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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記

2016-05-21 06:03:23陳宏偉
飛天 2016年5期

陳宏偉

1

張源想拍電影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身邊的人都知道。作為市群藝館的專職畫家,他辦公室的墻壁上張貼的不是書畫作品,而是幾年來不同季度的全國電影票房排行榜,還有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他常常端著茶杯一邊品茶一邊看著票房排行榜出神,像個深謀遠慮的軍事家在分析作戰地圖。

張源很少關注那些大投資、大制作的電影,因為他發現了電影界潛在的規律,投資不一定和票房成正比,甚至成反比。投資六億拍的電影,票房可能不到三億。而投資兩千萬拍的電影,票房可能達到十億。“不能帶著藝術情懷拍電影,那樣好心會變成驢肝肺。”他對我說,“這個時代最不值錢的就是情懷,拍電影就像泡女人,一認真你就輸了。”看我似懂非懂,他緊握拳頭一揮,“電影是玩出來的,哄著腦殘的影迷們玩。”

他喜歡研究那些低成本的青春喜劇——他稱它們為商業電影——看著那些不斷刷新票房記錄的低成本商業電影,七億、九億、十一億、十三億……他紅腫的眼睛炯炯放光,仿佛那些跳動的數字都與他籌拍的電影密切相關。“電影應該……有搞頭。”我說,“每個縣城都在建商廈,每個商廈都在上影城。”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說:“說得不錯,中國未來一部普通的電影,票房都將達到五十億。為什么?我們人多。”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人多傻逼就多。”看著張源信誓旦旦的神情,我幾乎相信他能從眾多的傻逼手里掙得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就算如此,”我吞吞吐吐地說,“你光看這些圖表……也沒什么實際用處啊!”張源微微一笑,說:“我每天花一個半小時分析前一天的電影銷售數據,為什么表現好、為什么表現不好,從中找出影迷為什么喜歡、為什么不喜歡,每一個電影元素都要分析到,得出正確的判斷需要較長時間。”最后,他像偉人似的揮舞了一下手臂,滿懷豪情地總結道,“這是大數據時代,好的電影人都癡迷于數據,不癡迷于數據的電影人都是偽電影人。”他說得煞有介事,我心里暗自想笑,強忍住裝著良言相勸狀:“人們將拍電影稱作‘觸電,可見還是要接觸,你光說不練怎行?”

他一下子拍案而起:“你說到了點子上!”說著彎腰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塑料封面的精裝冊頁。我接過來一看,是一份電影策劃書,電影的名字叫《美眉,等等我》。翻開第一頁的劇情簡介,講述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在大學和畢業后初入職場的各種“作”“腐”“敗”的青春故事。第二頁是女主角的照片,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站在船頭正回眸微笑,風將她的頭發吹得有點亂。女孩正一手理住發絲,一手抓住飄動的裙擺。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臉蛋很漂亮。下方印著女主角的名字:呂佳蓉。看那只木船前方的水面,還有遠處的山巒,我覺得有點眼熟。“這是在南灣湖吧?”我疑惑地問道。南灣湖是我們市西郊的一處風景區,再往西是五云山,漫山遍野都是茶園。

張源笑著說:“這是女一號,我可以將她捧紅!”我抖著那張彩頁照說:“挺漂亮啊,哪里的?”張源詭秘地眨巴了幾下眼睛,說:“‘碧海茶葉公司的,今年大學剛畢業,師范學院藝術系的。”我接著往后翻,其他劇中人的照片還打著陰影,下面列舉著備選演員名單。再后面是投資計劃、贊助計劃、銷售計劃等等。我看到電影總投資為二百萬元,差點又笑出聲來。“這點錢哪夠?拍日本AV片還差不多。”我嗤之以鼻。

“二百萬都花不完,我算多少遍了。”張源正色道,“我從北京請一個紀錄片導演來執導,已經談得差不多了,片酬八萬塊。從電影學院租一套拍攝設備,要十萬塊。其他演員從‘北漂人員,還有‘北影‘中戲的實習生里選,給他一萬塊錢片酬就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主要開支是四五十人的團隊,吃喝拉撒睡,整整一個月,每天都得消耗一兩萬。”張源掰著手指頭逐項算給我聽,最后他補充說:“我還有節約的辦法,比如說咱們市電視臺為了拍攝茶鄉風光專題片,花一百多萬元去北京買了整套全新的攝像設備,我可以借過來使用……”

我心里一動,脫口說:“缺放電影的不?我老家一個叔叔會放電影,他可以免費給你放……”“滾!”我的話還沒說完,冷不防他猛地搗了我一拳,“看來你對電影一點也不懂。電影都是由院線放映,不過……我的這部電影可能無法上院線。”“為何?”我不相信他竟然也有服軟的時候。“刻不起母盤。”他痛心疾首地說,“全國有四十五條院線,每條院線都需要一張數字拷貝母盤去放映。一張母盤五萬塊,僅這項費用就需要二百多萬元。”

“不上映,如何賺錢?”我疑惑不解。張源似乎知道我會問這個問題,揮了揮那份電影策劃書,信心滿滿地說:“我早都策劃好了,收益一共分三塊。我跟西北電影集團簽訂制片合同,他們幫我出售給電影頻道放映,電影頻道會給五十萬。第二塊是互聯網銷售,我打包賣給北京一家新媒體公司,大約收益五十萬。第三塊是企業贊助,可容納植入廣告一百萬元,本地的煙廠、酒廠、茶葉廠,要全部拿下。這么跟你說吧,電影拍攝完成,就算我只得到一張光盤,也不會賠錢。”

那次談到天色將晚,我基本被張源說服了。他是個畫家,卻沒有困于畫室,而是雄心勃勃地想做“電影人”,讓我佩服。那部電影我沒什么可說的,覺得名字還不賴,《美眉,等等我》,他媽的,挺有想法的!“可惜我沒見過電影是怎樣拍出來的。”張源遺憾地嘆息道,“沒有實地觀摩,沒有親身參與,終究是紙上談兵啊!”

2

機會總是留給有夢想的人,張源的機會終于來了。北京某影視公司拍攝一部講述茶鄉青年男女愛情故事的電影,來到我們城市取景拍攝。我們這里是茶鄉,有座五云山,車云、集云、云霧、天云、連云五座山相連,山巒疊嶂之處,盛產毛尖綠茶。“導演組來了,我們在落葉溪山莊。”傍晚時張源給我打電話,他的嗓門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你快過來吃飯,把導演陪好,將他灌醉!”

