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晉壽
這個操場在舊城區的中心地帶,來這里鍛煉身體的人很多,每晚不少于五六百人。除了走步的,還有四五攤子跳舞的,影響大的要數足球場南邊的那一撥人,他們大都是退休教師或干部,年齡都在五六十歲,還很精神,腰腿還很柔軟,手腳也靈便。有的女人還留著披肩長發,她們一律是紅上衣、綠短裙,褲子則不統一,黑色的較多,也有紅色的。每晚大約從七點半開始,九點多結束。這撥人當中,女人為主,男人只有三五個。
操場南邊是體校的教室和相鄰的體育館、籃球場,東面是高墻,墻那面原是市政府機關,現在搬遷到新城區去了。北面和西面用鐵柵欄圍起來,東西兩面是碗口粗的白楊、柳樹和槐樹。東面的樹已經長大,枝葉伸到跑道上空,灑下一片片陰涼,下雨的時候,來不及回家又沒有帶傘的人們就躲在樹下。
前些年這個操場還是爐渣跑道,中間的足球場是土筑的。刮風的時候,塵土就飛上天空,行人躲避不及,只好轉過頭去,蒙著眼睛走路。新市長來了之后,給足球場種上了小草,光禿禿的土地變成了綠油油的草坪。不過,草坪并不平坦,草過于茂密,踢足球是不行的,沒見有人踢過足球。跑道是塑膠的,白天體校的學生訓練,早晨和傍晚對外開放,允許鍛煉身體的人在操場內活動。健身的人本來就多,最近好像又增加了一些。
守護操場的是一位老人,頭發花白,方臉,穿著灰色的保安服。起初按時關門,后來遭人抗議和說服,就延長了時間。跑道上放著兩個紙盒,上面寫著:“鍛煉的人走四道以外”。誰也不遵守這條規定,老人無奈,只好隨他們,兩眼看住小孩,不讓他們到草坪上去。也有人騎自行車進來,還有人帶狗進來,老頭就大聲嚷嚷起來,等那些騎自行車的人逃走了,他才安靜下來。鍛煉的人朝逆時針方向走,而他卻按順時針行走。老頭兒瞅見那些穿高跟鞋的婦女,沖著她們吼一嗓子,那些婦女便不好意思地離開了。
吳丹青是某機關的四級職員,小秘書。在最近一次體檢中發現心臟跳動緩慢,常來鍛煉,他活動的項目主要是走路和做引體向上,在單杠上甩甩。他一進操場就沿跑道逆時針方向行走,每晚堅持走六圈。走路只是個快慢問題,自己能掌握,好辦。過了一個秋天和冬天,腿上不僅有勁了,而且感冒之類的疾病也沒了。引體向上卻不好做,方法他會。記得在中學念書的時候,他就能做十多個,那時是正手做。現在不行了,反手連一個也拉不上去,掛在單杠上,身體就往下沉,掙扎著拉一下,胳臂就疼,晚上睡覺也難受。
堅持過一段時間后,居然能拉八個引體向上了,他正向十個努力。胳臂疼過一陣后也不疼了,手上卻起了繭。
他沒有跳過舞,但即使是走圈,有音樂相伴,也格外輕松。南邊這撥人跳鍋莊舞,播放的是藏族歌曲,大多數用藏語唱,也有用漢語唱的。聽得遍數多了,熟悉了,走圈時也踏著節拍,有時他還跟著哼哼兩句。他覺得藏歌用藏語唱最好聽,可惜他不懂藏語,但優美的旋律強烈地感染著他。從跳舞的人們身邊走過時,他不免瞅上兩眼。看著他們那份認真的樣子,他暗自笑笑。
他們跳舞時在跑道邊上豎起一根燈柱,燈上面有燈罩,燈光落在跳舞的場地上,照著一塊塑料布,上面放著大伙的衣服。錄音機放在燈柱旁,跳完一曲,就有人跑過去,換上另外一曲。他們先做操,需要近一個小時,操做完了,才開始跳舞。跳舞跳熱了,有人把脫下的外衣放在舞場中間,圍著衣服跳。
有天晚上,吳丹青來到燈柱旁邊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對那個小個子領班說著什么,之后她又拿出十塊錢交到領班手上。常來這里跳舞的人是要交電費的。她是新來的,還沒有跳一曲舞就先交費用,這樣的人不多。事實上,很多人來跳舞,跳了幾個月也不交費,領班會在跳舞結束時吆喝幾聲,說:“沒有交費的把錢交上;沒有帶的,明天晚上一定帶上!”
