中國戲曲的行當、表演等有關的知識。此外,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名為《中國戲劇及其舞臺表現簡介》的文章,反映了當時西方人對中國戲曲的看法:
一個中國戲班子在任何時候只要用二三個小時就能搭一個戲臺:幾根竹竿用來支撐席編臺頂;舞臺的臺面由木板拼成,高于地面六七英尺;幾塊有圖案的布幅用來遮蓋舞臺的三面,前面完全空出——這些就是搭建一個舞臺所需要的全部物品……不像歐洲的現代舞臺,他們沒有模擬現實的布景來配合故事的演出……一位將軍受命遠征,他揮動一根馬鞭,在一陣鑼鼓喇叭聲中繞場走上二四圈。于是,他停下,告訴觀眾他已到達那里。
19世紀初期,法國的漢學家巴贊出版一本名為《中國戲劇:元曲四種》的書,將《梅香》《合汗衫》《貨郎旦》《竇娥冤》譯成了法文。1841年,他又將南戲劇本《琵琶記》譯成法文。1850年,他在《元代:中國文學插圖史》一書中,對《鴛鴦被》《金錢記》《玉鏡臺》《賺蒯通》《殺狗勸夫》《謝天香》《救風塵》《東堂老》《瀟湘雨》《來生債》《薛仁貴》《梧桐雨》等中國戲曲劇作進行了選譯和評介。
據明代人姚旅《露書》的記載,在明萬歷年間,福建的戲曲藝人就曾到琉球演出了《姜詩》《王祥》《荊釵記》等劇目,受到琉球王室和官吏們的歡迎。清康熙年間,福建戲班曾到泰國,并受邀到皇宮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派往泰國的大使演出。然而,直到19世紀下半葉,西方人才看到地道了的中國戲劇,1860年,中國劇團在巴黎為拿破侖三世演出。其后,中國劇團偶有出國表演的機會,但觀眾大多是當地的華僑,并未引起大眾的注意。
真正引起西方人注意的是梅蘭芳。京劇大師梅蘭芳于1919年、1924年、1956年三次訪日演出,1930年1月18日至7月,他親率“承華社”劇團部分演員經日本橫濱、加拿大維多利亞赴美國演出。先后在西雅圖、芝加哥、華盛頓、紐約、舊金山、洛杉磯、圣地亞哥、檀香山等地演出72天,引起轟動。1935年、1952年又兩度赴前蘇聯訪問演出。

1930年,梅蘭芳與卓別林相見

20世紀30年代,京劇大師程硯秋赴歐洲法國、德國、瑞士等國考察訪問
另一位京劇大師程硯秋于1932年1月至1933年4月赴歐洲法國、德國、瑞士等國考察訪問;京劇名家黃玉麟于1925年赴日演出;小楊月樓于1926年赴日演出。
1935年,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在前蘇聯避難,恰好遇到梅蘭芳訪蘇,饒有興致地觀看了中國戲曲。第二年就發表了一篇重磅論文《論中國戲劇與間離效果》,興奮地指出他多年來上下求索而不得的“間離效果”,在中國戲曲中已經發展到極高的藝術境界。
布萊希特反復觀看了梅蘭芳的《打漁殺家》,他贊嘆備至,他從未見識過,演員僅僅用一把小槳,就能夠在舞臺上展現出劃船的姿態、速度、方向,甚至還能體現出灘頭轉彎時的驚險,簡直不可思議。他這樣寫道:
一個年輕女子,漁夫的女兒,在舞臺上站立著劃動一艘想象中的小船。為了操縱它,她用一把長不過膝的木漿。水流湍急時,她極為艱難地保持身體平衡。接著小船進入一個小灣,她便比較平穩地劃著。就是這樣的劃船,但這一情景卻富有詩情畫意,仿佛是許多民謠所吟詠過、眾所周知的事。這個女子的每一動作都宛如一幅畫那樣令人熟悉;河流的每一轉彎處都是一處已知的險境;連下一次的轉彎處在臨近之前就使觀眾覺察到了。觀眾的這種感覺是通過演員的表演而產生的;看來正是演員使這種情景叫人難以忘懷。
也就是在同一年,莫斯科上演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導演的《奧賽羅》。這出戲,為求真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專門購置了威尼斯的小船“貢朵拉”,放在舞臺上。他在《導演札記》中,詳細記錄了他對于這一特殊道具的安排和處理:
船下裝上一些小輪子,使船能平穩地滑動……由12人推動船身,用電扇吹動麻布口袋,激起浪花……船櫓須訂做,材質用錫,空心,在櫓管內灌二分之一的水,這樣搖櫓時就會發出沖激的水聲,如同在威尼斯的小河中聽到的那樣。
我們不難發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蘭芳在表演方式上的巨大差別。看慣了中國戲曲的人,似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臉譜、身段和各種程式化的表現方式,絲毫沒有齟齬之感。這種“司空見慣”,在西方人那里卻如一記響雷,以逼真為旨的西方戲劇,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表現方式,他們一下子就被擊中了。
布萊希特當然算得上是劇作家中的翹楚之輩,他對于中國戲曲的認識,也間接提升了中國戲曲的國際地位,逐漸形成了關于世界三大戲劇體系的認識,而世界三大戲劇體系,正是以上面提到的這三位藝術家的名字命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和梅蘭芳。
1949年,美國波摩拿學院、南加利福尼亞大學分別授予梅蘭芳文學榮譽博士學位。美國《時代》周刊這樣評價梅蘭芳的表演:“梅蘭芳的啞劇表演和服裝展示的演出真是精美優雅,可愛絕倫,美妙得就像中國古老的花瓶或是刺繡的帷幔。這是一次接觸,與一種在數世紀中不可思議地圓熟起來的文化的接觸。”
大多數西方人,絕對聽不懂中國戲劇的咿呀唱詞,他們只是覺得美,崇美尚美是人類文化的天性,莫讓天性被遮蔽,莫讓文化遭貶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