落葉溪山莊原是市郊的無名養豬場,被本地的茶企業老板借土地流轉之名承包了去,一半豬舍建成茶葉生產車間,另一半豬舍改造成農家樂餐廳。原來灰磚的豬舍外墻,被釘上密密麻麻的杉木條,巧妙地偽裝成古拙雅致的小木屋,可以吃飯、打牌、垂釣,聽說還有幾間客房,喝醉的客人可以留宿。旁邊不遠有條蜿蜒曲折的溪流,在樹影下若隱若現,因此起名落葉溪山莊。張源跟那個茶企業老板是朋友,在山莊里辟了一間畫室,帶我去喝過幾次茶。

我輕車熟路地趕到落葉溪山莊,走進門廳就聽到靠里側的大包廂傳出了陣陣說笑之聲。推開門,中央是一張可容納十八個席位的圓桌,旁邊坐著形色各異的六七個男女。最里側還有一張仿古茶桌,圍坐著幾個人,張源正在泡功夫茶。“來,陳總!”他沖我揮了下手,隨后拍了拍旁邊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我給你介紹,這是徐導演。”我連忙欠身與墨鏡男握手。他微微點頭,由于眼鏡的遮蓋,我無法分辨他的眼神。張源又指著一個身材微胖、圍著絲巾的女士說:“這是謝老師,電影的制片人。”謝女士沖我點點頭,然后接過張源的話頭,指著一個穿著像黑色僧袍、脖子上掛著一長串佛珠的年輕人說:“這是丁副導演,著名的星探。”又指著一個戴著灰色登山帽、留著黑胡茬的男人說,“這是我們的攝像冷老師,擔任過很多大制作影片的攝像……”我哈著腰與他們一一握手。最后謝女士摟著坐在她旁邊身穿锃亮的皮衣、扎著兩只麻花辮子的女孩說:“這是吳若兮,我們的女三號,從北京兒童藝術劇院請來的,小孩的時候就是明星。”我瞟了那女孩一眼,她笑容可掬,皮膚潔白,眼大睫毛長,的確漂亮迷人。我掏出手機說:“和各位老師合個影吧?”張源放下手中的飄逸杯,說:“對,照相照相!”

張源首先和徐導演合影。徐導演一直戴著墨鏡,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上去很累贅。接著和謝女士、冷攝像合影,然后就想作罷,說:“我來給你們拍。”我對與他們合影興趣不大,邀請吳若兮站起來。張源好像端著某種姿態,看到我和吳若兮合影,臉上現出一種不以為然的表情。大家重新坐定,我才知道圓桌四周坐的是化妝師、道具師和劇務人員,就問謝女士:“咱們影片的男、女主角呢?”謝女士說:“他們還在補一個鏡頭,之后先回駐地酒店。”

這時,酒菜上來。張源大聲嚷嚷道:“各位請入席!我對老師們的口味不太了解,讓山莊老板把他最好的招牌菜、最拿手的絕活全使出來了!”我注意到為劇組準備的晚餐的確豐盛而美味。紅燜野豬肉、炭烤羊排、蔥爆鵪鶉、紅燒季花魚、油炸青蝦,張源從車上搬下來一箱劍南春,還有落葉溪山莊用本地山草莓釀的紅酒。徐導演一聽說是山草莓釀的,嘗了一小口,咂巴幾下嘴巴,大聲贊嘆說:“好酒,簡直是瓊漿玉液!”張源打開劍南春以后,徐導演堅持不喝白酒,擺著手說:“我就喝這紅的,平時連山草莓都吃不到,更別提喝它釀的酒了。”我嘗了嘗所謂的山草莓酒,味道還算甘美,可指望這個怎能將徐導演灌醉?張源有點不甘心,瞪眼看看徐導演,又回頭瞅瞅我,卻又無計可施。不過,徐導演看上去不勝酒力,一杯山草莓酒喝了大半,臉色就微微現出酡紅。張源坐在他旁邊,時不時側身和他低語。我隱約聽他們好像說的是“畫魂”“潘玉良”,還有“鞏俐”“裸體”等字眼,連綴起來我能猜出大致意思——在電影《畫魂》里鞏俐飾演的潘玉良有裸體鏡頭——那是一部老電影,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沒啥新鮮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張源在說,徐導演在吃,偶爾抿一口紅酒。最后我聽見徐導演噴著酒氣,身子往椅靠上一仰說:“你倆明天去探班,看我們拍電影。”

我端著酒杯給謝女士敬酒。制片人是影片的投資方,換言之是真正的老板,她無疑讓我很敬仰。人到中年,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成熟女性雅致、含蓄的韻味。我問她:“咱們片子的女主角是誰?”“李夢秋。”她反問道,“聽說過嗎?”我想了想,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就問:“長得漂亮嗎?”她瞇著眼睛一笑,像是預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轉身從背后拿過手包,取出一個iPad,翹起兩根細細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劃拉幾下,遞給我說:“這兒有她的定妝照。”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個古妝美女,高挽發髻,彎彎的細眉,烏黑的眼眸,肌膚雪白,穿著紫色的齊胸襦衣,鎖骨若隱若現……我忍不住往下翻頁,后面是她的側影、背影,可以看出是站在一個空房間里拍的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片,照片高清晰度,簡直纖毫畢現,每一張都可以印成精美畫報。大約翻了十來張,我的眼睛一愣,心“咯噔”一下跳到嗓子眼,竟然是李夢秋穿著三點式內衣拍的照片,可以看出還是在前面的房間,她脫去了古裝,身材玲瓏,惹火誘人,仍然是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片。我正待細看,謝女士像是發現了異動,一把奪過iPad,說:“后面的別看!”她先是裝作慍怒狀,繼而又笑著說,“漂亮吧?她可是剛在俄羅斯青年電影節上獲大獎的。”我雖不是有意要看這種隱私照,臉上還是微微發燒,忍不住問她:“你們選定演員,是不是都要拍這樣的照片?”她斜著看了我一眼,用輕松的口吻說:“當然,導演只有徹底了解一名演員,才能判斷她是否符合角色的需要,對吧?”

飯桌上眾聲喧嘩,喝了酒以后,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笑。沒說話的也目光迷離,像在發愣。張源站起來粗著嗓子說要敬一圈酒,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嚷嚷著先干為敬。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秩序。我看了李夢秋的三點式照片以后,一直都覺得心跳得厲害,有點心慌意亂。

3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我和張源趕到劇組的駐地蓮花酒店。時值初冬,起了淡淡的霧,陰或多云的天氣。酒店門口停了三輛廂式貨車,還有兩輛印著我們城市運輸集團字樣的中巴車,看樣子是劇組到我們這兒之后租來的。一些人往來穿梭,從酒店里零零碎碎地往車上搬東西。徐導演除了戴墨鏡以外,穿著一件橙色的戶外沖鋒衣,顏色鮮亮,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像是便于別人找到他。謝女士不停地打電話,安排哪輛車、哪些人先走,哪些人再等她的通知,誰誰別忘了什么事。

徐導演見到我和張源,問:“你倆幾臺車?”張源不明所以,回答說:“兩臺,需要我們帶人嗎?”徐導演說:“不用,車多沒地方停。你倆只開一臺車,跟在我的車后面。”張源說:“行。”站在那兒無話,徐導演看了看我們,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低聲說:“今天拍片要清場,你倆就說是媒體的記者。”張源略微發愣,點了下頭。

這時,有一個女孩從酒店旋轉門里閃了出來,見我和張源站在一起,悄悄沖張源使了個眼色。張源立刻走過去,兩人站在路邊一棵香樟樹下,小聲地嘀咕著什么。嘀咕完了,張源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像安排什么事情。之后,女孩轉身輕快地跑回酒店,從我身旁經過的時候,她雪白的臉蛋一閃,一股濃郁的蘭花香味撲入鼻腔。我心里一動,像想起什么,又生生卡住了。我問張源:“這是誰……好像見過啊?”張源咧嘴一笑,說:“呂佳蓉。”我拍了幾下腦袋,想起來正是張源電影《美眉,等等我》的女主角,在他的策劃書上見過照片。“她怎么在這里?”我狐疑地問。張源俯到我耳邊說:“他們電影里有個采茶女的角色,還沒有人選,我想讓呂佳蓉鍛煉一下。”繼而沖我使了個眼色,“我跟徐導演說得差不多了,他讓丁副導演化個妝試試鏡。”

三輛廂式貨車開到馬路邊,司機將車子發動著,車身微微顫抖。謝女士終于喊著大家快點快點,準備出發,幾個人率先登上中巴車。“劇組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我問張源,“你知道是什么嗎?”張源瞅了瞅,不置可否。我說,“他們都喜歡戴帽子,你看,黑的,白的,灰的,大部分人都戴著登山帽。”張源拉開車門,吐出一句:“毛病!若真有個性,應該來頂綠色的!”