這個姑娘交錢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那么謙虛和矜持,領班自然歡喜,接過錢的時候,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等再一圈轉過來的時候,那姑娘已經站在人群中,跟著大伙跳起舞來了。吳丹青沒費多大勁兒就看到了她。她并不熟悉他們跳的舞,急急地跟著前面的人跳,腳手有些忙亂。不過,她極為認真,腰彎得深,臂伸得直,腿抬得高,動作有力。
只幾天時間,她的舞就完全能跟上大隊人馬了。每次結束時,她還向那個小個子領班請教一番。領班很喜歡這個新來的跳舞女子,熱情地教她,拉著她的胳臂轉體、扭腰、抬腿,每當這時,吳丹青就站在遠處看他們習舞。
時間過去了兩個多星期,她一天也沒有耽誤過,每晚必來。她已經跳得熟練了,不再跟著那些穿紅上衣的女人們跳了,而是隨著樂曲翩翩起舞。因為跳得有力,渾身發汗,她脫下白色的皮膚衣,系在腰間,成了一件裙子,使她的舞姿更加精彩絢麗。脫去皮膚衣,里面只是貼身的黃背心,兩條修長的胳臂露在外面,燈光落在臂上的時候,黃皮膚就多了幾分白嫩,圓潤而有光澤。向后輪臂的時候,她的胸脯就凸出來,高高挺起。彎腰時,她的腰也彎得很低,臀部抬得高,背上形成一條優美絕倫的曲線。她是天生的舞女,均勻的身材、靈巧的四肢展示出一個少女的美。
吳丹青看得著迷,他覺得這樣看人家跳舞不禮貌,因而常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她,他想她不會發現,別人也不會注意。
自她跳舞之后,吳丹青也加入到這支隊伍中來跳舞,笨拙地在外圈伸手抬腿,無論如何也跟不上前面的人。他們行云流水般地從眼前飄過,他被落在后面。他也就不跟他們轉圈,而是在原地跳。經過一段時間后,他也前進了一圈,在第三圈里跳,偶爾也到第二圈里跳一曲。不過,他遠離她,怕她看到有這么一個混在隊伍里的人。
每當她跳過來時,他就自動往后退去,躲在一旁看她跳舞,只隨便伸伸手、踢踢腿。看她跳舞,要比自己跳舞好受多了。他本來就是為看她跳舞而來的,自己小腦愚笨,動作不連貫,哪是跳舞的料?
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鍛煉,一定在走夠六圈、做完引體向上之后再去跳舞。他發現她也是先走幾圈,等大家的健身操做完了,跳舞的時候才加入進去。有一次,轉到東面的時候,他發現她就在前面,身邊有個穿紅衣服的胖女孩兒,個頭小一點,和她一起走步,她們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他聽到她說“餃子”,再聽時,一群走圈的人從后面趕上來了,將彼此隔開。她跳舞的時候,那個女孩兒也常常在她的后面緊追不舍,跳得很起勁兒,手腳放得開。
跳完舞,她們一起走出操場的大門。不遠的地方停放著一輛白色小轎車,她打開車門,坐在駕駛的位子上,那個紅衣女孩兒也從另一邊上了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車的尾燈亮了,它們閃動著。車子向解放路開去。車號是甘JZ1000。
有一次,跳完舞,她和紅衣女孩兒沿文化路向北走去。她們不走人行道,而是沿馬路的邊子往前走,走到丁字路口,過了馬路,又向隴中賓館那邊走去。她們小聲說著話,捏在她手中的那件白皮膚衣閃動著。
此后的幾天,她沒有開車來,那個紅衣女孩兒也沒有來。她跳完舞,一個人就走了,那件皮膚衣捏在手中,走一段路,換一下,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她走得較快,走直路,走在路邊上,不占別人的道,不繞彎子,也不回頭看,走得自然而輕松。走到友誼路,那里還燈火輝煌,市聲鼎沸。她走進那家新開的都市麗人店。
這天晚上,她的服飾稍有變化,上身穿一件綠底白花的襯衣,下面是藍色短裙,但褲子和鞋沒有變,還是經常穿的那一條牛仔褲和膠鞋。
吳丹青仍是先走路,完成六圈的任務后做引體向上。現在已經能做十個了,做完后,他在單杠附近轉轉,休息一下胳臂,再吊在單杠上甩甩,前后也能甩二十下了。等他去跳舞時,他們已經跳了兩曲。他毫不猶豫地直接插到隊列中,跟著大伙跳,以往的膽怯和羞怯被丟在圈外。