等中巴車出發以后,徐導演和謝女士坐上一輛豐田漢蘭達。我和張源緊隨著漢蘭達,三臺廂式貨車跟在最后,一同往市西郊的山里面行進。車隊在山區的道路上搖搖晃晃的,行駛的速度很慢。大約半個多小時以后,到了一條小河邊。有人叫喊著:“到了,到了!”張源忙瞅個空隙,將車子停在路邊的草叢里。我們從車上下來,才發現認識這地方,叫游河口,再往里面是游河鎮。河面上有一座鋼筋水泥橋,兩邊的扶手是不銹鋼欄桿,河對岸還斜斜地扯著電線,如果拍電影顯然很煞風景。橋的上方水面寬闊一些,一面是陡峭的崖壁,另一邊是綿延的水草。朝遠處看,是淡褐色的五云山。我站在河邊感嘆:“這季節太不巧了!如果春天或夏天來拍電影,茶樹是綠色的,這兒非常美。可惜現在是冬天,到處一片灰褐色……”冷攝像正在旁邊抽煙,回頭笑著說:“我們凈干跟季節反著來的事兒,大雪天拍夏天的戲,大夏天拍冬天的戲,幾乎就沒按正常季節拍過……”張源問道:“下大雪的戲,是不是撒泡沫塑料球?我見武俠片是這樣。”冷攝像將煙蒂扔地上一踩,瞇著眼睛說:“化肥,一撒幾千斤化肥,熏得人睜不開眼。我的眼睛就是這樣被熏壞掉的。”

離岸三四米遠的水里,凸起兩塊石頭,旁邊簇擁著幾團枯敗的雜草。徐導演指揮著劇務人員從旁邊樹叢里砍下一些綠枝條,插在石頭周圍,偽裝成水里的綠色植物。劇務人員忙著搭建攝像機支架、軌道,在路邊豎起兩臺監視器,圍著黑色的布罩,后面放了兩張折疊軟椅。從車上搬下的一堆鋁合金箱,大約裝的是各類器材,碼放在路邊。準備停當,徐導演和冷攝像分別在兩張折疊軟椅上坐了下來,他倆一人看一個監視器。左邊是遠景畫面,右邊是近景畫面。徐導演拍拍他身旁的兩只鋁合金箱,對張源說:“你們兩個記者,坐這兒。”

我看到了吳若兮,她扎的還是兩只麻花辮子,昨晚的皮裝換成了淡綠色的裙子,外面裹著一件羽絨服,正和謝女士坐在一起低聲聊天,時不時掏出手機把臉轉向不同角度玩自拍。我問她:“您在戲里演的什么?”吳若兮笑著說:“女一號的丫環。”她很愛笑,睫毛修長,大約是我見過的睫毛最長的女孩,一笑時顧盼生輝。太陽慢慢從灰色的云層里露出來,灑下綿軟無力的陽光。我問張源:“這場戲拍什么?”張源不吭聲,徐導演聽見了,回頭看了看我們,眨著眼睛說:“女主角河中洗浴,這是唯一的一場裸戲,帶你倆分享。”說完嗤嗤地壞笑起來。我心里一驚,冬季的河面上升著淡淡的霧,估計水溫有五六攝氏度,我都沒勇氣下到河里去。冷攝像不時偏過頭和徐導演嘀咕著,看樣子對畫面不太滿意。徐導演說:“再等等吧,太陽再升起一點看怎么樣。”這時我看見了女主角李夢秋,早上出發時沒看見她坐哪臺車,這會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她裹著一件綠色的軍大衣,只露出臉。旁邊有個女人陪著她,坐在徐導演的右側。她的臉色非常沉靜,冷冷的,仿佛對身邊所有人都視若無物。當她坐到折疊椅以后,我感覺她的腿有點異樣。仔細一看,原來用透明膠布一層層地纏裹著,大約一直纏至胯部。膠布里面大約有襯布,纏裹以后的腿顯得粗壯而僵硬。陪著她的女的身材很矮,而且很胖,腰前掛著挎包,時不時從包里掏出粉餅給李夢秋臉上補妝。我側目看著她,她的表情嚴肅冷峻,目不斜視,呆呆地看著河面。

我對張源說:“拍電影太殘酷了,這么冷的天,一大幫男人看一個美女下河洗浴,于心何忍!”吳若兮聽見了,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然后側頭學給謝女士聽。張源裝著痛苦狀地說:“我若早知道是場裸戲就不來了,不好意思啊!”見吳若兮笑得燦爛,我調侃她:“你是女主角的丫環,為何不跟著她,一直坐我們這邊啊?”她嘴一翹,“切”了一聲。張源掏出手機瞄了一眼,忽然朝我肩膀拍了一下,興奮地說:“通過了!”我問:“什么?”他將手機上的短信給我看,是丁副導演發來的:呂佳蓉條件不錯,可以演出。他俯在我耳邊說:“出演唯一有臺詞的采茶女。”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太陽光再強烈一點,女主角就可以下水洗浴了。有個剃著板寸頭的年輕人從河下方跑過來,沖徐導演低語幾句。徐導演“哦哦”了幾聲,跟著他往下河走。不知何時,我旁邊坐著個男演員,穿著盤扣的棉布褂子,正縮著腿仰躺在一張折疊軟椅上看劇本。男演員鼻梁高挺,面目峻朗,臉上的棱角宛如刀削斧劈,一看就有大影星的風采。我問他:“您就是男一號吧,演女主角的男朋友?”他說:“我演趙正倫。”我向他要過劇本一看,電影的名字叫《茶魂》。劇本上“趙正倫”的臺詞用黃色彩筆涂抹過,顯得非常醒目。“趙正倫”正是男一號,一個農家子弟,炒茶技術傳承人。女一號是個富家女孩,對男主角一見傾心,但女主角的家人反對,將她許配給男二號,一個大財主的闊少爺……我問他:“這些涂抹顏色的話,就是你要背誦的臺詞對吧?”他點頭說:“是的。”難得有和主要演員交流的機會,我又好奇地問他:“您覺得背臺詞累嗎?”他微微一笑,說:“不累,提前熟悉一下。我們是演完就過,并不需要牢記。”我指了指穿軍大衣的女主角,戲謔說:“那是你女朋友,為何不去跟她黏糊黏糊?太不關心了!”他笑著連連搖頭。張源站在一邊叉著腰說:“人家是職業演員,有職業精神。女主角是導演的人,招惹不得。”男一號用眼角瞟了張源一下,沒理會他。

徐導演站在橋下方的河灘上大聲喊:“撤下來,撤下來,到下面拍!”橋上的人立即亂作一團,四下散開,分別往橋下方的河灘上搬著各種設備道具。我和張源跟著人群走下河坡,來到遍布鵝卵石的河灘上。下方的河水里長滿了青苔,呈碧綠色,看不清水有多深。劇務人員重新架設攝像機支架,徐導演和冷攝像在一個稍平坦處支起了兩臺監視器,外面搭了個遮陽棚。畫面調試好以后,徐導演喊道:“人呢?人呢?下河試水!”一個精瘦的小伙子迅速脫掉毛衣毛褲,穿著短褲衩跳進河水里,試探著找到一個水淹至胸脯的地方。徐導演說:“水深了,墊石頭!”幾個人從旁邊搬來兩塊石頭,移進小伙子站的地方,這時候水面淹至腰際。“行了。”徐導演高聲喊道,“準備開拍!”

4

李夢秋在胖化妝師的陪同下,披著軍大衣來到了河邊。剃著板寸頭的年輕人一直蹲在河邊指揮著往水里墊石頭,這時他忽然站起來,由下而上作驅趕人群狀,嘴里大喊:“清場!清場!”他揮舞著雙臂,不停地喊,“后撤,都后撤!”除了劇組的劇務人員,好像還有臨時請來的農民工,干一些抬木頭、搬架子的活。在板寸頭的驅趕下,所有人員都開始往河坡邊走。張源的眼睛四處巡脧,他找到了一塊巨石,想躲在石頭后面。板寸頭大約看出了他的意圖,說:“不行,不行,還要往后撤!”我倆頓時尷尬萬分,準備退回到橋上去。謝女士站在徐導演和冷攝像身后,伸著脖子看監視器,既像是監督拍攝,又像是虛心學習。她看到我倆的狼狽樣,招手喊道:“你們過來,坐這里!”我和張源鉆進遮陽棚,找了兩只鋁合金箱坐在他們身后。

“李夢秋昨天撒嬌說大姨媽來了,不想演這場戲。”謝女士笑著說,“我們徐導有魄力,把她喊過去深入地談心,她才勉強同意,但要求必須清場,誰都不許圍觀。”我說:“我們不知道是一場裸戲,否則不該湊這個熱鬧。”冷攝像說:“徐導演感謝你們的山草莓酒,這好事兒得想著你們。”張源調侃道:“看這個,我打牌不會輸錢吧?”大家哄笑。正說話間,左邊遠景鏡頭里,李夢秋忽然將軍大衣猛地一掀,我們還沒看清怎么回事,白影一閃,她已撲進了河水里。她背對著鏡頭,碧綠的河水淹沒至肩膀處。我猜想她的腳大約就踏在剛才墊的石塊上。她微微回頭,作撩水洗浴狀。徐導演手握對講機,低聲說:“頭發,頭發弄亂了!”那邊聽到聲音,胖化妝師在現場大聲告訴李夢秋。李夢秋開始在鏡頭里整理頭發,她的散發很長,濕漉漉地搭在粉嫩的后背上,皺成幾綹。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感覺這是拍戲的關鍵時刻。雖然事不關己,卻也感到有點緊張。這時冷攝像握著對講機說:“B機,B機。B機鏡頭前有草。”我定睛一看,的確,B機是近景鏡頭,從河岸上推往李夢秋的上半身,依稀可見到幾根模糊的狗尾巴草在畫面上晃動。板寸頭立即跑到河沿拔草。等他手里拿著剛拔的幾根草回來,冷攝像說:“不對,拔得不對。”又跑過去了幾個人,折騰了一會兒。冷攝像仍然說,“錯了,拔的不是地方。”人群涌動了幾下,那些農民工也跑了過去。這時遠景鏡頭漸漸偏離了河面,照向了遠處的樹叢。冷攝像說:“A機攝像走神了,扶住鏡頭!你是不是在往河里看?”他透過畫面能果斷地推測出攝像師在干什么,遮陽棚里的人都被逗笑了。他的話說完,A機畫面重新對準了河面。李夢秋一邊捋直頭發,一邊輕輕往肩頭上撩水。她的丫環吳若兮站在淺水里,也在撩水洗自己的麻花辮子。那些拔草的人跑到河灘之后,再也沒有回來,賴在河邊往水里看,仿佛冰冷的河水里有一團火,讓他們熱血沸騰。冷攝像終于忍不住,起身親自走到B機鏡頭前,將那幾根討厭的狗尾巴草拔掉。拍攝終于可以開始了,女主角一直不停地往肩頭撩水,輕撫香肩,姿態迷人。她時不時側過身來,讓鏡頭捕捉她帶著甜美微笑的臉。

徐導演左右看了看兩只監視器,握著對講機說:“開拍!”有個劇務人員舉著黑白斜條紋的場記板,伸在鏡頭前“咔”地一聲。我們驟然緊張。雖是數字電影,我們卻感到仿佛電影膠片在轉動,每一秒流逝的都是鈔票。遠景和近景分工明確,各自捕捉不同距離的畫面。拍了一會兒,徐導演握著對講機說:“兩人互動一下,不能各洗各的!”聲音傳到,李夢秋開始向站在淺水邊的吳若兮撩水,吳若兮也撩水回擊。兩人剛重復了幾下這個動作,徐導演又說:“間歇一下,不能一直撩水,顯得輕佻。”

由于拔草的插曲,原來后撤的人現在都大大咧咧地站在河灘上,眼神火辣辣地往河里觀看李夢秋洗浴、戲水。而電影正在緊張的拍攝之中,誰也不敢高聲說話,更顧不上驅趕人群。有個騎摩托車的村民輕過水泥橋,見此情景就停下摩托車,興奮地站在橋上看。等他發現是女演員在冬天的河水里裸浴,激動得打起尖銳的口哨。口哨聲一浪一浪的,充滿挑逗而邪惡的意味。徐導演一直盯著監視器,忽然不自覺地說:“我的水,我的水杯呢?”話音剛落,冷攝像調侃道:“哎呀,拍這樣的戲的確口渴,我也要喝水。”遮陽棚里面的人都哈哈大笑。

看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無聊,就拉著張源到河邊抽煙。橋下河水嘩嘩地流淌,我蹲下來將手伸進水里,試了試溫度,然而我對水溫卻沒有判斷力。“太涼了!大約四五度,或者七八度。”我說。張源瞅了瞅河水中的李夢秋,香肩嫩滑,雪白迷人。他深深吸一口煙說:“拍電影真不是人干的事啊!”我看了看表,李夢秋泡在河水里半個多小時了,說:“這場洗浴的戲連句臺詞都沒有,費這么多周折真不值得!”張源撇了我一眼,說:“你不懂,這是電影的主要看點之一,他們的海報就準備采用李夢秋在河水里洗浴的大幅照片。”“電影太復雜,不是一般人玩的。”我站起身說,“你不是學電影的,拍《美眉,等等我》難度比較大。”張源瞪了我一眼,不以為然地說:“你懂什么?華誼兄弟牛逼不?你以為王中軍是學電影的?告訴你,跟我一樣學的繪畫。”我“哼”了一聲,暗自想笑,說:“聽說王中軍拍了一幅畢加索的畫,花了一個多億。”張源噴了口煙,說:“《盤發髻女子坐像》,一點八五億。”

陽光不知不覺間猛烈起來了,河水悄悄地流,李夢秋還泡在遠處的一片碧綠里,吳若兮不厭其煩地撩水洗自己的兩只麻花辮子。我都看夠了,徐導演和冷攝像還專注地盯著監視器,一遍一遍地拍。張源撿了塊石頭,使勁地拋向河上游的水面,嘴里說:“我若是王中軍,肯定不買畢加索的畫。我買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多好的畫啊!在北京昆侖飯店才拍了兩千五百萬……”