跳舞的人可真不少,僅里圈就有三十多人。她老是在最里圈,而吳丹青一會兒在第二圈,一會兒在三圈,一會兒在第四圈,有時還淪為零散的舞者。上百人在一起踏著舞曲翩翩起舞,很有陣勢。他盯著前面的人跳,否則就跟不上,精力得集中。但只要眼睛有空閑,就往舞女那邊瞅一眼,他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她,迅速發現她的位置。
當晚,她總愛在他的前面跳。和往常一樣,她還是那么專注、那么有激情,胳膊伸得直、甩得開、有力而準確。她的舞姿實在太優美。就在他邊跳舞邊欣賞的時候,忽然有人插了進來,擋在前面,還真沒辦法。跟著她跳,當然是他最愿意的,就是跳錯了、跟不上,他也不怕。吳丹青想她絕對不會恥笑的。她的動作到位,速度是快了些,但與曲子合拍,一起跳,他的水平會很快提高。間歇的時候,她回頭向這邊看了一眼,他發現她很美,借助微弱的燈光,看清了她的圓臉,一對大眼睛含著微笑。她的短發正好與她的臉型相匹配。
跳完一曲,休息的時候,她不時地從肩膀那里往上提一下襯衣,是想讓風吹進去,也不時地用衣襟扇扇風。她跳得那么認真,肯定出了不少汗。他這個不愛流汗的人已經汗流浹背,她流汗不會少的。跳最后一曲的時候,她走了,但他沒有發現。終場時沒有她的影子,出了大門,也不見她的那輛白色小轎車,街道里空曠無比,街燈冷清而孤獨。她的影子在他的腦海里回旋著,久久不能消失。她的美一次次打動他。她已經深深留在他的心里。一開始他是抵觸的,但沒有低擋得住。
今晚開始的時候,人好像稍少一些,他們圍了一個大圈。在行走的過程中,吳丹青并沒有看到她。她是不是沒有來?他去跳舞的時候,發現她果然在人群中。和往常一樣,她在最里圈。她跳得依舊很認真,不一會兒,她獨自到了中間,成為大家的領舞者。顯然是不知不覺中這樣做的。因為她的領舞而大伙跳得格外起勁,人也多起來。他原以為是那些固定的舞客在練習舞蹈,準備參加什么活動。
吳丹青在最外圈,前面一個矮個女人老是擋來擋去,他只好退到后面,一有機會就上前一步。有段時間,他就跟在舞女的后面跳。他發現自己的舞步都不到位,幾乎全是錯誤的,他跟著她矯正。只有動作到位,才能再往優美里跳。可是,那個矮個女人又到他前面來了。
等她消失,卻出現了一個小孩子。他不得不防,小心翼翼,他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有一陣他到一個穿綠短裙的女人前面跳。穿這種服裝的是這里的常駐舞客,跳得很好。他在她前面覺得很不自在,就退到后面去了。他與舞女的距離拉大了,看不清她的舞姿,只是覺得很優美。
超過九點鐘,一部分人回去了。舞女突然停下來,跑到領班那里說了句什么,他仍在踏著節拍。很快,她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吳丹青頓時覺得沒有一點意思了,人員稀少,個個無精打采。那個穿紅褲子的中年婦女轉過來了,她不緊不慢地做著相應的動作,沒有一點錯誤,也沒有一點激情。看她跳舞你只想睡覺,或者躲開。她的漫不經心與準確無誤中包含著一種冷漠,使人感覺到有一股涼氣從她身上向外輻射,你無法靠近。
舞女走了。吳丹青也離開,來到大門外面。附近看不見那輛白色的小轎車,但在軍分區大門口右側有一輛相同的小轎車,車號卻是甘DK8999。他又回到操場,燈已經熄滅了,里面黑乎乎的,他只好出來,往回走。
又一天,吃過晚飯,下起了雨。外面響起了沙沙的雨聲,叮叮當當的響聲,汽車在雨中行進的聲音此起彼伏。雨點并不大,但它稠密。吳丹青穿上外套,換上膠鞋,拿起一把傘出了樓門。雨下得正緊,猶豫片刻,他向小區的后門走去,在巷口卻愣住了。那里積了一層厚厚的雨水,難以涉足,剛一邁步,一只鞋子就濕了。
他只好返回,走前門,大門口流水湍急,另一只鞋子也濕了。看來是出不去了,他只能返回。回到家,沒有心思看電視,什么都不想做,在屋子里踱步,走來走去,心神不定。這一晚,他失眠了。不是一開始就睡不著,而是半夜醒來,再合不上眼。天亮了,卻又迷糊過去,錯過了上班時間。
一連數天的陰雨天氣過去了,跳舞的人們也正常了,吃過晚飯,都朝大操場匯聚。吳丹青也去了,但行走的行列中沒有她,跳舞的隊伍中也沒有她。如果她在里面,他很快就會發現的,但今晚他瞅了幾次也沒有看見她的影子。每一圈轉過來的時候,他都把目光扔過去幾束。
跳舞的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在練習節目,都是一些老人手。另一些還跳鍋莊舞,里面也有老人手,但大多數是跟著跳舞的新手。他們散亂地擁擠在一起,胡亂轉著圈子,動作不一致、不協調,錯落無序。那個穿紅褲子的中年女子沒有去排練,還在里圈,依舊一板一眼地跳舞,但跟她的人沒有幾個,整個隊伍失去了中心。
有個老年婦女也擠進里面的一圈,她根本不會跳,但跟著前面的人跳,別人放下手了她才舉起來,別人收回腿了她才伸出去,別人向左她向右。她后面的人離開了,空出一大片地方。
吳丹青沒有心思跳這樣的舞,本來里面的男人就不多,他夾雜在其中格外別扭。這么多人,這么熱鬧的場面,他覺得非常失落,孤寂的情緒彌漫在他的四周。他覺得身上有股寒氣在涌動,天色陰沉沉的:孤寂從天邊開始,彌漫的云霧突然使天色暗下來,文化路上的燈亮了,樹葉的聲音也是從槐樹上垂下的孤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更多的燈光是更多的孤寂,新建的那棟高層被涂成紅色,樓頂的那個小房子是白色的孤寂,跳舞的那些人在樂曲里搖晃著,孤寂在人群中,它無處不在。
在這些人中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悄然離開。出了操場口,向馬路兩邊停放的車輛看了看,沒有她的車。
他沿軍分區門前的圍墻往回走,來到她先前常去的那個叫都市麗人的內衣專賣店,他走進去。一個穿紅褲子、刮光了頭的店主迎上來,他說:“先生,你要買件什么?”
“你這里全是女人的東西啊?”
“有男人的呀!內衣、襪子,不都有嗎?”
柜臺后面有位女士,短發,圓臉,她瞅著他,沒有說話。
他離開小店,回去了。
他還去操場,照舊轉圈、跳舞。他在等待,失落和孤寂浪潮似地一陣陣襲來,他不時地被淹沒、滌蕩。人群中有許多留短發的年輕女人,每當碰到她們,他就要多看一眼。有一次,他幾乎要確認她就是舞女了,再看時卻不是。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她們,而是低頭走自己的路、轉自己的圈。
跳舞的那撥人繼續在自我陶醉和欣賞。他無奈地跟在他們后面,無精打采地踐踏著旋律和節奏。它被他踩踏得不成樣子,可憐那些優美的藏歌,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他回想著最后一晚的情景,她跳得那么起勁兒,舞姿那么優美,節奏那么準確,她的肢體柔軟而有力。尤其在旋轉的時候,她彎曲的腰身就像一個漩渦在急速打轉,線條是那么迷人。他看得著魔了,忘記了跳舞,竟然停下來,站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看她跳舞。舞女正好來到他的眼前,正好是旋轉的動作,她就在離他只有兩米遠的地方跳舞。就是在他面前,她也全神貫注,不慌不忙,從容流暢。光線暗淡,她彎著腰,因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內心的快樂與喜悅都表現在肢體上,那么活潑,那么激情奔放。她的美不只是線條的流暢和豐富,更是內在的活力與熱情,她熾烈的燃燒就要把他的靈魂化為云煙,化為沸騰的大海,化為飛翔的音樂與光芒。但他沉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被她震撼了。
那個有限的光圈隱退到遠處,她無意間跳出了光暈,昏暗的光照不到她身上,她背對著燈光,面朝黑暗中的草坪。她的手舉過頭頂,像風中的樹枝那樣劇烈搖動,雙腳交叉跳躍,俯首低眉,渾身都在顫動。音樂戛然而止。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他還站在那里發愣。