5

太陽升至正中,女主角河中洗浴的戲終于拍完了。河灘上的人群一陣噪動。我看到胖化妝師拿著一條酒店的浴巾,張開來站在河邊。李夢秋背對著眾人,從河水里剛站起身,胖化妝師就一下用浴巾裹住她,又有人給她圍上軍大衣,簇擁著往中巴車走過去。李夢秋的步子有點踉蹌,幾次差點兒栽倒,旁邊兩個女的緊緊扶住她。張源笑著說:“這就是《茶魂》的靈魂,整部戲的高潮結束了。”

一上午沒喝水,我感到口干舌燥,肚子也咕咕直叫。看看時間,十一點半鐘,我和張源以為上午的拍攝就此結束,不料還有一場戲——男主角背著采茶簍從河邊經過,無意間看到正在洗浴的女主角。有人喊劇中人的名字:“正倫,趙正倫!”男主角正在玩手機,聽到喊聲,慌忙將手機放進兜里,背起采茶簍跑了過去。徐導演站在河邊給男主角演示動作,攝像師扶著支臂重新調試鏡頭。劇組的人各司其職,和剛才鮮明對比的是,幾乎沒有人去圍觀。張源懶洋洋地站在一邊抽煙,我覺得和剛才擠在監視器前的熱情反差過大不太好,就裝著仍然感興趣的樣子,湊到遮陽棚里觀看。男主角在地上選好停下腳步的點,放置一塊薄片狀的石頭。他從旁邊走過來,右腳一踏在那塊石頭上,回頭時就剛好出現在B機鏡頭的畫面中央。調試停當,徐導演說:“開拍。”場記板“咔”地一聲,男主角從路上走來,他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向遠處的河面——女主角此時并不在河水里,但我們知道后期加工時,可以切進女主角洗浴的鏡頭——他身子一哆嗦,受到驚嚇一般,急促地呼吸幾口氣,轉身退了回來。連拍了兩條,徐導演走出遮陽棚,對男主角說:“你看到河里的女主角在洗澡,不要直接轉身就走。先轉身退一小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然后才徹底地走開。”徐導演的太陽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男主角聽了連連點頭。然而連續重復幾遍,我覺得男主角的表演越來越硬僵,有種免為其難的感覺,反倒沒有第一次的表演鮮活生動。好在這時,徐導演吐出一個字:“過!”

有人高聲喊道:“轉場,轉場!”我看了看張源,說:“咱倆回去吧?”張源說:“這樣走不合適,我們中午在劇組吃飯,下午提前撤。”我倆開車跟在徐導演的漢蘭達后面,繼續往山里開去。大約行進了二十多分鐘,在一條蜿蜒的山間小道上車隊停住了。從車上下來,眼前是漫山遍野的茶園,下面的一片開闊地上搭建起了兩間茅屋。張源用手一指,說:“那就是男主角的房子,他是茶農。女主角住在鎮上,女主角家里的戲到橫店去拍。”徐導演從漢蘭達上下來,對我們說:“先吃飯,他們都準備好了。”果然見到一輛農用三輪車停在前面,三輪車上放著幾只不銹鋼筒,還有幾摞飯盒,兩個村婦幫著盛飯分菜。謝女士笑著說:“你們倆今天辛苦了,嘗嘗我們劇組的農家飯。”

劇組人員排著一溜長隊,依次從三輪車前走過,如同一支潰敗的散兵隊伍,每人一只發泡飯盒盛菜,另外可選擇吃米飯或者饅頭。劇務人員搬來一只木箱,大約是從農戶家里借來的舊家具,盛來了三盆菜:蒜薹炒肉絲、辣醬燒豆腐、土豆燜雞,還有幾碗米飯,用一只方便袋裝了四五個白饃。徐導演示意我和張源坐下,張源左右看看,像是觀察還有沒有其他人。謝女士說:“坐,就我們四個。”這三道菜,實在樸素至極,甚至都是張源平時不吃的菜,而且分量顯然也不太夠,但能享受與徐導演、謝女士一起吃小灶的待遇,張源似乎已足夠高興,一直咧著嘴,笑瞇瞇的,不時用手擦拭著箱蓋上的灰塵。我們三人坐下后,才發現徐導演沒有椅子。張源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折疊椅,說:“那兒有椅子!”徐導演看了看,卻從另外一張木桌上拉出一張抽屜,側立著坐了下來,說:“那是男主角的椅子,我不能坐。”我說:“你們怎么將椅子分這么清?”徐導演吐出兩個字:“規矩。”可能由于太餓了,我和張源吃得都很香。我吃完一碗米飯,菜已經沒有了,盆里剩下一點湯汁,就放下碗拿一個饅頭吃。張源四處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問道:“女主角呢?咋沒看到她吃飯?”“不用管,她自帶有吃的東西。”謝女士笑道,“李夢秋不喜歡吃劇組的飯。”我想起清場的事情,說:“你們上午清場,我感覺是哄女主角玩的,后來全崩盤了,隨便看嘛!”徐導演正在啃一塊雞翅,“撲”地一聲差點嗆出來。謝女士說:“洗浴的戲李夢秋昨天一直說不想演,說她大姨媽來了。晚上我去勸她,哪會那么寸?大姨媽早不來晚不來,拍洗浴戲的前一天剛好來了,結果她說她跟我女兒一樣大,讓我把她當作女兒體諒一下,我當場沒詞了。還好,我們徐導演有魄力,去跟她談心,談了三條意見,李夢秋才同意。”張源聽得眼睛直放光,充滿好奇地問:“徐導演厲害,都咋談的呀?”徐導演沒有回答,咧著嘴笑,太陽鏡時不時反著光,猜不透他的心思。謝女士表情輕松,看上去沒有什么避諱和保密的意思:“第一,你還年輕,拍這場冬天下水的戲,可以讓演藝圈的人知道你能吃苦,有敬業精神。第二,你外形條件這么好,拍這場戲,對你是一種展示和宣傳……”謝女士還沒講完,張源聽得連連拍大腿,喊道:“導演高明!”謝女士說:“第三……”她的話還沒說完,徐導演忽然手一揮,制止她說:“沒有第三,兩條她就同意了,提出必須清場,誰都不許看。你們兩個記者,今天算是例外了。”張源聽了笑嘻嘻的,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心里又想起一件事,嘴里憋不住,向謝女士介紹說:“洗浴那場戲,還有更好的外景地。從前面的小路步行往山里走兩公里有一口潭,叫白龍潭。上方一道百米長的瀑布,下面是清澈的潭水……”張源眉頭一皺,打斷我的話說:“你傻啊,攝像機根本搬不上去!”徐導演將盆里的雞汁澆在米飯上,呼呼啦啦地吃著菜湯泡飯。謝女士喃喃自語似地說:“沒聽劉總說起那口潭……”