吳丹青記起來了,就在她離去的前兩天晚上,走圈的時候,有一個小個子男人在她身邊,他的頭發很短,前額發光,身材瘦小,很像一個生意人。他伸出胳臂,想攬住舞女的肩膀,被她推開了。另一圈轉過來的時候,她卻攬著他的肩,像攬著一個小弟弟。她身材較高,還算不上是大個子,但在他面前就是大個子了。他把右手伸過來,從后面摟著她的腰。跳舞開始的時候,他不見了。
那晚,她跳到了最后一曲,還不想走,等著。但那個領班收拾起了音響,她有幾分留戀,走遠了,還回頭向舞場那邊望了一眼。
那個印堂發亮的男人呆在轎車里玩手機,見她來了,也不下車,她還沒有關上車門,他就開了發動機,車起動了,才聽到她關車門的聲音。
吳丹青想著這些,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眼圈濕潤了,淚水潸然滾落。人們還照常走圈、跳舞,用不同的方式健身。人群中剪成蘑菇發型的年輕女孩真不少,但相似的發型后面是不同的臉。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注意她們,那樣不禮貌。但在路上遇到了,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當發現不是舞女時心就糾結一下,酸楚的感覺襲擊他。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受與凄楚。
他還去大操場,在那里走圈,做引體向上。做完這一切,該去跳舞了,來到舞場,他卻離他們遠遠的,看一眼就離去了。那撥人完全分成了兩派,人影相撞,但各跳各的,有各自的音樂和舞蹈。除了混亂和雜音之外,看不出這伙蟲子一樣蠕動的人還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舞場。
操場大門外停放著不少轎車,其中有幾輛是白色的,他不看車號,也知道那輛甘JZ1000的轎車沒有在其中。
不用去看,他能感覺到。他的心里黑暗極了。
看完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他就去大操場鍛煉了。天上有一堆堆的烏云,越往東越黑,西邊的稍微亮一些。
與往常沒有什么區別,他也照常走圈子。六圈夠了,引體向上完成了,但南邊那幫人還在做操,跳舞還沒有開始。他把藍夾克搭在左胳膊上,又散步似地走了一圈。再轉過來時,跳舞開始了。
他在離燈光最遠的地方選定了位置,跟著大伙跳舞。今晚的隊伍格外整齊,那個圈也具有凝聚力,像一個巨大的漩渦,緊緊抱成一團,人們跳得非常起勁。他發現隊伍中來了一個穿白色皮膚衣的年輕女子,她的到來立刻使死氣沉沉的隊伍活躍起來。她的加入帶動了整個隊伍。她就是舞女。
已經有四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的出現使他云天一樣昏暗的內心充滿了光亮,腳手有勁了。他上前一步,加入到第二圈內,隨著大伙小跑起來。這是一曲小跑的舞。
舞女跳了一曲,就覺得熱了,她脫下外衣系在腰間。這件白色皮膚衣像是一件新的,在燈光下格外鮮艷。里面是件新短袖衫,他原以為是兩件,下面是灰色、外面是黃色的背心,其實是一件,印制了兩種圖案,看起來像是兩件。她穿了一條全新的藍色牛仔褲,紅底白面的運動鞋,面目一新。不過頭發沒有剪,比以前更長了,跳舞時被甩起來。
她像一股激流的浪頭,帶動了整個舞場的律動;像是站在風頭的樹,劇烈擺動著。她肢體的弧線在旋轉,又劃出無數優美的弧線,把跳舞者一次次帶進歡快的高潮。這普通的廣場舞,卻被她跳出了舞蹈的優美與高雅。
那個紅衣女孩也出現了,她的服裝也更新了。她緊隨舞女跳動著。
他也加入到了第二圈的行列,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用心跳起來。她比以前跳得更灑脫、更自如、更優美,她更美了。
精氣神又回到了他身上。所有在場的人都有了精神。跳完最后一曲,人們還不想走,領班又放了一曲,之后,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領班對舞女說:“明晚一定來呀!”