吃完飯,劇組人員顧不上休息,開始拍攝女主角采茶的戲,男女主角將在茶園里第一次相遇。我對張源說:“咱倆先回吧!”張源看了看他的車子,發現被跟在后面的三臺廂式貨車堵住了。山路狹窄,只能容下一臺汽車通過,旁邊只能容下農民的摩托車穿過。“壞了,我們的車子被別住了。”張源說,“那貨車不動,咱們走不了。”有一個女劇務人員經過,我拉住她問:“那廂式貨車是干嘛用的?”她回頭瞄了一眼,說:“道具車,最后那輛是發電車。”張源沖我聳聳肩,看樣子沒轍了,只能陪他們將全天的戲拍完。

張源的手機“嘀”了一聲,他掏出看了一眼,眉頭緊鎖,跺著腳說:“他媽的!”我問:“怎么了,出了啥事?”他憤憤地說:“丁副導演說不行。”說著將手機遞給我看,是一條短信:呂不是學表演的吧?很不懂事啊,怎么演?我看了看,卻不明所以。呂佳蓉一直在酒店那邊,化妝試鏡之類的,我也不太懂。張源站起來焦灼地來回踱步,像在緊張地思考。他背著手轉了幾圈,掏出手機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向旁邊的茶山上走去。我看到他的左手不自覺地在空中揮舞,像是論述某種人生大規劃、大道理。

有劇務人員抬過來幾箱礦泉水和可口可樂,堆在路邊上,讓大家自己去取。我看到男主角坐在自己的折疊軟椅上,腿蜷縮著,一直專注地玩著手機。越關注他,我越感覺詫異。在戲中,男女主角是一對患難情侶,在戲外,他倆卻陌生如路人。搭戲時女的害羞,男的憨厚。一旦分開,女的身在茶園,男的立即跑過來擺弄手機,仿佛他倆沒有任何關系。張源打完電話,慢騰騰地走過來,他的腹部碩大,羊毛衫隆起,像半只皮球扣在肚子上。我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看著遠處拍戲的徐導演、冷攝像,還有一群扮作采茶女的小姑娘,目光充滿了疲憊與焦慮,嘆著氣說:“我中午喜歡瞇一會兒,看他們拍戲真累啊!”我說:“我倆當觀眾,什么都不干,就感覺如此累,想想劇組的人吧!”張源沒有言語,用腳猛踢了一下路邊的一根枯草棍。

我們倆百無聊賴,再也無法鼓起興致湊到下面的茶園里看拍戲。只聽到徐導演說一聲“開拍”,十幾個小姑娘就低頭裝著采茶狀,給前面的李夢秋當背景。小姑娘們穿著統一的藍色碎花外衣,那衣服顯然是茶業公司統一訂制的,我無法理解怎能符合拍攝電影的需求。姑娘們大約從沒拍過戲,很難理解徐導演的意圖,所以徐導演不停地過去糾正她們的動作,給她們一一示范。附近村莊的婦女、孩童都圍在了山路上,一邊看他們拍戲一邊熱鬧地議論。可能有婦女走入了A機的畫面,板寸頭走過來驅趕那些村婦。“老鄉,請你們讓讓!”板寸頭大聲說。但村婦們略微動了動,卻并沒有走開。板寸頭降低聲音哀求道:“老鄉,沒什么好看的,我們不是玩,是在工作,你們別看了,成嗎?”村婦們嬉笑著往旁邊走開了一點,但過一會兒又聚攏了來。所以每隔一會兒,就響起板寸頭的哀求聲:“老鄉,我們在工作……我們在工作……”

6

我和張源被困于深山深處的片場,等待著太陽一點點西落。他煩燥、萎頓,又無可奈何。這時有個劇務人員從市區趕過來,手里提著兩只塑料袋,分別裝著幾截削去皮的甘蔗和十幾個桔子。張源看見了甘蔗,那一瞬間眼睛放光,口水差點噴出來。我們枯坐在山道上,口干舌燥,疲憊不堪,才發現平時最普通的甘蔗和桔子竟然變得如此誘人。劇務人員邊走邊問:“還有飯嗎?還有飯嗎?”我看看表,快下午四點鐘了。張源撇著嘴說:“還有個毛!”劇務人員沒聽到張源的話,他徑直走到拍攝現場,拿一截甘蔗遞給女主角,又拿起一只桔子遞給了胖化妝師。看女主角和化妝師欣喜的眼神,我感覺她倆快喜極而泣了。

那群小姑娘扮演采茶女的戲終于拍完了,她們嘰嘰喳喳地走了上來。山道上沒有椅子,她們就解掉碎花頭巾,墊在草叢上面坐。張源問其中一個細眉女孩:“你們是‘碧海公司的吧?”女孩點頭說:“是的。”張源有點涎皮賴臉地說:“我認識你們劉總。”女孩沒有理他。旁邊一個女孩感嘆道:“拍電影真累啊!”細眉女孩說:“你還強點,今天該我休息,卻被叫來拍電影。”我忍不住發笑,說:“拍電影對你們來說是件痛苦的事情嗎?”細眉女孩垂下眼瞼,扯著路邊的幾縷枯草,賭氣般地說:“如果公司再讓我拍電影,我就辭職!”見她那憤憤不平的表情、讓人哭笑不得的語氣,張源忍不住嘿嘿直樂,樂罷卻又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個胖化妝師坐在路邊休息,板寸頭跑過來沖她說:“女二號馬上到了,你接她一下。”我心里一激靈,頓時來了精神。張源則不然,軟軟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并不關心。化妝師朝著廂式貨車那邊跑過去,不一會兒,領著神采奕奕的女二號走過來。她身材比女一號高,更加瘦削,穿一件淡藍色的風衣,半截袖,雙手插在風衣外側兜里,露出一截嫩藕般的手臂。她的扮相與女一號的風格完全不同,那件風衣大約是民國時期的學生服。她大眼睛,高鼻梁,一頭燙發,看上去像剛剛留洋歸來的女大學生。她走到我們身旁,停了下來,伸頭往下面的片場看過去,問:“我的戲今天還拍不拍啊?”胖化妝師說:“等一下,看謝老師怎么說。”我站起來掏出手機,對女二號說:“我們是謝老師的朋友,合個影吧!”女二號粲然一笑,站在路邊,迎著西斜的陽光。胖化妝師給我們拍了一張照片。張源坐在椅子上,似乎對合影并無興趣。女二號轉了一圈,上了后面的一輛中巴車。

謝女士一直跟在徐導演身旁拍戲,這會兒她可能有點累了,從下面走了上來。她邊走邊剝著一只桔子,坐到我們旁邊。我說:“你們這部電影雖然沒有大牌明星,但演員選得好,女二號也漂亮極了!”謝女士微微一笑,說:“我面試了很多,在北京這樣姿色的演員遍地都是。女二號是北京一個領導介紹的,不然我們不會用她。”我感嘆說:“來你們劇組探班,拍電影對演員的要求,我有了新的認識。”謝女士說:“說說。”我說:“演員之所以適合拍電影,在于臉形的輪廓比較挺拔,比普通人更有立體感。”謝女士點點頭,說:“大多數生活中的美女,可能做個平面模特、拍拍平面廣告還可以,拍電影肯定不行!”張源忽然冒出一句:“我對女二號無感,還是李夢秋漂亮。”謝女士笑瞇瞇地站了起來,說:“我去看看女二號。”張源看著她的背影,幽幽地說:“再漂亮也與我們沒關系,都是有主的……”

我說:“男女主角如此英俊、漂亮,這部《茶魂》都不能公映?”張源鄙夷地說:“如何公映?這是典型的草臺班子,浪費資源!”我搖頭說:“起碼比你專業吧,你還要拍《美眉,等等我》呢!”張源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這部戲的投資人是謝靖芳,整個劇組只有她一個人帶著情懷拍電影,其他人都是沖錢來的。陪著她玩,你說咋拍就咋拍。”我說:“何以見得?”張源說:“劇本是一劇之本,而這部電影的劇本根本不成熟,是謝靖芳自己寫的,說好聽點是單純、小清新,說難聽點是幼稚,甚至肉麻。你看看這場景,采茶之前竟然還要跳到河水里沐浴,有這么玩的嗎?”我覺得張源的話有點道理,卻也不全部認同,說:“看票房成績再說吧,現在定論還為時過早。”張源瞪了我一眼,恨鐵不成鋼似地說:“你怎么還執迷不悟?現在全國每年拍攝將近一千部電影,而能夠在院線公映的,不到一百部,就這還是國家對引進歐美大片進行了限制。《茶魂》這樣投資兩三百萬的小電影,根本沒有公映的可能。”“那她為什么要拍?”我疑惑不解。張源跺了下腳,嘆口氣說:“我說過,她是帶著一種情懷拍電影,沉醉在自己的電影夢之中。再者,這部電影宣傳咱們這兒的茶產業,謝靖芳準備托市領導出面說情,向‘碧海‘永青等茶企業拉贊助,靠贊助撈錢!”

張源正在滔滔不絕的時候,一天的拍攝終于結束。劇組的人開始收拾片場的各種設備和道具,圍觀的村民還意猶未盡地不舍離去。山路后面的三臺廂式貨車發動起來,開始慢慢地往后倒車。我和張源顧不得和徐導演、謝女士道別,鉆進車子,借廂式貨車倒車之際,瞅個空隙就擠了過去。經過中巴車時,我看到女二號正站在中巴車前,對著后視鏡卸妝。她的手在頭發后面一抖,變魔術一般,竟然將一頭彎曲的卷發扯了下來。原來她的頭發是接上去的,實際上她是一頭齊耳短發。我從手機里調出和女二號的合影,她雙手交叉疊放在小腹處,玉臂潔白,光彩照人。跟她站在一起,我竟比她還略矮一點。盡管拍照時我已吸氣收腹,還是顯得又丑又笨。雖然跟她合了影,卻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這讓我感覺有點怪怪的。我看了看照片上她拼接的一頭燙發,刪除了合影。

張源開車向蓮花酒店急馳,途中他打了個電話,說:“你下來,我們馬上到。”車子抵達酒店門口,我看到呂佳蓉正站在早晨他倆說話的香樟樹下。張源搖下窗玻璃,并鳴了下車笛。呂佳蓉快步跑過來,拉開后車門坐了進去。我回頭看了看她,她穿著一件現代的紫色風衣,可發型和臉上的妝扮還是古妝的味道。張源說:“這是你陳哥。”呂佳蓉脆聲喊道:“陳哥!”我笑著說:“真漂亮,像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呂佳蓉微微一笑,繼而又緊咬雙唇,像是不太開心。張源對我說:“我們一起去吃飯。”又回頭問呂佳蓉:“試鏡怎么樣?”呂佳蓉看了看我,低聲說道:“那家伙是個渾蛋、流氓!”張源說:“別瞎說,人家是京城著名的星探!”呂佳蓉忽然故作輕松般地笑著說:“他說不讓我演采茶女了,換個更好的角,改演女二號的同學,下周到橫店去拍。”張源聽了沉默不語,汽車往落葉溪山莊開去。

我們趕到張源的畫室,他給山莊老板打電話,讓做幾個菜送過來。張源從車子后備箱里取出一瓶西鳳酒,說:“今天太乏累了,咱倆喝一杯。”我說:“等會兒還要開車……”張源拍著酒瓶說:“這酒叫‘華山論劍,一定要嘗嘗。咱晚點走,大不了車子放這兒。”過了一會兒,服務員送來四樣簡單雅致的菜品,杭椒炒牛腱、蔥爆肥腸、鹵味花生、蠔油生菜,還有一盆老鴨燉湯圓。張源將酒倒上,端起自己的酒杯作碰杯狀,然后一仰脖灌進了嘴里,喝完將酒杯往桌上一蹾,說:“謝靖芳根本不懂電影!”在片場呆了一天,我煩透了,不想再跟他談電影,說:“吃菜,肥腸炒得不錯。”張源不理會我說的話,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什么叫好電影?不一定有什么新穎的故事,也沒有什么思想呀追求呀之類的,但就是好看!就算你能猜到故事的一切,但還是會興致盎然。”張源說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明白,因此他說的也大概等于沒說。我沒有接他的話茬,小口地品著華山論劍酒。

“這部《茶魂》,單從名字上看就不行,會失去年輕觀眾的支持。”張源今晚不知怎么搞的,忽然酒興大發,一仰脖又灌進去一大杯,“現在電影必須有互聯網基因,你知道嗎?我研究過最賣座的青春喜劇片,有大約百分之六十的票,是從網上訂出去的。”

呂佳蓉很少吃菜,只慢吞吞地用勺子喝著鴨湯。她的表情沉靜似水,像在聽張源說話,又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張源缺少對話的知音,情緒慢慢低落下來,最后有點近乎喃喃自語地說:“現在一些影評人,看完電影就發表指點江山式的評論,他們不明白,電影是大眾娛樂行業,不是精英先鋒藝術。帶著某種精神動機去看電影,挺悲哀的。”他的話像是觸動了呂佳蓉,她抬頭看了張源一眼,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酒喝到中途,我不想再喝了,因為我的車子還停在蓮花酒店門口。想喝茶,才發現張源的畫室沒有茶瓶。我站起身來,去山莊餐廳那邊提水,也有點短暫避開的意思,實在不想聽張源喋喋不休地發表電影方面的宏論,唾沫星子亂飛。從張源的畫室到山莊的餐廳,有一條百多米的石板路,外面刮著冷冷的寒風,草叢里有幾只地燈,發出淡淡的亮光,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路面。等我提著一只茶瓶轉回來,走到畫室窗前的時候,突然聽到里面傳出“嘩啦”一聲脆響,緊接著有女聲尖叫起來。我快走幾步,推開畫室的門,正看到張源“啪”地一記耳光打在呂佳蓉的臉上。湯盆和酒瓶全摔碎在地上,畫室里充滿濃重的酒氣。張源叉腰站著,臉色鐵青,喘著粗氣。見我進來,呂佳蓉頭趴在桌面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是咋啦?你們咋啦?”我驚異地問。呂佳蓉一直埋著頭,張源側目而視,不理會我。放下茶瓶,我推了張源一把,說:“你也真是的,小呂這么漂亮,你也舍得下手打,不對哈!”張源一聲不吭,呂佳蓉哭得更厲害了。忽然,呂佳蓉站起身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外面跑。我想攔沒攔住。看著外面的冷嗖嗖的黑夜,我說:“咋辦?”張源從兜里掏出他的車鑰匙,往桌上一丟,說:“你送她回去吧,碧海公司員工宿舍。”

7

那天晚上將呂佳蓉送回以后,我再沒見到她。《茶魂》的拍攝周期為三十天,在我們城市取景拍攝六天,然后劇組就轉到橫店影視城。呂佳蓉究竟去沒去橫店出演那個女二號的玩伴,我不知詳情。她是張源的女人,我過多關心顯然不合適。