她和女友出了操場大門,嘀咕了幾句才分手。她的白色小轎車就停放在不遠處,是一輛上海大眾。她掉轉車頭,向北駛去。
他從軍分區門前經過,街道兩邊停放著許多車輛,有不少白色小轎車。但是他要找的那輛不在其中,他有這種感覺,她沒有來。
等他去跳舞的時候,那幫人已經跳了好幾曲。舞圈很小,人們幾乎是擁擠在一起。奇怪的是平常領頭的那幾個在第二圈,一伙不會跳舞的中年婦女擠進了第一圈,她們胡亂在那里扭動著,一會兒空出一片地方,一會兒擠在一起,混亂得難以形容。
他躲得遠遠的,一個人在那里伸伸手、舉舉腿,消磨時光。
那一幫排練節目的人也早早結束了,她們回到這邊的隊伍中跳起舞來。往常她們是要回到最里圈的,見她們來了,里圈的人自動讓出位置來,在這個舞場中,她們有絕對的權威,受到新手們的尊重。里圈就是廣場舞的主席臺,僅她們這些人就能占一大圈。今晚,那些占中的人卻不讓位,她們只好在外圈跳。領班也在外圈,那個穿紅褲子的農行職員也在外圈,她在原地跳舞。他暗暗高興,正好跟她學學舞。
領班跳得很好,胳膊伸得直,腿子抬得高,轉身靈巧,動作協調有力。可惜,她的個子太矮了,從她的舞姿中感受不到多少美來。
穿紅褲子的中年女子個頭倒不小,身材也瘦,她跳舞的動作同樣找不出毛病,可他覺得還是少了一點什么。他跟著她們跳,跳得氣喘吁吁,出了一身汗。
領班又開始收費,對一個肥胖的女人說:“今晚沒拿,明晚來了就帶上。”
最后一曲剛開始,外圈的人就走光了。他無趣地往回走,來到友誼路,來到那家燒烤店門前,一股焦味迎上來。有一次舞女跳完舞,曾到這里吃燒烤。
這一天他心里都不踏實。上午,單位負責人給他一份“問責監督檢查辦法”,讓他從文字上把把關。他厭煩這種公文,討厭這種做法。在文稿上胡亂改了幾處,材料給了負責人,又覺得改得不合適,想取來重新修訂,卻坐著不動,最終還是坐著,沒有再作修訂。
有篇散文稿子想寄給雜志社,從網上查到了郵箱,卻沒有發稿。他覺得文章平平常常,發出去人家采用了不見得有什么好的效果。
“世界太庸俗了!生活多么無聊!”
他這樣想著,沒有一件事能提起他的精神來。
他回想著這些年走過的路,突然悲傷起來,一種可怕的孤獨正向他襲來。他想寫一首詩,像《嚎叫》那樣的詩。
一個在渭源的老同事打來電話,說他很長時間沒有來渭源了,一塊兒的老朋友都惦記他,如果到渭源了,就來轉轉。的確,他們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面了,過去是好朋友,如今卻這么淡漠。他也不是沒有到過渭源,而是他沒有心思去見他們。
接完電話,他想起渭源的朋友曾要他幫助發一篇論文,評職稱用。幾年了,他聯系過《當代教育》的一個記者,但要價太高,時間又長。他覺得事情不好辦,就拖下來了。后來又碰上隴中師專的一個教授,專管學報的編輯,跟他說過,答應發這篇論文,但是也拖下來了。他很不滿意自己這種庸懶的狀態,可是,自己拿自己沒有辦法。他即刻問明了教授的郵箱,發給了渭源的朋友。
下午,單位負責人遞來一份工作的意見要他提出意見和建議,他看到這類文件就頭暈,審閱時必須十分仔細和認真,不仔細就看不出其中的問題。他被這類文章壓得喘不過氣來。時間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個雙休日就被占去了。
他翻了一下當日的報紙,有范冰冰拍攝完電影《楊貴妃》的消息,說她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愿。
電視上正播放電視連續劇《西游記》四大主角拍攝該劇時的情形,他看得認真,連新聞聯播也忘記看了。他們當年拍攝《西游記》費了不少工夫,那時的演員真的跟現在的不同,他們很能吃苦,不講條件。他佩服他們的敬業精神。
到操場時比往日晚了半個小時,圈子還沒走完,跳舞就開始了,他發現舞女在里面。但他還是堅持走夠了六圈,做完了引體向上。每圈轉過來的時候,他都向舞場望望,看她還在不在,熟悉的旋律又開始激蕩他的心。