又和張源一塊吃過兩次飯,許多人在場,他依舊吹他計劃籌拍的電影。他預言等他拍攝完成,《美眉,等等我》必將創造國產電影的票房奇跡。有人揶揄道:“什么奇跡?聽說有部名叫《天生有財》的炮灰電影,票房僅一萬元,你想打破它的最低記錄嗎?”張源被噎得無語了,想發火,卻沒發出來,一口氣悶在胸口,看他那郁郁不得志的落寞神情,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我覺得挺哀傷的。人如果有什么遠大宏圖,付諸實踐之前,還是別說出來的好,既浪費自己的口水,也惹旁人譏笑。

春節前的一天,飄著小雪,呂佳蓉忽然跑到我的畫廊。一直忘了介紹,我開了一間畫廓。張源畫畫,我賣畫。他負責生產,我負責銷售,我們倆是一種互相依存的合作關系。我們推出的作品有“國色天香——牡丹”系列,有“佳人出浴——陶器”系列,還有“林陰大道——印象”系列,等等。張源什么畫都會臨摹,客戶需求什么,他給你畫什么。因為我們的努力,這個城市的酒店、茶館、咖啡廳,還有許多豪宅都增添了藝術氣息。呂佳蓉脖頸上裹著厚厚的圍巾走進畫廊,眉眼都遮住了。她一層層解掉圍巾之后,我才認出是她。她的臉凍得有點紅,不停地往手心哈氣。

我有點愣怔,不知道她的來意。但我肯定,她不會來買我畫廊里的畫。我連忙給她讓座,沖了一杯熱咖啡給她,說:“美女光顧,真是稀客啊!”呂佳蓉四處看了看,雙手捧住咖啡杯,像是用來取暖。我沒話找話地問:“張源在干什么?”她眉頭微微一皺,仍然默不作聲。我再問她,“你有什么事?”

她的眼睛仍然四處巡脧,還往樓上看了看,像是確定畫廊里有沒有其他人。猶豫了許久,她忽然開口說:“我想跟你借錢。”我心里一激靈,意識到她給我出了個難題。想用錢,跟張源說啊!我畫廊營收的錢,大部分都給了張源,他比我有錢。再說了,她是張源的人,犯不著跟我借錢,實在要借也應該讓張源來跟我說。我想起張源的手機上,丁副導演說她“不懂事”,現在看,還真有點兒。

我遲疑了一下,笑著說:“你一個單身女孩,開銷不大,為何要借錢啊?”她放下咖啡杯,說:“我懷孕了,而且從公司辭了職。我要租房子住,將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心里一震,心想這孩子什么事都敢做,也什么話都敢說。我還沒表態,她恨恨地說:“張源負了我。他逼我拍電影,讓我答應丁導演……然后又打我,拋棄了我……”說著她悲傷地啜泣起來,像上次我見她時一樣,雙手往桌面一疊,埋著頭哭。

這時有客人推門走進畫廊,我連忙站起來招呼。客人看到哭泣的呂佳蓉,先是驚詫,接著像是明白了什么,擺著手退了出去。我頓覺尷尬,仿佛是我招惹了呂佳蓉。別人欺負了她,與我何干?卻跑到我店里來哭,實在有點不地道。

我腦子嗡嗡直響,覺得她短短幾句話,信息量太大,一時捋不清楚。我喃喃地說:“你真的懷孕了嗎?張源知道嗎?”呂佳蓉停止哭泣,站起來“呼啦”一聲脫掉紅色的羽絨服,說:“懷了兩個月了。”脫掉羽絨服以后,她里面穿著一件雞心領的薄羊毛衫,胸脯高挺,小腹平坦,腰線完美,完全看不出懷孕的樣子。似乎是覺察出了我的懷疑,她說:“才兩個月,可能看不出,但我知道。”

見我遲疑,她差點就要脫掉羊毛衫給我看,被我攔住了。阻攔她的時候,我看到她胸脯左側生著一顆痣,還有一股蘭花的香味襲來。好不容易將她勸住,那顆痣仍然在我眼前晃動。我感覺有點頭暈。

想了半天,我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說:“年關將至,外面欠畫廊的款追不回來,我也比較緊張……”呂佳蓉瞪了我一眼,從桌上拿起她的圍巾,轉身推開玻璃門就走。我追出去,大喊道:“呂佳蓉,你回來,我們再商量……”但她踏著路上薄薄的積雪走了,頭也沒有回。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到店里,我給張源打電話,告訴他呂佳蓉來借錢的事情。但我的話還沒說完,張源就在那邊說:“那女人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了,我現在不認識她!你借不借錢是你的事情,不要告訴我,OK?”我惶惶然,還想說什么,張源已“叭”地掛掉了電話。

8

我以為呂佳蓉的事情就此結束,雖然有點對不住她,卻也沒太放在心上,畢竟我并不欠她什么。春節將至,地上的積雪還沒融化,新一場雪又降臨了。畫廊沒有什么生意,我給兩個店員提前放假回家。獨自呆在畫廊里,喝喝茶,翻翻拍賣會的畫冊,有點百無聊賴。一天黃昏,呂佳蓉忽然又推門走了進來。我沒想到她會再來找我,但看到她,我卻又有點激動,仿佛潛意識里盼著她來。我竟然有點緊張,有點不知所措。

她將一只拉桿箱提進畫廊,然后去門口跺了跺腳上的雪渣,重新走進室內,徑自脫掉羽絨服,掛在墻角的衣架上。看到我有點發愣的表情,她說:“我沒地兒可去,在你這兒過年。”說著抿嘴一笑,“別找理由拒絕,我知道你這店過年沒人看,交給我得了,免費的。”說著就往樓上走。

樓上外間是茶室,里面是我的臥室,裝修得和酒店客房差不多。我慌忙追上來,她已換上棉拖鞋,在衛生間里洗漱。聽著嘩啦啦的流水聲,我只好先退到樓下。

我給張源打電話,他的手機竟然關機。看著門外紛飛的雪花,我陷入無奈之中。而這種無奈,卻又好像是我內心暗暗期待的,真是一種復雜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在樓上喊我,拖著長長的嗲腔。我再次上樓,她竟將我酒柜里的一瓶芝華士打開了,坐在床邊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我連忙去奪她的杯子,說:“你不是懷孕了嗎?怎么還敢喝酒!”她身子一閃,緊緊攥住酒瓶不放,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陪我喝醉一場,怎么樣?”我說:“你再這樣胡鬧,我告訴張源!”她神情猛地一冷:“你若告訴他,我就去死!”說完,一仰頭,直接對著瓶口喝,邊喝邊說,“我和那個傻逼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你不要再提他,我討厭……”

我去掰她的手,她身子一仰,倒在了床上,將我也帶趴在她的身上。我頓時慌亂起來,她卻開心地哈哈大笑。我越奪,她似乎越開心。忽然,她將酒瓶一扔,箍住我的脖子,“啪”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一股迷人的蘭花香味沁入鼻腔。我感受到她綿軟的身體,看到她胸前的那顆黑痣,忽然像被電擊了一般,不自覺地緊緊壓住她。

如同著了魔、發了瘋,我拼命地撕扯著呂佳蓉。她卻害怕起來,一邊掙扎一邊喘息著說:“不能這樣……沒人要我了……”

我緊緊摟住她,吻著她的眼睛,說:“不……我要你……”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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