奇怪的是那幫排練節目的人也早早結束了排練,回到舞場,跳起舞來。舞女不在里圈,而是在第二圈,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
人太多了,今晚的舞圈卻又大又整齊,里面一片寬闊的空地,隊形圓圓的,舞步也一致。穿紅上衣的主力們自然跳得起勁,她們熟練地跳著,幾乎等于表演。那件白色皮膚衣依舊被當作裙子系在腰間,露出短袖。他看清了,短袖的前面是藍色的條紋后面是黃色的背心圖案。背心的圖案經燈光一照,格外鮮艷,閃動金黃色的光亮。她穿了一條短褲,小腿肚子露在外面。短褲是藍色的,褲縫上是兩道白條紋,它更清晰地勾勒出她優美的曲線。鞋子是紅底淺口的白布鞋,平底。這種打扮不僅年輕,也更加精神和時尚,更加引人注目。
她依舊認真地跳舞,看來這是她做事的習慣,不虛設一個動作。她一伸胳膊就比別人長出那么一些,她的胳膊柔軟而靈活,自身的曲線和勾畫出的虛線糅合在一起,無數線條在他眼前晃動、旋轉,織成一幅絕妙的畫圖,令人眼花繚亂。
在換曲子的時候,她雙手叉腰,伸出一只腳休息。有一次,她蹲在地上休息。舞曲又響起來了,她繼續跳舞。她跳舞的天分很好,腰身柔軟得跟絲綢一樣,她彎腰時背部形成一個小窩,漩渦一樣地旋轉。那些弧線在她的背上不斷流淌。真是奇跡!
舞跳完之后,領班又放了一曲輕柔的曲子,她讓人們縮小圈子,給大伙教新舞。新舞節奏緩慢,動作似乎是前面跳過的舞蹈動作的節選,從幾個舞蹈中選取了一些動作,組合成新舞。他先看他們跳,后來也跟著跳。動作并不難,但要一下子記住也不容易。他想,女人有一片美妙的天地,她們在不斷地更新自己和這個被她們寵愛的生活。
舞女自然學得認真,她很快就學會了。跳第二遍時,她已經能跟上領班了。就在大伙興致勃勃的時候,燈光突然熄滅了。
她還圍在領班那里。他走到草地邊上看廣告牌。“‘藍寶信杯·2015‘愛我足球中國足球民間爭霸賽”甘肅定西賽區要在大操場舉辦,周圍擺放了不少廣告牌,掛起了許多贊助橫幅。球門正在被刷新,草坪也被修剪過,兩支球隊已經開進球場進行訓練。孩子們在草地上盡情奔跑著。
今晚月亮差不多有半個了,天上有云彩,但是個大晴天。它在遠處微笑著,很幸福的樣子。他的心里舒暢極了,想起今天的新聞報道說:美國發現了一顆類似于地球的星球。不過它太遠了,有一千五百萬光年的距離,且年齡也比地球的大十五億年。
宇宙多么廣闊!他望著夜空,心潮起伏。這些年他也在尋找一顆星,他不知道她的位置,她有多遠,有沒有水和空氣,有沒有草木和鮮花,能不能居住?他為此而惆悵,常常陷于憂郁之中。與人談話,就說到宇宙。尤其到了晚上,他就一個人望著星空,它是那么浩瀚,無邊無際,這讓他興奮,也讓他憂傷。它太遼闊了,到哪里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顆星?人類太渺小了,人的智慧還沒有開發出來,他們對大自然知之甚少。
他熱愛春天,還在冬天的時候就站在探春樹前眺望,他發現探春的花蕾是在冬天孕育的,一到春天,它就最先綻放。可是,去年入冬以后天氣暖和,探春的花蕾快速生長,居然在冬天開花了。他感到非常吃驚,也替它們擔憂。果然一場寒流突然襲來,那些綻開的花朵被凍死在枝頭。春天來了,該是開花的時候了,而被凍死的花瓣還在枝頭,新的花朵寥寥無幾。
他在定西是孤獨的,這里沒有他的親人,沒有他真誠的朋友。他的家在洮河邊上,他的大部分時間在渭河源頭度過。他的母親早早地去世了,就因為這,他大病一場,在醫院住了三個月。
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了。每當他感到寂寞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出去,到山溝里去,那里沒有人的活動,野草野花就是他的知己,他與它們對話,說出自己的苦悶。他也望著嘎嘎叫的烏鴉出神。在定西見不到別的鳥了,就烏鴉飛得最高。它常常被人誤解,被人嫌棄,被人詛咒,而它們是多么善良的鳥!
他爬上山頭。山頂上有許多古堡,他就登上去,坐在廢墟上看夕陽。
他也到谷底,那里有小溪,但它是苦水,鹽堿的含量太高,地面上一層白花花的堿。
他常去原先的那個大院,房子早被拆除了,現在是一片荒涼的廢墟。但那里的花園還在,松樹還在,春天里它們還開花。牡丹未開就被人折光了,他就為它們悲哀。
因而,他就想宇宙是什么樣子?另一個星球上是什么樣子?要是有一顆星星跟地球一樣該多好!他就這么幻想著。
他也寫詩,想操起這人間的美差,可是他的詩非常笨拙。
他就這么一天天的耗著。
他來跳舞也是在安慰自己的孤獨。
月亮鉆進云層了,地上黑暗了。燈光就更加明亮和璀璨。她的女友也來了。她們是統一的,一個不來,另一個也不來。她穿著淺灰色的運動褲,跟著舞女跳舞,像是她的保護神。她的男朋友也來了,跳完舞,他領著自己的女友回去了。舞女一個人從友誼廣場這邊走,她手里捏著揉成一團的皮膚衣,邁著碎步,走得很快。她走在燈光下,走在汽車旁,走在樹叢里。這時的她年輕了,像個小女孩,身材也嬌小了,端端正正。她把雙手叉在腰間,回味著新學的舞姿。那么一叉手,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姿態美好了許多。他發現,不跳舞時她也平常,可是一旦跳起舞來就像仙女一樣。上帝給她的美,在舞蹈時最絢麗。
她消失了。而他在街頭徘徊良久,才回去。
他讀到這樣一則消息:某女詩人獲2014年年度獎。她是近年才開始發表詩歌作品的年輕詩人,幾年時間就噴薄而出。而他寫了很多年,如今卻連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一首詩也難了。他為自己悲哀。他是一個勤奮能吃苦的人,可上蒼給他的太少了。
他連連嘆息,他年輕的時候就愛上了詩,豈不是悲哀。
焦點訪談都完了,可是他還守候在電視機前,不想起身去操場。當他來到操場時,他們的操就要做完了。他按部就班地走圈,做引體向上,做完這一切,他們的舞也跳得差不多了。他希望她不要來,這樣沮喪的心情,他不想見到舞女。
她果然沒有來。那幫人又亂作一團。他想領班怎么就沒有一個女孩的影響力呢?她不是領頭羊嗎?這陣子她悄無聲息地站在外圈,無力地跳著。
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跳起舞來。天早都黑了,黑得一塌糊涂。西天有一大片云彩,嚴嚴實實擋住那邊的光。東邊本來就黑,西邊一黑,整個世界都模糊起來。
這正好給月亮創造了機會。它只有半個,可它那么明亮,而且還有光華向外輻射。它白得跟雪一樣,與他內心的暗淡形成鮮明的對比。一片片碧藍的天空,漂浮在云塊之間。他想念她。
跳完舞,領班又教起新舞來。教了兩遍,他出了一身汗。他們又要學一個新舞,他沒有心思再跳下去,悄然離開。操場上已沒有幾個人了。
他來到友誼廣場上,那里還燈火通明,音樂響亮而雜亂。跳舞的分了幾攤,各自為陣,不停地蹦達著。還有人在搭起的舞臺上表演魔術,有一伙人圍成圈子唱小曲,小攤販們也在吆喝。閑散的游人享受著混亂與嘈雜,呼吸著混雜的空氣。
他從人叢中穿過,來到友誼路。一個秦安人坐在自己的小推車旁邊,推車上是兩紙箱桃子,他把大的和紅艷的挑出來,放到最上面。但沒有一個人去買,夜深了。
店鋪一家家地關門,卷閘門發出刺耳的聲音。
月亮好像還是一半,但它明亮,今晚云彩極少,月亮旁邊全是藍天。但不一會,不知從哪飄來一抹淡淡的云彩,它們擋不住月光,反而被月光照得透亮。
這一天,他讀了一個女詩人的幾首詩,為她的成熟和創造力所震撼。她在詩中寫道:
我站在拐彎的橋頭,有點恍惚
——真的可以遇見嗎
那個前世在這里等我的人